
第6章 渡头雪的琴书长思
立冬后的秦淮河结着薄冰,乌篷船的竹篙戳破冰面,发出细碎的裂响。苏砚站在船头,望着渐渐缩小的渡口,任瑶的素衣身影已化作河面上一点模糊的墨痕。
她昨夜新制的琴穗在考篮上晃荡,用的是他穿破的青衫布料,针脚间还缠着几根琴弦,恍若她指尖的余温仍在。
“公子的行李,可都收好了?“船家的问询惊破思绪。
苏砚摸了摸贴胸的布袋,里面装着任瑶用渡船桐油浸过的策论——她说这样可防水渍,却不知墨字早已渗进他的骨血,每一笔都带着她调弦时的呼吸。
船转过芦苇荡,忽见冰面上漂着半片残破的琴谱,正是他前日默写时被风卷走的,墨字在冰下舒展,像极了她弹《阳关》时的悠远尾音。
夜泊瓜洲渡,风雪突然大作。苏砚在客栈简陋的木桌上展卷,砚台里的墨汁刚研开就结了冰。他呵着白气焐砚,忽然想起昨夜在船上,任瑶用体温替他暖笔的场景——她指尖的茧子划过笔杆,带着桐油的涩与沉水香的暖,此刻却化作窗外呼啸的北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千里外的秦淮河畔,任瑶正借着月光修补琴囊。船篷漏下的雪粒落在丝绦上,那是用他三次落第的卷纸捻成的,墨字被雪水洇开,竟在绢面上洇出“平安“二字。她忽然停住针线,对着结冰的河面调弦,弹的是《胡笳十八拍》的变奏,冰面震动时,惊起栖息的寒鸦,振翅声与琴弦的哀鸣,恰如她未说出口的牵挂。
冬至那日,苏砚在京城客栈收到包裹。层层棉纸里裹着半块松烟墨,墨锭上刻着细小的渡船与琴弦,正是任瑶的笔迹。墨香里还混着晒干的木芙蓉气息,让他想起江南冬日的暖阳,想起她在船头替他研墨时,鬓角沾着的芦苇花。包裹最底层是片银杏叶,叶脉间用金粉描着《诗经》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叶尾缀着三滴墨点,像极了她弹琴时指尖的颤动。
与此同时,任瑶在渡船里收到第一封书信。苏砚的小楷在桑皮纸上洇着水痕,说京城的雪比江南大,却不及秦淮河的冰清亮。信末画着个迷你琴囊,旁边注着:“前日见贵人用犀角制琴轴,待得第,必为卿寻来。“任瑶摸着信纸上淡淡的墨渍,忽然笑了——他总说功名是虚妄,却记得她每句不经意的话,像记着琴弦上每个徽位。
小寒前夜,渡船遭逢盗匪。任瑶护着古琴退到船头,忽见盗首腰间挂着的玉坠,正是张豹之物。她指尖在琴弦上一挑,弹出《将军令》的裂帛之音,冰面下的游鱼惊起,撞碎满河星斗。混战中,琴囊被划破,露出里面藏着的、苏砚历年落第的试卷——她早将那些字迹视为珍宝,如今却化作护琴的甲胄。
立春前一日,苏砚在科场遇见老学究。老人展开半幅宋绢,上面“琴心书骨“四字已被雨水洇染,却更显苍劲。“令夫人的琴音,近日在江南传得甚远,“老学究抚须笑,“说有琴女在渡口弹琴,冰面竟随曲调开裂,恍若《广陵散》重现。
“苏砚望着窗外未化的积雪,忽然看见任瑶在冰上踏歌的模样,每一步都踩着他诗中的韵脚。
雨水节气,捷报终于传回秦淮河。任瑶站在渡口,看那艘载着状元郎的官船破雾而来,船头立着的青衿少年,已换了簇新的襕衫,却仍在腰间系着她编的琴弦穗子。船靠岸时,苏砚手中捧着的,除了圣旨,还有个紫檀木盒——里面是他遍寻京城求得的、刻着双鹤纹的古琴岳山。
“原想寻方好砚,“他望着她鬓边的新雪,声音比春风更柔,“却发现这世间最好的墨,早已在你琴弦上。“任瑶摸着木盒上的纹路,正是他们在渡船夜话时,她用炭笔在船板上画过的图案。河冰在暖阳下融化,露出藏了一冬的、她去年秋天落在水里的木芙蓉,此刻竟随着流水漂来,花瓣上的墨字,恰是苏砚殿试策论的首句。
是夜,官船泊在当年避雨的芦苇荡。任瑶轻抚新换的琴弦,苏砚研着她寄来的松烟墨,船篷外的春雨沙沙,与多年前的梅雨季并无二致。当琴音与墨香再次缠绕,他们终于懂得,这一路的风雪与暖阳,不过是天地为证,将琴心与书骨,酿成了比秦淮河更绵长的、永不断绝的长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