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银河
你知道的,欠缺是一个名词,就像亿万年前湖泊慢慢干涸,再长出铺满青草的群山。或许是我们的生命黑暗,所以能突如其来地见到银河。沿着它,可以找到十字形的天鹅,它正又一次掠过沉默明亮的织女,让我想起无边的细雨,以及细雨之上汹涌燃烧的冰雪。一个人该怎样才能够不再胆怯,该怎样理解有关幸福的发生,一个人该怎样在盛宴前,放慢脚步,在结束时保持清醒。怀抱无限的怜悯,虚构出地狱的完整。
——张定浩《在萨拉乌苏》
1
空气很潮湿,屋外已经接连下了好久的雨。
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墙身一到这种天气就变得又凉又灰,于是一整颗心也像泡在潮水里快要发胀的酸梅,纪和歌沉默地站在阳台上晾衣服,杨树在屋内打游戏。
“啪嗒”一声,半腐朽的晾衣杆忽然砸下来,正中她的右肩,和歌忍住疼却避之不及,头顶失去支撑的衣架霎时松散——外套裙子内衣袜子稀里哗啦一瞬间全掉到了黏答答的地上。
抱在怀里的衣服算是幸运地从这场噩运里逃出,但躺在地上的却是更大片的范围,都脏了、都得重洗,还得先站在凳子上去修好这该死的晾衣杆。这个房子的生命力便是在这样一点一滴的小细节里呈现出灰颓的迹象,纪和歌忽然烦躁。
“阿树。”
喊声稍默,和歌先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沙发上,折返身去收拾地面,意识到身后没有动静,她转身再度朝里探了身子:“你能来一下吗阿树?”
声波投到潮湿的空气里后像是立刻被稀释,无法传到屋内,纪和歌停下动作,看见那扇门仍然是半开着,地面上的光影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她下意识就要去找他理论,“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打在瓷砖上,却在几步后停了下来——他戴着耳机打游戏本身就是对她不出声的抗拒,她怎会不知?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她原本是想等到杨树出来,自己可以朝他撒撒娇的。他会接过自己手上的衣服,她同他一起进屋,也许在她的抱怨下他也会接口对这个老房子对这块廉价居民区抱怨一番,从门口的河聊到附近的邻居,像以前一样。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以前一样”这五个字才成了最大的奢侈。
终于接受他不会出现的事实,和歌三下五除二用头绳扎起头发束在脑后,她挽起袖子蹲下来收拾阳台的残局,飞扬跋扈的秋天阵雨溅在她的衣服和侧脸,冰冰凉凉的触感,她恍若未觉。
洗衣机又开始“嗡嗡嗡”地工作了。
“砰”一声惊动空气,和歌发颤,她回眸,是杨树将房门关上了。
他原来还是听得见声音的?是的,洗衣机很吵,她也知道。等搬家后,这个洗衣机她也不会再要了。
纪和歌抹了把脸,走进厨房。
胸腔里的闷气在见到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时终于郁积到了顶峰——水槽里的碗碟没有洗,油渍经过了几个小时的发酵已经变得触目惊心,饭菜没有收进冰箱,仍是随意搁在灶台上,而这一切她明明在午饭结束的时候就让杨树去整理了。
他是故意的。
呼——
需要大口呼吸才能控制情绪,纪和歌双手叉腰,无力感就像是屋外的连绵阵雨试图将她淹没。虽然挑明一切后的状态与自己预想过的无数种可能都相距甚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样子的他实在是太恶劣了。
2
从日本回国后,纪和歌首先去的地方是公司,于琳打量她的眼神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深意,最后也只丢给她一句:“王董那儿你不用拿着稿子亲自去道歉了,事情已经解决了。”纪和歌还没反应过来,于琳见她仍旧六神无主,挑眉又说道:“我没动用什么关系帮你,你知道的,我的能力也够不上帮你,不管怎样,结果是好的,你接受了便是。”
纪和歌点点头。
“还不走?”
“那个……”
见她捏着包带一副纠结的模样,于琳停下看稿件的动作,眼神毫不客气地扫向她:“闯祸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吞吐,邀功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了?”
“我想休假。”
这倒是在于琳的意料之中,纪和歌虽然强撑着不说,同为女人,她还是能敏锐地捕捉到情侣之间感情生变的气息。于琳身子朝后靠了靠,眼前的纪和歌头埋得很低,整个人早已不复初见时的神采奕奕,是灰色的、压抑的,仿佛盛满了很多负面的心事。
“行,给你放一周假。”
纪和歌不可置信,抬头看向老板,于琳神色淡淡重新埋入工作之中。
缓了好一会儿,纪和歌才声色激动地连连道谢:“老板,我爱你,我爱死你了!”说完将在日本机场里顺道买的ROYCE抹茶味生巧轻轻递到于琳桌沿,然后一路小心地退出了她的办公室,走远了才舒出长长一口气。而办公室里,于琳的目光从稿件里抽出,移到巧克力盒面上,那上面还有纪和歌用记号笔画的讨好她的笑脸。于琳拿起来看了一圈,唇角稍勾,眼神里也添了一丝暖意:“这个死丫头。”
当晚。
折腾一整天回到家时已近凌晨,纪和歌拖着行李箱磨蹭在家门口,一直在犹豫如何同杨树解释。相隔这么久的冷战,没有讯息也没有电话,还一言不发就跑去了日本,她自知理亏。她告诫自己也不要过多质问他这几日的行踪,就像她需要侑子的安慰,杨树也理应得到朋友们的陪伴。
想通了这些,纪和歌对着门缘瓷砖里模糊的自己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可是等她进家门后才发现刚才的内心戏都是一场笑话,杨树不在家。
所有的担忧和预演顷刻泄了气,绷紧的神经派不上用处,立刻退居二线停止思考,纪和歌任由自己砸进了偌大的布艺沙发里。
幸而一夜有良风助眠,醒来后却发现屋外下起了雨。
门锁处传来转动的声音是在上午十一点。
彼时和歌刚好端了一盘番茄炒蛋出来,一眼就瞧见杨树直愣愣待在玄关处,和歌将菜放在桌子上,朝他笑一笑:“回来了?”
“和歌你……”
“饭吃过了吗?你是不是又通宵了?很累吧,快洗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啦。”
她笑容明艳,神色欢快而平静,说完转身又进了厨房。客厅里,杨树仍然杵着,虽然弄不懂和歌的目的,但看上去不像是刻意掩饰情绪说着反话。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和歌忙碌的背影,一颗心疾速下沉。
就在刚刚,他的第一反应是“纪和歌回来了他很害怕”而不是“和歌终于回来了他很想她”,那时他便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已经有了质的变化,不管这种变化有没有许笛的介入。
和歌做了四菜一汤,全是杨树爱吃的口味。他们相顾而坐,纪和歌似乎心情很不错,不时为他添菜,他总是低着头沉默地咀嚼,罪恶感从胸腔里蔓延开来:“谢谢。”
桌上只余碗筷相撞的声音,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纪和歌咬唇,试图让声音和电视机里主持人的播报声找到平衡:“所以,有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啊。”和歌笑,“我休假了,你想不想去哪里玩?我可以陪你。”
杨树的面色写满了意外,震惊之后依旧无法接受,“你是说,休假?”
“对啊,一周。”说起这个假期,和歌可是盼了好久,以前在看到微信订阅号推送的旅游度假胜地时虽然脑袋里第一反应都是“软文和广告”,毕竟她自己的工作也是写这样的稿子,但可能是同行的缘故,在带着批判的眼光扫过大部分推送后总还能选出几个怦然心动的地方,当她侃侃而谈好几处风景之后,杨树终于皱眉打断道:“等等。”
“你不想去?”
“不是,”杨树摆手,“只是不习惯不用工作的你。”
这话没有讽刺的意味,但和歌只觉得刺耳,“我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工作,休一周假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知道触了她的礁区,杨树急忙解释,眼神却有些游离不安,“不是说好要一起存钱的吗?我们最近的开销有点多,能省的还是省下来吧,出去玩的话,机票和酒店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如就租个车我们兜兜风,或者去近海岸也行,笛城附近不是有个海岛?据说风景很不错。”
纪和歌站起来。
杨树住了嘴。
他在她的目光里变得瑟缩而软弱,肩际忽然僵硬。意识到差点发脾气,和歌抚了抚额头,逼迫自己平息:“你觉得开心那就依你的吧,我去洗衣服。”她拉开椅子,走出几步回身,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你吃完了的话简单收拾下,饭菜收进冰箱,碗筷洗一下,麻烦了。”
纪和歌没再回头看他,将自己关进了狭小的盥洗室里。
四面都是瓷砖,在这种天气里,潮意无孔不入,渗透她的身心。
洗衣机声音大作,若搁在平时,她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的,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宁愿待在里面也不想出去见到杨树那张漠不关心的面容。她明明在努力跟他示好,他当真看不出来?她好不容易请出假来陪他,他竟然如此敷衍应付?纪和歌越想越委屈烦闷。
再出来的时候,饭桌已经收拾过了,她刚想叫他,却听见房里隐约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是的,她回来了。”
“别逼我了,这件事情我们不是聊过了吗?”
“钱不是给你了吗?”
“阿树?”
杨树猛然回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纪和歌,他第一反应就是掐断了电话。
纪和歌望着他惨白的脸色:“是谁的电话?”
“……老板的。”
“噢。”她低下头看着人字拖裸露的脚趾,犹豫着如何开口同他讲那件事,那个准备在他生日当天告诉他的惊喜已经拖了那么久;现在讲出来,他应该会感受到她的决心吧?然而她的这种沉默却让杨树更加紧张:“和歌你不信我?”
“啊?”
杨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刚刚是我老板在催我干活,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他接了个大案子,对方的佣金已经预付了百分之三十过来,所以老板让我们得赶紧拟个草案出来……”然而纪和歌并没有听进去,她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整理着措辞,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她尝试着问道:“阿树,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关系需要一些改变。我是说,我们要不要考虑换一种相处状态?”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目光里有罕见的晶莹和期待。
杨树浑然未觉她面上的小女儿态,他的额际开始冒汗,大脑疾速闪回这几日的日常——他从未带过许笛回家,每次从许笛那里回家前也都会洗去身上所有的痕迹。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看出蛛丝马迹的。
“阿树,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和歌,你听我解释。”
“解释?”和歌笑了,“你误会我啦。”
“我刚刚的电话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树我是想说——”
“你千万不要多想——”
“我们结婚吧。”
她终于不耐打断他的干扰,一口气说完酝酿已久的话。然而,他的话匣子像是忽然画上了难听的休止符。和歌以为他是激动,她笑了笑,仍然笃定道:“没错,我指的换一种相处状态就是结婚啦,是不是很意外很惊喜?”
