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雨舫间的琴心一诺
梅雨季的第七日,乌篷船摇碎秦淮河的粼粼波光。苏砚坐在船头整理书卷,竹篾编的书箱缝隙里还渗着前日的雨水,墨香混着河水腥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船篷下,任瑶正用浸了桐油的绢布擦拭古琴,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在船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倒像是她昨夜新谱的《潇湘水云》。
“明日去州府应试。”苏砚忽然开口,声音被船桨划水声揉碎。任瑶抬头,看见他握着船篷竹骨的指节发白,衣角还沾着前日被张豹泼的污水,那是他们在码头说书时,恶霸带人掀翻了琴桌。去年此时,他们靠着渡船载客的银钱勉强租下这只小船,此刻却要将栖身之所换成未知的考场。
暮色漫过画舫时,任瑶取下腰间丝绦——那是用苏砚第三次落榜的卷纸捻成的,墨字在水光里忽明忽暗。“我改了《欸乃》的调子,”她将丝绦系在他的考篮提手上,“等你归来时弹,就当是...是流水为文章引路。”丝绦尾端绣着小小的渡船与琴弦,针脚细密得如同她昨夜缝补他衣衫时的心思。
雨夜,渡船泊在芦苇荡深处。苏砚伏在舱内窄案前默写策论,任瑶坐在他身侧修补琴囊,船篷漏下的雨珠滴在陶碗里,叮叮咚咚地应和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她忽然看见他手腕猛地一抖,墨迹在“漕运”二字上晕开,原来被雨水泡皱的宣纸划破了指尖。
“手伸过来。”任瑶取出藏在琴囊夹层的金疮药,却发现药膏早已被潮气浸软。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掌心,触感像春日里初融的河冰:“记得吗?春日里你替我包扎伤口,木芙蓉的花瓣落在药碗里,漂成小船的模样。”苏砚望着她发间沾着的芦苇花,忽然想起那时她身上的沉水香,原来时光真的会沉淀,化作掌心里这点温柔。
端午清晨,任瑶抱着琴立在州府渡口。昨夜张豹雇人凿漏了他们的渡船,此刻她琴囊里藏着老学究送的半锭龙脑墨,墨香混着香囊里的艾草味,竟让阴沉的天色有了几分暖意。“苏公子的卷子,”她听见衙役嘀咕,“又用的是船篷拆下的竹纸。”
黄昏归航时,任瑶看见苏砚站在船头收网,青衫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网里蹦跳的小鱼溅起的水花,像极了他策论里描绘的民生图景。“今日在考院,”他忽然转身,眼中映着晚霞染红的河面,“听见考官说,有份答卷用琴曲喻治国,倒像是从你琴弦上淌出来的。”
雨又下起来,两人在船舱分食粽子。任瑶望着他被雨水泡皱的耳垂,忽然摸出几枚铜钱——那是她背着他去画舫弹曲攒下的:“明日去换张新船篷,莫要再用补丁摞补丁的...”话未说完,已被他按住手腕:“这些字句,本就该与这河上的风雨共生。”
中秋夜,渡船系在垂柳荫下。任瑶将琴弦编成灯笼,挂在船头。苏砚对着空砚台出神,忽觉指尖一暖,任瑶正用温酒替他润砚:“去年此时,你说‘琴书双绝’是痴人说梦,”她望着水中浮动的月影,酒香混着墨韵在舱内萦绕,“可我早把你的诗刻进了琴弦,纵是波谲云诡,也断不了这缕清音。”
更深时分,任瑶忽然抱琴上岸。月光映得长堤如银,她对着河面调弦,弹的正是苏砚新填的《水龙吟》。琴弦震颤时,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扑棱棱的翅膀声与泛音共鸣,远处画舫的灯火明明灭灭,倒映在河面上,恍若他昨夜在试卷上落下的字迹。苏砚站在船头,看她素衣沐着月光,忽然明白,所谓前程,不过是想为这缕琴音,寻一处永不漂泊的港湾。
重阳前夜,苏砚收到州府传来的捷报。他握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看见任瑶正在修补他磨破的鞋底,针脚细密得如同她琴弦上的纹路。“莫要太急切,”她抬头笑,鬓边别着朵用绢布折的菊花,“若中了,便给我寻块好砚;若不中,这河上的琴书,倒比琼楼玉宇更安心。”
晨雾散去时,任瑶站在船头,看苏砚踏碎最后一层薄霜,青衫上的补丁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摸了摸琴囊里的龙脑墨,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卖桂花的吆喝声——原来寒夜尽头,早有暖意,藏在他为她研墨时,船篷上摇晃的那盏油灯里。
这一晚,渡船的窗纸上,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在誊抄捷报,一个在调试新弦。墨香与桐油味在舱内缠绕,像极了他们无需言说的誓言:无论此去是宦海沉浮还是江湖漂泊,琴心与书骨,早已在这雨舫间,酿成了永不褪色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