她说完就朝他走去,杨树却下意识频频后退。
“阿树?”
她看着他的反抗,表示不理解。
杨树的眼睛依旧瞪得很大,未从震惊里走出来。刚刚就像是脑海里“嗡”一声同时震断了无数根弦,太诧异了,太突然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的纪和歌,“为什么忽然提起结婚的事?”
同样是不可置信,但不是“天啦”“好啊”“这事情应该由我来做”……诸如此类激动的表示,而是质问,是不甘心情愿的退缩。
“你没有想过?”
“不是,我是觉得太快了。”
“快?”
杨树抿了抿唇:“我们房子也没有,车子也没有,而且也没有商量过,就这样结婚的话,我担心你。”
“所以,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和我结婚?”
纪和歌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杨树还想反驳,抬头对上她的目光,闭了嘴。
客厅里的气流像搅翻了尴尬瓶,所有的热情在这一刻被尽数浇灭。默了半晌,纪和歌难堪地别开脸:“我知道了,请你当我没有说过。”
头很痛。
从厨房门口到水池边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像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
“啪嗒、啪嗒”声息不绝,和歌回神,眼前视线模糊,一整天都强撑着的眼泪在此时统统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掉进水池里,她想抬手抹去,却发现手背手心早就沾满了油渍,无所适从,像是找不到合适位置的她。
为什么和杨树的关系会走到现如今的境地,是她不够努力吗?
纪和歌拼了命地刷碗,可是她越想逃,脑海里杨树拒绝她的那张面容就越是清晰无比。和歌再也顾不上手上的泡沫和油渍,她捂住耳朵,开始失控尖叫。
厨房是半敞开式的,杨树正巧来客厅倒水,所以听见了她的崩溃叫声,他三步并两步快速朝厨房而来,“和歌?”
走得太快,经过沙发的时候没注意步伐带倒了她摆在沙发沿的包,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零星掉出,落了一地。
杨树的视线不经意一瞥,步伐就停住了。他蹲下身子捡起那串崭新的钥匙,以及钥匙旁边那份合同,视线匆匆扫过一行行文字,最后停在右下方的签名——纪和歌。
和歌走出厨房,满脸狼狈,一低眉就对上杨树望过来的深深目光,以及他手上拿着的那两样东西。
夜风从纱窗吹进来,又凉又寂静,杨树的背影被头顶的灯光照得摇摇晃晃,和歌的手垂在身体两侧,默默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她的语气带着万籁归寂卸下包袱的轻松,却发觉表情隐于夜色里的杨树背忽然挺得僵直——他慢慢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3
“所以,即便杨树拒绝了你的求婚,你依旧会把房子拱手送到他面前,然后独自承担房贷?”于琳望着眼前一副了无生机的女生,嘲笑道:“纪和歌,你以为你还活在能在云团上建城堡的年纪吗?真把自己当小言女主角了,以为这样就可以换得浪子回头?我告诉你,不能对男人太心慈手软,否则你吃亏的日子在后头。”
纪和歌皱了皱眉,对于琳的直言直语她早有心理准备,但关于感情的事,她的开解仍旧让自己不是滋味。
于琳搅拌着面前已经快见底的Mojito,薄荷叶懒懒地贴在杯壁,像极了无精打采的纪和歌——一席浅黄色的连衣裙配米色开衫,明明是很清爽明艳的搭配,却被她穿出了死气沉沉的味道。于琳叹一口气:“纪和歌,要是放假让你这么不开心,不如明天就回来给我上班吧?”
“我不要。”纪和歌立刻绷直了背。
于琳冷笑一声,“没出息。”
“叮咚——”
手机微博提醒,于琳划开来看。
纪和歌还想问她一些事,于琳举起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一副严正以待的模样,她低着头:“等会儿再说,先让我看完这些。”
“喂!”
纪和歌以为她是故意气自己,让她别闹了,谁料于琳根本不是开玩笑,纪和歌一气之下直接从她那里将手机抢了回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听听。”于琳妥协,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正握在纪和歌手里的手机,她扁扁嘴,刚想搅鸡尾酒,杯子里只传来吸管搅动冰块的声音,“酒没了,我去吧台重新要一杯,你喝什么?”
“我还要蓝莓果汁,谢谢。”
于琳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喝蓝莓汁。”
纪和歌没回她,于琳起身朝吧台走。
和歌刚想将她的手机放回桌面,又响起了提示音,她下意识去看,这才发现于琳刚刚看的是微博热门,可是里面照片的主角,竟然是裴燕生。
纪和歌险些打翻桌上的玻璃杯。
“著名教授裴燕生莅临圣蒂亚大学举办首场心理医学分享交流讲座,场面火爆。”
“请跟笛城新晋留美著名研究学者裴燕生一起走进心理学的殿堂,看裴教授花样收割少女心。”
……
满屏都是对裴燕生的溢美之词,纪和歌匆匆扫过,热门微博的评论区都是女生们的留言,言语极尽崇拜。
不得不说,只要裴燕生身处人群,他便永远都是最耀目的存在。照片里的他身形颀长,眉眼不动不笑却有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尤其是他那双漆黑的瞳仁,像是纳尽了人间悲喜,却又将万千情绪敛于其中,最后都化为不动声色的温柔。纪和歌看到失神,却觉得心里没来由地感到空落落的。那些照片是很好看,可就像是有无法逾越的距离隔开了彼此,都失真了。
头又毫无症状地开始疼痛,纪和歌痛苦地捂住脑袋。
太阳穴两侧的神经相互拉扯,痛感一直蔓延到眼睛,和歌将手插进头发里,闭眼的时间里,脑海里又有大片的记忆碎片开始以拼图的形式交换位置、排列组合——好像,她以为她是先去找裴燕生寻求结婚建议的,其实,她是被杨树拒绝后才去到裴燕生那里看诊,又因为和裴燕生闹得不欢而散,才约于琳在诊所附近的咖啡吧见面。
可是方才,她甚至还想要和于琳说,是因为裴燕生预言了杨树不可能答应和自己结婚,才导致她畏手畏脚最后弄砸了一切。她不是故意企图歪曲事实,而是她的记忆完全将那段求婚的前后片段屏蔽了,直到现在才顺联完毕,这让和歌觉得无比骇人。
——她真的,有些分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了!
“知不知道偷看别人的手机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不知何时,于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纪和歌一动不动。
于琳坐下来,将果汁递给她的时候,才发现和歌脸色惨白,额角已经渗出大片的汗意,呼吸也不平稳。
“你怎么了?”于琳抚上她冰凉的手,纪和歌勉力摇头:“我没事,手机还你。”
于琳看见她点开了一个女生的照片,女生的五官非常出众,气质也很出挑,她挑挑眉,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向蒲然……”她开始念起微博里对这个赢得裴燕生频繁青睐的女生资料,默了会儿,于琳点点头:“是很优秀,就是太有想法了。不过我刚刚还说这照片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在王董那里见到过,听说是他儿子新交的女朋友。哎,他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叫王学凡。”
……
剩下的,纪和歌都听不进去了。
窗外的日光已近薄暮,可为何她还觉得分外刺眼,令她眼眶发涩,有流泪的冲动。
纪和歌侧目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穿过宽大洁净的落地窗,虚空地落于空气中的某一处,没有聚焦,也没有探寻。但隔着数米的距离,正巧因为红灯停在这家店门口的银灰色轿车里,裴燕生也恰好朝她所在的位置,望了过来。
只是一眼,他便认出了人群之中的她。
那是与方才从自己办公室夺门而出的状态完全不一样的纪和歌,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依旧可以明显感受到她身上无法抑制的颤意。
车载音乐舒缓流淌,裴燕生沉默地以指尖敲击着方向盘。
——因为无法获得安定,才需要一个又一个地频繁更换安慰者,试图从他们身上探寻到自己想要的支持。
如同现在正坐在她对面的于琳,便是纪和歌找来的另一个施救者。
无比肯定的是,纪和歌最新接受的刺激又进一步激化了她大脑颞叶内侧的神经元,有可能是“顺行性遗忘”和“逆行性遗忘”交织的症状——这是裴燕生在纪和歌离开后,在电脑里写下的今日诊疗结论。
纪和歌在提及结婚时,她的目光里没有期待,而是尘埃落定的迷茫,说明她已经擅自冒险做了那个决定,但是失败了。而后她选择将这段记忆尘封,她来问他“我不能和我男朋友结婚吗”?其实是想问“我如何才能让男朋友答应与我结婚”?可惜这个答案,裴燕生永远都不会给。所以和歌最后失控了,因为她潜意识里将裴燕生视作了首选的施救者,就好像快要溺亡的人,手边忽然出现的那根救命稻草。
红灯转绿,前方的车流已经开始缓慢移动。
纪和歌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方向,她对面的于琳撑着下巴在看手机,两人之间维持着奇异的平衡。有时候,旁观者总是要比当事人更清醒一些。看样子,裴燕生不会给的,于琳也同样不会给。
裴燕生心底忽然浮起一阵淡淡的心疼,好像从纪和歌以Waka的身份走进自己办公室的那一天起,每一分每一秒,她都用尽了力气在强撑,但她忘记了,她其实可以不用这样一味强撑的。
日光透过车窗直入,甚至可以看见光线周围浮动的细小透明尘埃,裴燕生收回目光,踩下油门,车迅速没入了一片车海之中。
“喂,纪和歌。”
和歌移回目光,看她。
于琳关了手机,闲闲道:“要不要考虑下次做个人物专访?你也写了挺久的旅游类稿件了,换个题材吧。”
“向蒲然?”
刚刚于琳一直在看和这个女生有关的新闻,对于那个女生的印象,纪和歌只停留在漂亮和特别上,她也不明白现在网民的猎奇心理,明明只是一名学生,就因为在裴燕生的讲座上出彩了便被曝光在公众视野中,现在连领导都感兴趣了,纪和歌本能摇头:“挖人隐私的事情,我不干。”
“我又没说向蒲然,她的新闻价值全在圣蒂亚大学,那里又不是我们的目标市场,对我们价值不大。”于琳话语稍顿,望向纪和歌的目光转深,她的身子朝前探来,让纪和歌真切瞧见了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戏谑,“我说的人物专访是裴医生,是大名鼎鼎的裴燕生!”
4
失眠了。
桌上的电脑发出荧黄的微弱光线,摇晃在黑夜里。
纪和歌瞪大了眼。
书房里支起的这张单人床原本是为了工作熬夜需要,现在却成了长居地。素兰花色的床单与薄毯覆盖住和歌的身躯,她只穿了一件吊带睡裙,手肘也露在外面,明明已近秋深却依旧觉得空气燥热郁苦。翻来覆去,和歌坐起身,晚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窗帘呼呼作响,一声复一声的节奏,在无边的黑夜里拉成漫长而缓慢的声息。
也许是因为今夜的大风吹却了遮天的云,露出了那轮许久不见的弯月,裴燕生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仿佛是站在一片银白皎洁的月色之下。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衣和笔直黑色长裤,即便是在自己的家里,也依然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状态。刚刚在地下室健身房运动了两个钟头,洗漱完毕的他浑身上下都流淌着一股清爽的气息。裴燕生望着窗外的浓稠夜色,手里握着银角细柄玻璃杯,晃一晃,玻璃杯里的醇厚红酒便跟着摇一摇,像是潺潺流动的红色丝绸。
红酒入喉,有寡淡的涩意,他的喉结跟着小幅滑动,裴燕生眯了眯眸。
身后敞开的门动了动,裴燕生听见细沙被风连绵不绝吹起的零碎声,他回身,目光看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的那处沙盘。
四角红木半高的小方桌是经过刻意设计的模样,内里比外沿要低一些,盛满了细沙。裴燕生走过去,他将酒杯放在桌角,伸手握起一片沙,稍稍张开手缝,沙从指间簌簌落下,在空气中形成一道疾速的直线型沙流,最后重新归入方才陷落的那个坑里。
这个沙盘里曾经摆放过无数的沙具模型,呈现过无数形态的画面,有人偶、动物、植物、房屋等,现在它们都被整齐收纳在方桌旁侧的红木架上,每一排都根据沙具模型的特点摆放,从东方文明到西方文明,达数百种之多。
裴燕生的目光停在第三排,半晌,他抬手,取下了小鹿模型。
高高的鹿角摸入指尖仿佛能感受到一阵温柔的战栗,栩栩如生的小鹿不过他一只手的大小,神态却灵动逼真,尤其是那双圆瞪的黑色大眼睛,让他无端就想到她。
夜色浓郁,身后的月光映上他的背影,给予他极致的柔软和神秘。
拖鞋声淹没在厚重的羊绒地毯里,没过多久,裴燕生离开了。
房间门轻轻合上,窗帘依旧敞开着,月色凝练,直直照进沙盘中央,小鹿孤零零的四脚踩在绵软的细沙中间,身子一半莹白一半陷入黑暗,仰着头,仿佛在等待某种将近未远的未来。
纪和歌终于忍受不住,蜷着双腿重新坐在了桌前,她掀开笔记本,输入密码,屏幕亮。
壁纸是在南野先生家拍的日本桥相片,纪和歌忽然怔忡。记忆重游了一遍日本,脑海里全是无限扩大的裴燕生好看的笑容和无奈的叹息。平心而论,她对裴燕生的感情里,感激比愤怒更多,所以白天在诊所里发生的那一幕幕争吵,是她过分了。
当时裴燕生靠着宽大椅背,右腿抬起放在左腿上,双手交叠放于膝上,听见她毫不客气地喊出要提前终止治疗时,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直线,目光里掠过一场疾风骤雨。那一刻,纪和歌心里浮起报复的快感,不过那快感非常短暂,几乎可以忽略。当她后悔了想要弥补,裴燕生却没有给她机会,而是将审视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淡淡开了口:“纪小姐应该是很累了,今天的诊疗就到这里吧。”说完他按了内线电话,让秘书进来接她出去。他自己没有送她,起身去了沏茶处,留给和歌一抹干脆利落的背影,仿佛那个在日本对她无限照顾的人,不是他。
虽然从前他也会称呼她“纪小姐”,但这一声“纪小姐”却让和歌忽然害怕。
原来当他收起所有温热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冰冷疏离到难以接近。
纪和歌插上耳机,试图缓解焦躁不安的情绪。她无意识地刷新邮箱界面,生怕瞧见裴燕生秘书发来的诊疗提前终止合约。耳机里慵懒的女声一帧一帧击打着她的耳膜,所以她听不见数墙之隔的卧室里,杨树正打电话的声音——
“我们,就这样吧。”
“杨树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送上新婚祝福?我对你有耐心是因为我确定你更需要的是我,与你更匹配的是我,可你现在竟然告诉我你打算和纪和歌结婚了?杨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真的舍得?”许笛的声音已经透出疲惫和无望,无可否认,在这段时间里,许笛真的给予了他莫可名状的陪伴和关怀,杨树沉默了,感觉整个人被两边势均力敌的力量来回拉扯。
“许笛,总之是我对不起你……”
许笛笑了,像是在无情嘲笑自己的天真:“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支持你的。”
“谢谢你。”杨树感动于她的理解。
“所以,你打算陪她去看房了吗?”
“嗯。”
电话那端沉默了。
“许笛?”
听见他叫自己,许笛赶忙应了一声,尽量换上了轻松的语气,“你先去看看再决定是否结婚吧,毕竟房是纪和歌买的,我也了解她的脾气很难改了;结婚后也许你会承担更大的压力,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也希望你知道,我永远都会在你身后等着你。”许笛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争吵了,只要纪和歌一句“房子都是我买的,你为这个家出过什么力”,杨树就必须缴械投降。那种彻底受制于人的生活,比起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句话恰好点出了杨树的心结,他又犹豫了。
许笛也不说话了,已经迈错轨道的步伐能够如此轻易就互道珍重然后回到正轨吗?她无法接受。沉默在黑夜中流转,他与她谁也没有挂断电话,仿佛隔着时空在想着各自的应对方式。
对隔壁的这一切,纪和歌都全然未觉。“叮咚”一声,她的邮箱忽然冒出了新提醒,纪和歌紧张了,心想不会真的印证了墨菲定律吧,她赶紧点开了看。
是一封匿名邮件。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在她们这个圈子里,邮箱地址经常被泄密,常常有不知名的稿件和照片发过来,已经司空见惯。但是纪和歌点开内容一行行扫过之后,却是越看越神思清明。这是一篇对几年前高中校园里发生的故事综述还原的文章,从行文风格来看,文章应该是出于女生之手。这个故事本身简单,但这段故事引发的种种后遗症却让纪和歌感到新鲜,以及担忧。直觉告诉和歌,给她发这封匿名邮件的女生绝非出于善意,她皱紧了眉,再次看向文章最下方附上的主角照片。
神色冰冷,五官精致,不是旁人,正是仅在微博里有一面之缘的,向蒲然。
她摘下耳机,这才听见客厅里传来声音,纪和歌看一眼表,起身拉开门。
杨树穿了一件T恤,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怎么还不睡?”
见她问了,杨树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我仔细想过了,你的提议。”
和歌皱眉等他的下文。
杨树舔了舔嘴唇,吃力地说道:“我觉得,我也需要为我们的关系做出更进一步的努力。”
“比如?”
“我们去看房子吧,你以前不是存了很多未来房屋设计的图片样稿吗?你工作那么忙,而我也想出一份力,不如装修的事情由我全程跟进吧,你安心工作,我一定会送你一份满意的成品。”
和歌愣在原地,整个客厅里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光源,她一半隐于阴影一半陷入光明,整个人浮现出奇异的状态。杨树假装将目光和注意力全神投入到电视的画面中,却把电视声音关小了一些,像是很在意她接下来的话。
“你是认真的吗?”
“是。”
“原因呢?”
“我希望可以给到你更多的安全感。”
纪和歌沉默了,隔了半晌,让杨树觉得甚至有一个世纪那样久远,他才听见她的声音飘进空气里,淡淡的,像冰冻的青柠水——“好啊。”
两个字,带着尘埃落定的味道,如同他一瞬降落至地面的心。“早点睡。”纪和歌转身合上了门,杨树大口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T恤背面早已被汗水濡湿透了。
5
纪和歌新买的房子是小户型loft。
“我想在客厅这里铺大片的灰色羊绒地毯,要有很浓密的毛绒,形状最好是不规则的。我喜欢纯白的主色调,沙发一定要又柔软又舒服,一躺下就完全陷进去的那种。还有背面的这片墙,除了相片,我想在中央挂一个木制的麋鹿,长长的鹿角朝两边延伸。这里放一排书架,然后用一些藤蔓的植物来装点。总体而言,就是要有很森系的感觉。”
纪和歌站在阳光中心的空空房子里,不断说着自己的美好愿景,杨树四下打量着房子,一一记着。
纪和歌小步跑上楼梯,回身朝他招手:“阿树,你快上来看。”
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里,光色跳跃,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明媚。
两人从房子里出来,纪和歌将钥匙交给了他:“目前还只配了一把,你先拿着吧。”
杨树低着头看钥匙,辨别不清面上的表情,纪和歌又说道:“我明天就要上班了,这段时间就辛苦你啦!”杨树朝她笑一笑,“没关系。”
“嗯,那我还有事,你等会儿先回家?”
“我也约了装修公司,正好顺道过去谈谈。”
纪和歌点头:“那晚上见。”
“晚上见。”
杨树一直盯着纪和歌进入电梯、电梯门合上、直线下降,直到电梯的数字停在1上久久不动,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公交车靠站,广播里响起“请到玄安寺的乘客做好准备从后门下车”的报站声,纪和歌下车。
雨后初晴的日光鼎盛,周身人流攒动,全是热闹的气息。
玄安寺不同于一般的寺庙,坐落于城市的中心,颇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纪和歌排队买完票,从古朴的铜门走进去。
森严和庄重感立刻扑面而来,刚刚身侧还是鼎沸的喧嚣,明明只是一门之隔,里面却像是上演着一场安静的默剧。取香的架子下方是功德箱,敞开的开口可以看见里面躺着各种面值的人民币。空旷的四方院子正中央是一尊五米高的佛像,两侧是供人上香的方形香炉,和歌虔诚闭眼,默默在心底许下愿望,朝四个方向分别祭拜后,将香插进了香炉之中。
抬眸时眼前晃过一道漂亮身影,淡紫色的开衫毛衣搭配黑色连衣裙和黑色短靴,一头黑色长发安静地垂在肩上,令女生整个人显得清丽秀婉。
八进的院落,纪和歌装作看风景的模样,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这个女生的背影,刚刚惊鸿一瞥似乎是看到了女生的侧脸,只是一眼,纪和歌觉得莫名的熟悉,却不知这种熟悉从何而来。
不只是纪和歌,女生走过的地方,几乎都会吸引住路人的短暂驻足,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表,或许是因为她的气质。女生从长廊阶梯朝下走,从日光下一直步入阴影中,忽然,她的步伐转急,一个转身,她拐进了院落东南侧的小巷。
纪和歌下意识就加快脚步,也跟着转身。
只是这一转身,却转出了意外。
小巷位于阳光背面,原本就阴凉,但让人更觉冰凉的感受来自于眼前闲闲靠墙,双手环胸,抬起一条腿抵着墙的女生。见到和歌追随而来,女生终于抬头,望向她。
纪和歌这才看清她的长相,第一反应是完全惊艳的美丽,左右不过二十岁的青涩年纪,可是那一双翦水双眸里藏着非同龄人能有的成熟和冷傲。
第二反应才是,竟然出来逛一圈寺庙也能碰上她。
纪和歌认出来了,眼前这个女生就是向蒲然。
微博热门里的向蒲然,以及她邮箱故事里的向蒲然。
“你跟踪我?”
女生率先打破沉默,直起身子,正面对向纪和歌,走过来。
黑色短靴敲击在鹅卵石步道上,带出一股奇妙的节奏感。纪和歌答道:“你好,我是旅行杂志编辑,纪和歌。”她伸出手,示好。
向蒲然望向她伸过来的手,目光重新抬起,笑了:“为什么跟着我?”
女生的用词平缓了一些,态度却依旧,纪和歌无法解释那篇稿子,尴尬间张口:“刚刚只是好奇你是不是裴燕生那个热门微博的女主角,所以就跟过来了,冒犯你了,请不要见怪。”
“裴燕生。”向蒲然回味着她方才说起这三个字时的语气,敏锐捕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她问纪和歌:“你认识裴燕生?”
纪和歌轻蹙眉峰,“认识。”
向蒲然了然,又朝她走近,这回她们只隔了半米的距离,向蒲然伸出手,姗姗回应纪和歌的问好:“你好,我叫向蒲然。”
双手相握,仿佛立刻生出一种奇异的磁场在她和她之间来回流动,她们打量对方的眼神里是一样的好奇,虽然与向蒲然仍然陌生,和歌却并不排斥这种相遇。她看见向蒲然唇际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仿似也与自己是如出一辙的感受。
“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路人的声音遥遥传来,已经有人影同样拐进了小巷,向蒲然对她点头示意后,打算离开。擦肩而过时女生的毛衣碰到自己的风衣外套,让和歌心底浮起异样的温柔,联想到那篇稿子的用词,担心眼前的女生可能会在以后碰到一些麻烦,和歌本能转身叫住她,“等等。”
向蒲然侧目的眼神里打着问号。
“你最近有没有碰到麻烦的事情?”
向蒲然眼底的问号立刻转为陌生的戒备。
纪和歌解释道:“我是指,像你这么优秀的女生,防人之心总归是要随时带在身上。”
“比如现在和你的对话我也得打个折扣来听?也许你并不是你说的旅行杂志编辑。”向蒲然此时的唇角仍然挂着笑,却是与方才完全不一样的疏离。
恰是这样前后的态度自然切换,让纪和歌真的对她起了兴趣。
“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对我有偏见吗?”
纪和歌讶异。
向蒲然耸耸肩,“不像是因为微博,你认识我?”
“并不。”
“是的,我们并不相识,圈子除了裴医生以外也理应没有其他交集,而我相信以裴医生的专业性,并不会和你提起我。所以我才好奇,你对我的偏见从何而来,除非,你了解过什么关于我的事情。是这样吗?”
这语气、这分析、这逻辑,竟然让纪和歌下意识就想到了裴燕生。该死的,这两天为何总会无端想到他。
见纪和歌似乎是走神了,向蒲然并不打算等她的回答,因为那不可能是真相,女生于是挑挑眉:“谢谢你,我很好。”算是结束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相遇。
淡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远成视线不可及的一个圆点,纪和歌方才如梦初醒。周围璀璨的阳光和热闹的人声仿似这才分一点到她的身上,哪里像一直自如穿梭于各类艳羡眼神之中的那个女孩子。纪和歌拿出包里的镜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淡妆下自己的面容,好像真的很久没见过那种名曰“热闹”的气息了。
这大约就是年龄对一个女生在外形和内在日以继夜造成的影响——就好像,19岁的向蒲然,一直处于人群中央,而27岁的纪和歌,可能真的偶尔需要融入人群。
6
时光在波澜不惊中逐日逝去。
纪和歌恢复了没日没夜加班赶稿四处奔波的常态,杨树每日都会向她汇报装修进度,一来二去她也懒得看了。唯一的遗憾是手机里始终没有收到来自裴燕生秘书的邀约,纪和歌把玩着手机,喃喃道:“那么大的教授,不会真的这么小气吧。”
身侧传来阵阵拉动座椅的声音,纪和歌回神,这才发现于琳已经戴着墨镜踩着高跟鞋一路乘风地由近而远了,纪和歌立刻坐得端正极了。
于琳朝大家挥挥手:“大家都下班吧。”
她的窈窕身影很快消失在玻璃门外,眼见电梯门合上,偌大的办公室这才爆发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声音,“耶,终于不用加班了!谢天谢地老板终于大发了一次慈悲!”然后才是此起彼伏收拾东西的声音。
有同事凑过来捅了一下纪和歌,“喂纪和歌,难得不用加班,你怎么还愁眉苦脸?”
“哈哈……你别提她的伤心事了,她刚刚点完外卖,现在还没来呢。”
纪和歌苦恼地点点头。
同事们相继给她一个遗憾的安慰眼神,道了别约好一起去吃大餐,纪和歌只能将下巴搁在竖起的文件夹上,她死死地盯着黑色的手机屏幕,心里叫苦道,怎么连等个外卖的电话都这么不顺啊。
无聊间,纪和歌想起杨树一定还在房子里忙装修,应该没吃晚饭,她划开手机屏幕,打算打个电话。
“嘟嘟嘟——”
忙音。
纪和歌再拨一次,确定不是信号问题,“奇怪了,这个时候了还在和谁打电话?”
她倒也没放在心上,一个人站起来举起双臂左晃晃右摇摇,还对着偌大的落地窗做起了高抬腿动作,身后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桌面上,搁着纪和歌和杨树甜甜合照的屏幕逐渐由亮转暗。
杨树接到许笛电话的时候,刚和装修工人检查完卫生间下水道的情况,他没看来电姓名就接通了,许笛的声音立刻欢快地蹦进了他的耳朵:“杨树你好几天没找我了!”杨树皱眉,他以为那天晚上已经和她说清楚了,思量间他并没有急着回话,反倒是身边的装修工人各个都了然于心,“女朋友打电话来了?”
这段时间的装修,杨树每每提要求的时候,都会带上“不能这样,我女朋友不喜欢这种摆设”、“对对对,她喜欢这种”……诸如此类的语句,装修工人们一来二去听得多了,都会感慨“小伙子真疼女朋友”,这会儿一听见电话里娇俏的女声,于是也就懂了。
许笛在那边问:“你在哪儿?饭吃过了吗?”
“还没吃,我在房子这里。”
“是吗?正巧我也没吃,我今晚买了生煎包、牛肉卷和酸辣笋尖粉,都好香啊,可惜太多了,要不我带过来你和我一起吃?”
“不用了,你早点回家吧。”
“没事啊,你在哪?要是不顺路的话我也就不来了。”
杨树没办法,报了路名,谁料许笛一听完就尖叫出来:“天啦我就在一个路口之外,过去就十分钟,你等我,我快到了再给你打电话!”不等杨树拒绝,她就挂了电话。
杨树茫然地捏着手机,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他抬眸对上装修工人们了然于心的笑容,这才开始紧张。他想解释,却担心越解释越乱,只得对他们说道:“要么,今天就到这里?明天继续。”
装修工人们都客气地说“好”,然后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前还有人说了句,“你女朋友真幸福啊!”
杨树面色尴尬,也只能任由他们误会去了。
另一边,纪和歌收好了外卖,也不打算再和杨树说了,反正从公司到新房子的距离也不远,她收拾好东西关掉灯,也准备下班了。
纪和歌一路心情还算愉悦,这个中高档小区的绿化很好,她一直觉得两个人刚刚结婚住小户型就够了,在一起打拼几年,等宝宝出生了再换到学区房,一辈子也就这样按部就班下去了,很寻常,却也很稳定。她也曾有过惊心动魄的梦想,但有时候,遇见的另一半状况会决定她是继续做梦还是回归现实。
电梯里散发着油漆的味道,地面满是屑沫,手里的外卖还热着,她对着脏兮兮的镜子拨好被晚风吹乱的头发,比了个明媚的笑容。
电梯停,和歌朝外走。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屋子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和歌的步子生生停在了门外,不待更进一步反应,大门在此刻打开,许笛捧着吃完的外卖盒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砰——
纪和歌手里的外卖盒摔落在地,汤汁四溅,染脏了她的丝袜和淡金色细高跟。
许笛面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镇定,她的面上完全没有被捉奸在场的尴尬,反而打量纪和歌的眼神里布满了不屑一顾的轻蔑。
是,就是这种不屑一顾让纪和歌立刻发狂。
许笛有什么资格站在自己的房子里,还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纪和歌感觉胸腔里压抑已久的坏情绪又开始层层翻涌,就快要冲出防线,她努力克制,一字一句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知故问,自然是跟杨树有关,否则怎么可能纪和歌刚刚给杨树新房的钥匙,她下一秒就刚好出现?!
太恶心了,太过分了,欺人太甚了!
“怎么了?”
杨树姗姗来迟,一见到纪和歌满面怒色地站在电梯间,他的反应倒是真实得很,“和歌!”
纪和歌终于迈开步子。
杨树和许笛下意识就后退。
“和歌,你听我说。”
“啪!”纪和歌一巴掌就朝许笛扇过去。
明明上一秒还是对着杨树的方向,下一秒却转了身直指许笛,愣了几秒,许笛才捂着脸站起来朝纪和歌吼:“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就凭你没经过我同意就站在了我家!”
更难听的话纪和歌没有说出口,她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可是她再极力克制,一对上许笛这副恬不知耻的神态,她就忍不住全身发抖。尤其刚刚杨树站在她身后的那幅画面,当真让纪和歌觉得刺眼极了。
“你刚刚是在和她打电话?”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箭,划伤他,杨树难过地点点头,“可是我们之间,不是和歌你想的那样。”
“杨树!”许笛大叫,“怎么不是她想的那样?纪和歌我告诉你,从你去日本之前杨树就和我在一起了!他告诉我他烦透你了!结婚?你别做梦了!”
纪和歌感觉自己的脑袋忽然被重物砸中,晕晕的,许笛说了什么?明明每一个字都是她再熟悉无比的汉字,可拼在一起却成了她找寻不到出口的拼图。
“许笛你够了!”杨树朝许笛大吼,许笛却不甘示弱:“敢做为什么不敢认?你要我向纪和歌把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复述一遍吗?还有你纪和歌,你以为杨树和你结婚是因为真心爱你?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房子,他根本不会选择你!他爱的从来都是我,你除了动辄骂他吼他,何曾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关心?杨树他怕你!他根本不爱你!”
“你闭嘴!”
纪和歌眼眶里蓄起热泪,随着许笛尖锐的声音划破黑夜,也将她伤到体无完肤。她想起于琳对她说的,“你自己和杨树的问题,别往第三个人身上扯。”那时她只是脑海里有一晃而过的细节,却没有多想,于是那些东西她便没有抓住。可是一切都在此刻由点及线串了起来——杨树的每一次晚归和举棋不定,他莫名增多的电话和毫无逻辑的解释……纪和歌失笑了,她怎么就这么后知后觉呢?
“是我这个女朋友失职了。”纪和歌笑着摇头,“我告诉自己多给你一丝信任,可是信任和真心就是这么卑贱地被你踩在脚下吗?”
杨树看见纪和歌已经泪眼模糊,伸手就去拉她,被纪和歌一把挥开:“别碰我!”
“和歌你别冲动。”
“冲动?”到了这个时候,杨树也不是向自己道歉,而是觉得自己会因为脾气暴躁做出什么伤害性的行为。“怎么,你怕我伤害到她?”纪和歌的眼神忽然冷凝结冰,半眯起的眼睛里精光一闪一闪,锁向许笛。屋子里灯光很亮,但她身后是漆黑无比的过道间,极致的对比在此刻汇集于她的身上,令纪和歌显得无比鬼魅。
许笛有些害怕,牢牢关注着纪和歌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你、你想干什么……”杨树显然也受了惊,担心她情绪过度激动无法控制自己。
纪和歌冷笑:“我想干什么?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啊——”
许笛大骇,躬了身子就朝门外跑,被纪和歌眼疾手快抓住:“你想跑?做了这么肮脏的事情非但不认错还想要跑?”
许笛死命掐纪和歌的手,“你放手啊!放开我!”纪和歌死活不肯,许笛一步一步艰难往外挪,她死死扶着门框,高跟鞋都险些崴掉。和歌涨得满脸通红,眼神里迸出凶光,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即将濒临崩溃,杨树上前来抱住她,却惊觉纪和歌的力气大到惊人!被禁锢住的纪和歌张嘴就咬杨树的手,杨树吃痛闷哼了一声,许笛感受到腰间的力量减弱了,然而她没控制好,身体朝前一倾,“砰”一声——整个人朝楼梯下方摔了下去!
“许笛!”
杨树立刻挣脱开纪和歌,三步并两步跑下了楼梯,许笛嘤嘤的哭声从黑暗里传来,“疼,我好疼。”
纪和歌被陡然转变的情势击到猝不及防。
“纪和歌你疯了!还愣着干什么,叫救护车啊!”
杨树毫不客气朝她吼了过来,纪和歌险些连手机都拿不稳,发生这样的事情并非她本意。她慌乱拨通了120的电话,一直到对方挂断电话后,她整个人仍在发抖,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思绪像断了层的大峡谷,唯独适应了黑暗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几阶楼梯下方正躺在地上不断哭泣的许笛,以及正抱着那个女人的杨树。那是她的男友,杨树。
……
医院长廊。
突如其来的一阵脚步声打碎了深夜的寂静。
“姐!”
许笛的弟弟许箫一听到消息,就从圣蒂亚大学赶了过来。
见到正靠着墙的杨树,许箫就上前拽住了他的领子:“杨树我警告你,你要是保护不了我姐,你就离她远一点!我姐为你吃了多少苦,你全忘记了吗?”话还没说完就被许笛呵止。
“姐,你还护着他?”许箫愤愤不平,许笛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示意弟弟看向另一侧坐在椅子上的纪和歌,“是你杨树哥救了我,不然你姐姐我还不知道被人家欺负成什么样子。”
听见许笛悠悠的讽刺,纪和歌的长睫簌簌眨了眨,在眼睛下方投下淡淡阴影,却没有说话。
许箫便当她是默认了,“你是谁?”他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杨树,忽然领悟般叫道:“看你长得这么正经,竟然干出破坏人家感情的事情!真是太不要脸了!”
纪和歌又恍惚了,他在说什么?
可许箫认为自己推测的没错,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姐姐!这个人就是破坏他姐姐和杨树感情的第三者!他被气愤冲昏了头,下意识就撸起袖子,打算教训纪和歌。
然而还不待他靠近,一双宽大有力的手凭空出现挡住了他。
许箫这厢火气没处撒,刚想继续开骂,谁料一抬头就傻在了原地:“裴、裴医生……”
站在眼前的不是旁人,裴燕生正一脸风暴地看着他。
纪和歌觉得眼前的光被挡住,动作迟缓地抬头看去。不知为何,一看见裴燕生熟悉的高大背影,仿佛就有股力量凭空注入了她的胸间,让整晚都压迫在她肩际的沉重顷刻消散。
“裴……”和歌张了张口,却发现嗓子沙哑,她喊不出他的名字,声音也已染上了艰涩的哭腔。
感受到她的手在拉扯自己的衣角,裴燕生回眸,纪和歌仰着惨白的小脸,求助地看着他。她凌乱的头发胡乱垂在脸颊两侧,那双眼睛里的万千情绪让他只消看了一眼,就满是心疼。
裴燕生立刻半蹲了身子,宽大手臂扶上她的肩膀,企图吸走她连绵不绝的颤意,他脱下外套替她罩上,大力将她扶起。
男人低沉隐忍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飘下来,宛如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郑重宣告着不容侵犯的疆土,一字一句里都带上了不容抵抗的坚决——
“和歌,我带你走。”
7
滴答——滴答——
身在二楼也能听见楼下客厅里摆钟沉闷的走动声。
这里是裴燕生的家,很大,很整洁,也很空旷。
他们待着的房间里没有绵软沙发,但有蔓延无边的厚重羊绒地毯,和歌的双脚陷入其中,绒毛包裹和亲吻着她,即便已经深秋,也不会觉得凉;相反,她很喜欢这种从脚底肌肤逐渐渗透开来的微刺感,这让她觉得安全。
“想喝酒。”
——这是纪和歌被裴燕生带回家后一个小时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嗓音涩涩的,像深秋断裂的碎叶。
裴燕生看了一眼缩在墙边小小瘦瘦的和歌,转身下楼。
片刻后,他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盘,上面盛着两个玻璃高脚杯、一瓶红酒插在冰桶里,以及……纪和歌歪头看着那个红色的器具。
“它叫塔斯卡,是用来试酒的器具。”接收到了她的眼神探寻,裴燕生淡淡解释道。
“噢。”
又不作声了。
见她恢复低头玩地毯绒毛的模样,头架在膝盖上,肩际紧张,脊背仍旧笔直而僵硬。裴燕生也不说话,不动声色地拧开瓶盖,软木塞轻微发出“嘭”的一声,纪和歌眨眨眼,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一段时间最喜欢听这种声音了。
小的时候,爸爸也收集了很多的酒,她总喜欢偷偷打开壁橱柜门,然后一个一个费力旋开酒盖,将它们彼此之间互换瓶塞位置,最后再用力塞回去,常常乐此不疲。有时候她也会不小心打翻酒瓶,然后就会撞见爸爸无可奈何地气急而跳,纪和歌就会咯咯直笑……可是,后来呢?
和歌抓住脑袋,又疼了。
空气里传来搅动冰块的声音,她抬眸,裴燕生已经倒好了两杯冰镇的红酒,他一手举着一杯,由远而近朝她而来。因和歌是蹲低了身子,所以眼前的裴燕生显得比往日里还要高大了几分,却并不让她感到压迫。
他也蹲下来,忽然变矮的影子投映在地毯间,包裹住她的,它们彼此交错,像相互依偎攀缘生长的植物,柔软而温和。
“给你。”
纪和歌接过。
冰冰的凉意袭上了指尖,带来一阵瑟麻。
“冰镇能够隐藏涩味,淡红酒冰镇比室温的要更好喝一些。”
他似乎是在给她解释,音调低沉而醇厚,像是大提琴缓慢拉出的音调,有治愈的力量。和歌抬眸,对上他直直望来的目光,深不见底,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雾霭和阴霾。
纪和歌仰脖,一口灌下了整杯红酒。
裴燕生立刻蹙紧了眉。
果然,太凉又太猛,纪和歌刚吞完酒就开始咳嗽,声声不停,一直咳到双颊通红,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才肯罢休。
“我还要!”她偏倔道。
裴燕生起身,折返身继续去给她倒酒。
纪和歌也站起来,蹲得太久所以腿脚发麻,险些就要摔倒——“你当心。”裴燕生停下倒酒的动作,和歌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她走到裴燕生身侧,目光打量着他自在好看的侧脸,一路往下最后停在那个奇怪的红木沙盘上。
偌大的沙盘空空荡荡,像一望无际的绝望沙漠。
纪和歌伸出手,“这是什么?”
她拿起了那只小鹿,他刚好也倒完了酒。
裴燕生仔细甄别她每一寸的表情变化。
好奇、诧异、怜悯、悲伤,而后是陡然失控的暴躁——
“嘭”一声!纪和歌用力一扔,那只小鹿模型被生生砸向墙壁,最后跌到了地上,立刻被地毯吞没。
她在发抖,指尖蜷缩,牢牢扣着桌沿,好像有木刺钻进了指甲里,所以才疼,手疼,心也疼。
裴燕生终于靠近了她,连半米都不及的距离,像是一个即将开始的拥抱。他开了口,语声清缓而心疼:“和歌,你醉了。”
她低着头看向脚尖,像是知道做错了事的小孩,静静等待预想中的苛责,然而只等到他的气息由近而远,和歌转身就看见裴燕生正蹲在地上不断以手摸索着,“啊,找到了。”他侧身从壁橱后方将和歌砸毁的小鹿模型捡了起来。鹿角已经断了一半,变得残缺,可他的面色仍旧如常,将小鹿重新归入了红木架的第三排。
纪和歌这才朝红木架上的模型们望过来。
裴燕生说:“这里的一切都可以供你发泄。”
她不懂。
“都可以砸。”
可是纪和歌望过来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个笑话不好笑。裴燕生于是才正色道:“这些模型和你身后的沙盘是一个整体,你可以从这里面取下任何你想要的模型,在沙盘里构建出任何你想要的画面。”
“任何?”
“是的,只要你想象得出来。”
纪和歌一步一步靠近红木架,抬头,目光从第一排开始逡巡。
默了会儿,她刚想抬手去拿,又猛然抽回,她警惕地回身看向站在沙盘旁侧的裴燕生,他了然地点点头:“我先离开了。”很多人在进行创作的时候,是不喜欢被人观看的,哪怕他们最终创作的成果是用以示人,这个过程也想要保持最大程度的隐私性。
“酒留下。”纪和歌抿了抿唇。
裴燕生依了她。
“等等。”
他回身,眼神问她怎么了。
“你真的不生气吗?”
那个断了鹿角的模型藏在一整排干净整齐的模型之中,更显突兀。
“不生气。”
“那我要是统统都不喜欢呢?”
“也无妨,随你高兴。”
“整个红木架都可以毁?”
“可以。”
“可是……”
“你也不会的,不是吗?”
纪和歌不说话了。
裴燕生笑一笑,这些东西本就是用来帮助她疏导情绪,能够发泄即代表有效,但她并没有那样多的泛滥情绪需要导出,不出意外的话,过一会儿她就平静了。
黑夜像一场盛大的戏剧,在楼上楼下两个演出厅里各自演出。裴燕生回到一楼清洗完酒杯和器具后一应收妥,他准备去看会儿书,目光却停在了门边纪和歌的那双细跟淡金色凉鞋。
他走近,灯光映照下,凉鞋边沿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油渍——他给她买的鞋竟被弄成这样?裴燕生的胸口忽然闷闷的。
盥洗室水流声哗哗,他正挽着袖子沉默着给她刷鞋。
每一下,都在与负隅顽抗的油渍做斗争。
终于,凉鞋恢复了原本的光泽,裴燕生洗完手,拿出干毛巾擦拭完毕放回了原处。他上楼,推开房间门,纪和歌已经趴在沙盘桌沿睡着了。裴燕生再走近一些,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当真是低估了她的破坏力,虽没再毁掉他一星半点的模型,可她竟然将红酒倒进了绵绵细沙之中,那里已经形成了一条蜿蜒的红色小河。看这形状,纪和歌当时应该是将酒泼洒出去的。
倒是真舍得。
裴燕生捻了捻盘里的细沙,叹气声惊动了和歌。她眯了眯眼,头从手肘中抬起,笑了:“你来了啊。”
裴燕生蹙眉,“怎么喝了这么多。”
“嘘——”
她凑近他,一股酒气迎面扑来,他却没有躲开。纪和歌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衬衫领,裴燕生有些意外,眼角余光瞧见她弄出了一条条难看的褶皱,莹白双手上的青色血管也因大力而清晰可见。他扶上她双肩:“你需要休息了。”
“我不!”她仰起头,“裴燕生,你是不是也在生我的气?”
“没有。”他嗓音低沉。
“骗人。”
“不会骗你。”
“可你明明就是生气了!不然,不然你为什么都不替我看病了。你这么小气,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了。”
不知道她在意的竟然是这件事,让裴燕生又好笑又意外。纪和歌已经开始东摇西晃,被他稳住:“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明天就替你看病,今晚先去休息好不好?”
“偏不!”其实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说“不好”,就是为了故意折腾他,这让裴燕生哭笑不得。让裴燕生治疗人还可以,让他哄人,却有些为难了。好在很快,纪和歌又意识模糊,脑袋一歪,倒在了他的肩头。
她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喷在他的脖颈间,温热而均匀,像是有一根羽毛正在那里来回轻挠,裴燕生的右手堪堪举在半空中,隔了许久才缓慢落在她的发间,轻轻拍着。
她安静了,他这才有空去看纪和歌刚刚构建的沙盘印画。
一栋简单的房屋,用篱笆隔开外界,院落里种满了植物和花,爸爸正躺在摇椅上看报纸,妈妈在院子里晾衣服,最右侧是正在荡秋千的女孩,她的身侧还有一只狗和一只猫。只不过是最寻常可见的普通家庭的一天日常。
——难道,这就是根植于她思想深处求而不得的渴望吗?
裴燕生为纪和歌准备的是箱庭疗法,在纪和歌处于充分自由和安全的空间里,利用细沙和模型,完全由她自己做主,创建出她喜欢的沙盘意象。一般而言,这是她与自己内心深处潜意识持续性对话的结果,她所呈现的往往也是她所欠缺的。纪和歌还愿意表达出来而非将自己尘封密闭,代表她还是渴望被治愈的。在她选择这些模型的同时,这一排排看似沉默不语没有生命力的模型也恰恰在冥冥之中挑选了她,这种“感而遂通”的双向选择对于正处于创伤边缘极度缺乏自信的患者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裴燕生看一眼已经靠着自己肩膀呼呼大睡的女生,他无奈只得放轻了动作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至客房。其间纪和歌动了动,他以为她醒了,下意识就低头看,谁知怀里的她只是发出了浅浅的一声“嗯”,朝他温热的胸膛处蹭一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又睡过去了,像只撒娇的猫儿。
她细密柔软的头发蹭过来,让他的心脏忽然猛烈跳动。
半晌,身体才恢复意识,他将她放下来,借着微弱壁灯,看见她的小脸因为酒醉而显得酡红,她精致的五官上覆满了深深的倦意,仿佛连睡眠中也无法安生。
他坐在床沿,伸出手抚上她的侧脸,冰冰凉凉,好像沾满了数月之久的雨汽。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温度,纪和歌朝他宽大的手掌移来,于是侧脸与他的肌肤离得更近了一些,她以他的手臂为抱枕,枕上他的手心,一并陷入高高的枕头里。裴燕生静静看着她紧皱的眉心逐渐平整,感受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吹进他的手心里,酥麻又痒,他竟然生出一丝贪恋,一丝不舍,他不敢动,也不想动,生怕惊扰了她。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抽出酸麻不已的手,替她盖好毛毯。
接到裴燕生电话的时候,秘书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忙答道:“裴医生?”
“明天一早替我打电话给于琳,帮纪和歌请假。”
“好的。”
不管什么情况什么时间,只要裴燕生说的命令,她都会执行,可能是刚刚从睡梦中被叫醒,秘书的反应有些迟钝,答应完了才恍悟道:“您是说纪小姐?”
“是的。”
“纪小姐又发病了?可是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会……”秘书想不通,猛然间眼神一亮,她险些从床上摔了下来,“裴医生,您不要告诉我,纪小姐现在就在您身边?”
裴燕生淡笑着挂断了电话。
今夜月色很好,他回身看一眼床上笼于一片薄而透明光晕之中的纪和歌,内心泛起一阵柔软。又隔了会儿,见她翻了个身,他也才扣上门,离开了。
8
房屋空旷,阳光才能不被阻隔照耀到每一个角落。
纪和歌被晒得暖洋洋的,睁眼后短暂迷糊了几分钟她立刻清醒——“手机,手机在哪里?几点钟了是不是要迟到了?完了完了老板要杀人了!”她连鞋也顾不上穿,匆匆拉开房门。
呼——啦——
眼前风声大作。
右侧是敞开的窗,秋日的凉风吹进来,将洁白窗帘吹成了此起彼伏的连绵海浪。长廊空旷,每隔一米搁置着一盆青花瓷器盛放的木工艺干花,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薄荷香,和歌走到长廊尽头,面前宽大墙上垂挂着四幅春夏秋冬的水墨中国画,极尽写意。
“Waka?”
裴燕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在空旷房子里响起回声:“洗漱完就下楼来。”
“哦。”正恍神的和歌应了一声,这才开始满屋子找洗手间。
二楼客房的盥洗台上连一丝水渍都遍寻不得,镜面干净清透,和歌忍不住就想起自家里坑坑洼洼沾满灰的镜子——她过的生活是如此粗糙而不修边幅,连裴燕生的千分之一都不及。
拾掇干净后依旧没找到手机,纪和歌准备下楼的脚步刚迈下第一级台阶就又陡停在了半空中。
天啦谁来告诉她,裴燕生房子的设计师究竟是哪位神人!
圆弧形的楼梯右侧,是陷入白墙之中的巨大书架,古旧红木隔开一个一个独立的格子间,古今中外的名著遍布其间,和歌背靠着扶梯把手,仰脖一排排扫过。
“纪和歌。”
她立刻回身,裴燕生一席白色宽版卫衣出现在楼梯下方,他的目光看向纪和歌踩在地板上的裸露双脚,皱了皱眉:“下来吃饭了。”
纪和歌缩了缩脚尖,默默地给自己找了双绒拖鞋。她走到餐桌边时再一次受到了惊吓:“裴燕生,这些都是你做的?”
法式香肠搭配培根,看上去不油也不腻。烘烤的三明治上已经涂好了黄油,温泉蛋的形状很好看,主餐碟旁还搁着一小盘新鲜的草莓和火龙果。每一件餐具虽形态各异,却共同具有清淡的禅意。裴燕生端了两碗牛奶冲麦片从厨房出来,见她盯着食物满目不可思议,他将其中一碗放在她面前,拉开椅子,一脸风轻云淡地对她说:“坐吧。”
纪和歌仍旧在神游,“太可怕了。”
裴燕生正在切香肠的动作停下:“你不喜欢?”
“哦,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因为看病不仅住进了医生的家,还能吃到医生亲手煮的早餐。”
“是啊,确实是个麻烦的病人。”
原本纪和歌只是想客气一下,却没想到他一点都不绅士,眼睁睁看着她跳进自己挖的坑里。纪和歌瞪他一眼,裴燕生挑眉,唇角勾起浅淡弧度。她看见他半挽起的卫衣袖,露出一小截麦色的肌肤,腕表是低调的黑色经典款,他切下一小块三明治,将包卷好培根香肠的蔬菜放在三明治上,银叉插入,他的咀嚼轻微而缓慢,优雅仿佛是被他带进了骨子里的气质,每一帧动作都像是在渐序推进的一种仪式。
纪和歌终于动作迟缓地拉开椅子加入早餐阵营。
“你的手机。”他递过来。
纪和歌立刻放下刀叉,划开屏幕点开通讯录。
“不用着急,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他仿佛说着再正常不过的决定,却令纪和歌吓到崩溃:“我的天!你给于琳打电话了?她是不是生气了?啊啊啊裴燕生你凭什么决定我——”吼声还未完就被裴燕生淡淡打断,“吃饭的时候大声喧哗,是对食物的不尊重。”
纪和歌感觉嘴巴忽然就被贴上了封条,火气也被生生压了下去。她只得点开朋友圈和微博,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确认老板并没有任何心情不好的迹象,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裴燕生看她一眼:“睡得如何?”
“还不错。”
“那应该有精神解决掉昨晚发生的事情了。”
纪和歌的指尖抖了抖。
裴燕生仿若未见,继续道:“拖延除了拉长你痛苦的时间轴,并不会带来任何一种好处。”
——这一大早就上演的令人讨厌的说教!所以如果有选择,纪和歌根本不会愿意和医生同处一室。她愤愤地咬着三明治:“裴燕生,你一早就知道他们的事情?”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笃定杨树不愿意与我结婚?”
因为无法直面当事人发泄心底压抑的情绪,便将情绪转嫁到没有攻击性令自己感到安全的第三方身上,这是移情反应。纪和歌终于还是问出来了。裴燕生短暂蹙了蹙眉,以退为进:“见你的第一面,我的结论就是你们应该分手了。”
“哎你——”
他叹一口气:“可惜你没有听进去我的建议,在之后的这段时间里面,你们之间的根本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彼此都在逃避。”
纪和歌的逃避方式是将工作视为避风港,而杨树则是到另一个异性那里寻求安慰。
“结婚应该是慎重和神圣的决定,而非成为你妄图拯救一段破碎不堪关系的砝码。这种时候,你们不适合更进一步,而应退后至安全距离以外,给到彼此足够的空间。”
纪和歌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医生也要充当情感专家?”
裴燕生笑了:“那我不说了。”
“明明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小声嘟囔,不肯承认自己其实是认同他的。
一想到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新房子被他们肆意玷污,就有股无法抹去的耻辱感充斥在胸中。那是她的地方,凭什么要容下他们的欢笑?昨天一夜,她更多感受到的不是背叛和心碎,而是付出与回报不对等的计量。这才是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吗?感情永远要退而求其次,出了事首先分析的是如何将损害降到最低,所以好像之前拖拖拉拉不肯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的原因,也是觉得可惜多于爱。
大脑千回百转,纪和歌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瞬瘫软靠向了椅背:“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想通了?”
“我白白浪费了难得一周的休假,竟然连海岛都没去成。”
感情影响了生活和工作,所有都变得一团糟。
纪和歌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对面的裴燕生没有再说话,却忽然开始利落收拾一应餐具,他端着它们去到厨房,而后又去整理东西。
“你要外出?”
他停下动作,“你不是想要弥补休假?”
“我?”她没弄明白。
“不过你说的海岛没有什么意思,我知道笛城附近有个好地方,你收拾一下。”说完他略显嫌弃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还是先送你去解决昨晚的事情吧,然后换一身衣服。”
临出门前,裴燕生打开冰箱门,纪和歌的目光原本还停在干净整洁的凉鞋上,刚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一抬头看见冰箱里的果汁就给忘了,她变得越来越不客气:“我要喝蓝莓汁。”
裴燕生关上冰箱门,拿给她的却是一瓶纯净水。
“我要的不是这个。”
可他恍若未闻她的控诉,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整理完毕后他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说,“还不出来?”纪和歌赶紧穿好鞋出来让他锁门。
“不是你让我喝蓝莓汁的吗?”他的变化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对任何东西都不应该太过依赖。”
他锁好门头也不回就朝外走,不远处的轿车发出“叮”的一声,他走得那样快,风将他的声音吹过来——对物品,或者是对人,都不能太过依赖。
她的心忽然漏跳一拍,所以,这句话对裴燕生也是同样适用的吗?
9
接到纪和歌电话的时候,杨树如蒙大赦:“和歌,和我聊一聊好吗?”
从昨晚开始,她的手机就一直关机,他一夜无眠,整个人陷在医院灰白的空间里,想了很多很多,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想要同她分手。
“你是疯了吧!”许笛气到嘴唇发抖,“这段恋爱关系里,你在纪和歌面前一点尊严都没有,到头来你竟然还不想分手?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了正好,你忘了我吧。”
“杨树!”
许笛红着眼睛,拿起病床上的枕头就朝他砸去!
……
纪和歌甫一推开家门,杨树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她瞧见他满脸的憔悴和青色胡茬,犹豫了片刻,她指了指房间:“我去收拾东西。”
“能不搬吗?”
只要不搬走,杨树就觉得还有挽回的可能。
纪和歌将之前搬家准备的纸箱子挨个拿出,边装东西边说:“我先打包,回头会让搬家公司来取。”
“和歌,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别赌气了好吗?”
“这不是赌气。”纪和歌回身,她正色道,“杨树,我们真的结束了。”
话说出来的那一刻,纪和歌听见自己胸中大石稳稳落地的声音——激起了阵阵尘土,却也终于是落定了。这让她忽然有些惆怅。
杨树抓狂:“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们的关系走到这一步难道你没有一丁点的责任吗?就看在以前每一次争吵都是我迁就你的份上,这次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你都27岁了难道你不想结婚了吗?”他一字一句地追问,每个音节都喊到爆破,纪和歌从他拧紧的眉毛里读到了他的恐惧。
见她手中动作不停,杨树失控,上前来试图夺下她的东西。
纪和歌站起身,退远了一些,“如果你执意这样,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了,你丢掉就好。”
“纪和歌!”
“钥匙还给我。”她伸出手。
杨树没有动作。
纪和歌也不催他,她看向这个租了几年的房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已经容不下她和他的感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房子里面关于恋爱的味道越来越稀薄了?好像连空气里都蔓延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她望着杨树还没来得及放松的肩膀,声音里也染上了一点遗憾:“你知道的,我一旦做了决定,就不可能更改了。”
杨树像是沉默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然后才传出一声有气无力的问话:“你从什么时候就不爱我了?”
而一直到最后,纪和歌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虽是晴天,光线却蒙蒙,空气里依旧残存着潮湿的雨汽。裴燕生一直坐在车里看新闻,他偶尔看一眼腕表,纪和歌上去已经一个小时了。那里是她的战场,不需要他的插手。
纪和歌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疲惫。
他打量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问,将车开出了她的小区。
以后,这里都只会是一段记忆了。
“裴燕生。”车已经开出很远了,她才终于悠悠开了口。
他的目光仍然直视着前方,“怎么了?”
“能借我点钱吗?”
“好。”
本来是开着玩笑的,没想到他的答复如此爽快。纪和歌侧目:“你不问问我用来干什么?”
“提前还清房贷,然后转手卖了那房子。”
“你怎么会知道?”
裴燕生勾唇,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即便拿回了新房装修的主动权,那天晚上的记忆也会令她留下阴影。在她不可控的岁月里面,有阴影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现在她能够逐渐掌控生活,根本不会再给这样的负面情绪侵袭自己的机会。
“只是借你打个圆场,相信你卖了房子就立刻会把钱还给我,说不定这几个月里的房价大涨,你还能赚一笔当作是分手费。”
纪和歌冷笑了几声。
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一个人住着令人发指的豪华别墅,有数不清的资产,现在竟然和她开着玩笑,指望着一栋小户型的loft公寓涨价挣得的钱来宽慰她。这样想一想,纪和歌觉得自己和他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也恰恰是这几句话,她忽然又有了那种裴燕生从云端回到了人间的感觉,不再是那种可望不可及的存在,仿佛恢复了一丝真实。
裴燕生左手在方向盘上滑了半个圈儿,像弹奏了一串行云流水的音符,他加速,拐上城郊高速。纪和歌诧异:“要去哪儿?”
裴燕生淡笑不语,纪和歌追问,他无奈只得说:“你眯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说完他旋开了车载电台,好听的钢琴声顷刻流转了出来,车外的风景一路飞逝,天空逐渐从高楼遮掩的块状变成了连绵起伏的宽阔画卷。
风吹进来,指尖微凉。
不记得睡了多久,醒转时裴燕生已经下车了。他没有叫醒她,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纪和歌揉揉眼,推开门下车。
空气很干净,眼前是辽阔的平原郊野,一望无际的绿意起伏纵深,仿佛要一直蔓延到极目之处与天相接。和歌没有穿丝袜,青草地上微凉露珠浸湿她的双脚,裴燕生站在远处,像是一株独立而挺拔的树。
她的长发被风吹乱再拨开:“这是哪儿?”
“笛城城郊。”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这里是被保护起来的,不对公众开放。”
裴燕生朝前走了几步,示意她跟上:“再过一段时间,青草也会褪去,到了秋冬,这里又是不一样的壮阔。”
因他们站在高处,可以俯瞰到甚远河川之外的地方,纪和歌指着远处的缤纷色彩,感慨道:“那些五颜六色的屋顶真漂亮。”
“初秋的时候,这里会有热气球。”
“我以为只能在中东见到热气球。”
裴燕生笑了。
纪和歌吸了吸鼻子,“真好闻啊。”
她说的是蔓延在空气里的青草味,远处有正在工作的人工割草机,嗡嗡的声音在身边来回往复。
纪和歌忽然有些惆怅,“我以前一直很喜欢闻青草的味道,直到后来知道,这其实是它们的呼救声。”
她说的没错,青草的味道是一种挥发性的氧化烃有机物,这种绿叶挥发物GLV(green leaf volatiles)常在被收割的时候挥发出来。就像她一样,永远只能沉默地呼救,不被人注意和发觉,内里无限崩溃,表象看上去依旧光彩鲜亮地在和这个世界交手。
心情再次由晴转阴,纪和歌觉得索然无味,掉头往回走。
她的身影逆光,发丝在风中飞舞,裙摆被吹成蝴蝶的翅膀,孤单而落寞。
裴燕生不同意现在就回去,他执意要留到晚上:“这里晚上的风景不容错过。”说完他竟然从后备厢里挨个拿出一应俱全的天文观测装备。
他扛着一应设备,朝东走走,朝西探探,似乎在找寻观测位置。
“裴燕生,你竟然还玩这个?”
他不答,正在树立杆。
见立稳了,他旋开镜头盖,开始调整焦距。
纪和歌干脆跳到了镜头前,裴燕生移开眼睛:“你挡住光了。”
见他的面上有罕见的执着,纪和歌耸耸肩移开。
天色欲晚,风声呼啸,裴燕生静默坐在支起的三脚架一侧,带给和歌一种凝练的温柔。他看一眼她,起身朝车走,再回来的时候递给她毛毯,和歌接过:“谢谢。”
裴燕生干脆双手支起搁在脑袋后,整个人平躺了下来望着天。陪着他在郊外的深秋晚风里受冻,一坐就坐了这么久,如果搁在以前,和歌一定觉得自己疯了。
“生活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慢节奏过了。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见朋友们不管去到哪里都会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好像每一秒钟都被拉长,她们在下午茶的时候我在工作,她们在喝酒的时候我在工作,她们在旅游的时候我也在工作,就连上次去日本也成了一场行色匆忙的奔波。”
所以,能静静坐在这儿坐这么久,真好。
“饿了吗?”
她摇摇头。
“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空气流动,风仿佛独自走过了一万种的来回往复。
星云终于姗姗来迟,那是成片的墨蓝色,像丰富的水墨画,从远处缓缓推进,层峦起伏。星光如炼点缀其中,像银粉洒在了丝绸般的缎带上,波光粼粼。裴燕生站起身来,走到镜头前。
“出现了。”他的语气里有脉脉的激动,裴燕生从镜头前移开眼睛,招手示意她也过来看。
纪和歌模仿着他的样子,双手握住镜身,透过镜头,她竟然看见了无数斑驳而模糊的光点,纪和歌失语:“这,这是……”
裴燕生对上她惊异的目光,笑了:“你亲眼见过银河吗?”
——浩瀚银河。
——辽阔宇宙。
它们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到来,静悄悄的,却又声势浩大,就像每一段光明的到来都要经历一段漫长的蛰伏。
回国之后虽然没有老套的道歉,与杨树的和局从彼此开始说了第一句话,重新坐在一张桌子上共吃一顿饭后就达成了,然而莫名其妙的和好只是表面,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安宁,纪和歌告诉自己要按捺住性子,多给他一丝信任和包容,可是最后也只换得他在很久之前就预谋了这一场感情的叛变。
是啊,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和他的关系就已经岌岌可危,像摇摇欲坠的风筝,只差一场忽起的风暴。只是他们一直佯装成视而不见的参演者,以为剧本永远是按部就班的起承转合,并不需要演员本身的感情投放。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纪和歌忽然克制不住地战栗,她觉得胸口涌上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委屈、愤恨、崩溃……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这是生而为人在面对比自己开阔无数倍的自然景象面前的真实反应,心怀敬畏,继而对自己产生无限的悲悯,就好像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寻得了解脱的出口,无望到了极点,才可能滋生希望。
裴燕生始终站在她半米远的地方,不动不问,他在风中等她哭完。
心中的腐烂情绪仿佛在一丝一毫被洗涤干净,她感受到他的手掌覆盖上她肩膀,于是抬起双手紧紧捂住脑袋,哽咽问道:“我还可以吗?”
知道她担心什么,裴燕生坚定地点头:“你一直都可以的。”
她有多优秀,他从第一眼见到时候就知道了,如同被蒙尘的珍珠,是被放在了不合适位置的发光体。
“你回忆一下你的学生时代,应该会有很多让人缅怀的过往吧。”
纪和歌抬起被泪水氤湿的睫毛,她的学生时代?
那确实是一段缤纷的岁月。她做过主持人,给广播剧配过音,因为语言能力优秀经常出入各种同声传译的场合,每年也会去参加马拉松,当然还有图书馆里拼了命学习的自己,还有散落在操场上各个角落的大声欢笑……记忆走过了这些年的春夏秋冬,那些久远到尘封的热血曾经,若非他提及,她真的很少会想起了。
“东西一旦坏了便要舍掉,虽然会觉得可惜,但一直守着坏掉的东西并不能对现实有任何裨益,只会弄得心情越来越糟糕。无论是青草地的呼救声还是你自己的,你感受到呼救的时候,就说明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情感需求已经到了需要付出勇气改变的时候,不管这改变有多难,你都要去坚持。”
她站起身,对上裴燕生的深深目光,他的漆黑瞳仁仿佛可以解析掉她这么多年里积郁的烦忧,她看见身后银河星光落在裴燕生的肩际,生出七色光度,让她恍惚觉得见到了神明。
“没有他,你才可以回到你本来的位置。”
——告别,有时候是另一种放生。
回去的路上,窗外又开始飘起了细雨,风声伴着雨声涌进车里,微凉。纪和歌觉得自己像是刚刚从千斤废墟之下爬出的生者,疲惫的情绪层叠涌来,她缓慢闭上了眼,希望梦里能出现一场久违的好眠。
10
很快,纪和歌就又变回了那个执行力一级棒的自己。
她在公司附近最高级的酒店定下了一间顶层公寓,有漂亮的风景、崭新的空气和大大的落地窗,按照她的话来说就是“深夜里有一抬头就能看见的星光陪伴,连加班都变成了一种幸福。”
于琳对此的批复仅两个字:“奢侈!”她问纪和歌贷款新买的房子呢?纪和歌淡淡回了一句:“提前办完了还贷手续,已经在挂牌出售阶段了。”差点没让于琳吐血。
搬家公司将她的行李搬进了裴燕生的地下仓库,纪和歌事先同他商量过,毕竟他的房子那么大,可裴燕生的眉毛紧紧拧起,仿佛无法想象出纪和歌粗枝大叶的行李逐渐侵占满他一丝不苟房子的画面。最终勉强同意将地下仓库的杂物间腾出,收留她的行李。为此纪和歌没少翻白眼。
“哎放这里!”
“这里面有易碎物,轻点。”
……
裴燕生抱胸站在高处看着她盘起头发挽起袖子一副利落进出的样子,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可裴燕生的心却没有完全放下来。
纪和歌解决问题的途径里自始至终没有包含那个插足他们感情的女人,就像是刻意屏蔽掉了,她不敢正视,便代表未能放下,便代表在未来还有反扑的可能。
“喂!想什么呢!”
不知何时,纪和歌已经跳到了裴燕生跟前,她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一晃,将他从担忧里拉回。裴燕生看一眼她,眼神清澈,双颊微红,因为踮脚显得有些俏皮,他瞧见她额际渗出的细密汗珠,问她:“累了?”
她点点头:“全搬好了,我不累但是我饿了,裴燕生你要不要再勉为其难展现一次超高的厨艺?”
“你也知道上次是勉为其难,那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次?”
“医生不是应该对病人绝对顺从吗?”
“真正的病人从来不会自称有病。”
“喂裴燕生——”
她和他一边拌嘴一边朝屋内走。
自从那晚被裴燕生勾起对学校的缅怀,纪和歌就一直想要来圣蒂亚大学扎根几日。圣蒂亚大学每学期都会定期开一些公开课程,成年人通过校方办好身份卡后也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和一些阅览室、教室。
对此,于琳嗤之以鼻:“你不是言辞灼灼坚决不肯挖人隐私,现在怎么又想要去写向蒲然的稿子?”
“被美色所诱!”纪和歌一脸正色。
“可我想要看裴燕生的专访。”于琳看向纪和歌的目光里都带上几分“你们之间一定有猫腻”的探寻。
在纪和歌解释了无数遍后,于琳才懒懒丢来一句,“随便你吧,反正我要高质量有所突破的稿件。你知道吧纪和歌,你的读者们已经不再满足于你固定的文章风格和内容了,所以你得拿着更新更好的东西去投喂她们,懂吗?”
纪和歌点头如捣蒜,“懂,我懂。”
她已经将向蒲然的稿件整理出了雏形,还余留一些细节需要和本人沟通确认。
圣蒂亚大学占地面积实在太大,校园公交车成了大家最爱的交通工具。
纪和歌拿着办好的卡从教务处走出来,迎面就开来一辆校园公交,她上车。后座的向蒲然刚巧朝她望过来。
那个女生永远是人群里的一道靓丽风景,有成谜的气质,总能令和歌想起不争不扰的清雅花朵。
见她走过来,向蒲然摘下耳机。
车上人不多,她俩座位一前一后,纪和歌语气轻松:“又见面了,你最近还好吗?”
“你不会告诉我,这次相遇也是巧合?”
和歌大方坦白:“算是,也不算是。”
向蒲然便笑了:“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纪和歌稍稍侧了头,阳光散落在她漂亮的侧脸上,神色里却添了几分严肃,“可以为你做一个专访吗?”
向蒲然合上了手边的教辅书。
二人在同一站下了车,纪和歌邀请向蒲然去附近的咖啡屋喝东西。
“美式咖啡?”
“可以。”
向蒲然穿着短外套,高腰细脚牛仔裤衬出一双大长腿,她正坐在纪和歌的对面,双肩包放在身侧,教辅书摆在桌上,和歌朝里丢下去一整块糖,又给她递过来糖,向蒲然摇头拒绝,“我从不喝甜咖啡。”
纪和歌自顾搅拌面前的咖啡。
向蒲然看着她的动作,不急不缓,没有先开口的打算。她不打算绕弯子,眼神里便带上了一丝压迫:“说吧,你真正的目的。”
纪和歌停下动作,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停了半晌才从包里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稿件。
向蒲然接过。
纪和歌仔细观察着向蒲然面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从一脸漠然到冰色初显,再到不可置信乃至尴尬愤怒。纪和歌想起自己曾和裴燕生提起过这个女生,裴燕生当时对她的敏感问题觉得奇怪,却什么也不肯多说,只是一再强调向蒲然并不是自己的病人,相反,他觉得她未来可能会成为很优秀的学者。
她很年轻,也很有思想,只是她的情绪也需要长时间的疏导。
——疏导。
裴燕生用的确实这个词。
向蒲然刻意压低的质问声飘过来,五分愤怒五分颤抖:“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手里捏着的三页纸,匆匆翻过,每一个字都像是充满了攻击性。
纪和歌微微讶异,这份稿件出自于她手,遣词造句已经尽力恢复了客观,即便这样,女生也已仿佛被戳中了痛处,如果让她看见自己邮箱里的原稿,恐怕会不可收场。这件事对向蒲然的影响比和歌想象中要大,纪和歌神色凝重,伸手覆上了向蒲然的手:“我来找你,便是希望能够帮助到你。请你放心,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不会泄露半个字。我想要着手起草的关于你的稿件主题和方向,也与这件事无关。”
向蒲然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和歌眼光温和明亮,几乎以起誓的语气继续说道:“请你相信我,我是一名文字工作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的心中自有准则。”
秋风混杂着咖啡香在两个女生之间来回穿梭,她们相顾无言,就像两株遥遥相望的木棉。
一样的柔软,也一样的坚强。
终于,向蒲然的面色有了一丝松动。
“所以,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是匿名邮件。”
“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在庙里与我制造偶遇?”
纪和歌摇摇头,“那次是真的偶遇。”
向蒲然侧目望向窗外,笑了。
很漂亮的笑容,却没有一丝温度,像揉杂了失望透顶的心情。
这样的心情,和歌的成长岁月里也常常经历,每一次都被她挺过来了。她以为她也要同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一样,进入休憩期,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收到了命运开的另一个恶意玩笑——令纪和歌完全意外的事情,再一次毫不客气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