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迷鹿
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原来有这样一种感情,当你看着他的脸,心里完全是疼痛的。
——简直《我和你》
1
透过大教室的窗户看向外面的天空,阵阵阴霾。
室内的阶梯座椅上聚满了人,大多是女生。
细碎的八卦声和刻意压低的兴奋声此起彼伏,原因显而易见,场上正掀起激烈气氛的正方辩论队是校黄金战队,战绩一路辉煌,不过真正吸引女生们注意的,却是这支队伍的幕后导师。
“他可是超帅超厉害的学生会主席,可惜今天没来现场。”
“江学长来不来现场根本无关紧要啦,反正结果永远都是赢。”
女生间的最后一句八卦话音刚落,台上的正方辩友果不其然又扔出一记重磅炸弹,直接将辩题的论证引到了康德的“殊相”论点上,反方四名辩友几乎全懵了。
观众席也跟着掀起一片讨论声,“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时间仿似暂停。台上反方辩论队坐在最靠右的那名女生,非常紧张地以手抚了抚刘海,目光下意识朝台下望来,一路掠过众多人影,径直锁定最后一排的漂亮女生。
这个女生气质独特,此刻正双腿交叠,以手支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紧张局面。
似在预料之中,她动了动嘴唇:“戴维森做过关于心灵的无规则性研究,康德的殊相是被给予的,要成为知识需要概念的先天联系,因此其关系就势必会从‘殊相’世界投射于‘概念’世界……”
“……但这样就会导致威胁物理主义一元论的情况发生,与刚刚对方辩友提出的现象论命题完全背道而驰,不知对方辩友如何解释?”
几乎与台下的漂亮女生话音同时间止息,台上的反方四辩出色地反驳完毕,观众席霎时又掀起了更热烈的讨论声高潮——
“她是谁?竟然接的上来!”
“我查过了,她说的是对的,而且有论文文献研究记载过,07年的论文。”
……
一片喧嚣之中,谁也不会注意到,最后一排的漂亮女生弯了弯唇,拿起搁在邻座的帽子戴上,起身,离席。
输了。
黄金战队的不败神话被今年大一刚进校的一个小妹妹打破了。
“谢雨萌?”
西教学楼顶楼的高端办公室,是校学生会领导层的常用会议室。因为辩论赛赢得漂亮,女生被强迫“请”到了这里喝茶。面对学长们的目光打探,她在气势上已经弱了三分:“是我。”
“普高毕业,成绩中流,高考超常发挥才进入本校。你参加过的辩论赛寥寥无几,更没什么优异的战绩可言。谢雨萌同学,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履历表上的你与昨天赛场上的你是同一个人。”对方将履历表往桌上一摔,站起身逼向谢雨萌,“不如告诉我们,到底是谁在背后帮你?”
谢雨萌整个人被他的气势伤到,她惧怕这样压迫的氛围,转头看向窗户。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
遇见那个惹人注目的女生,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格外重视下周到来的辩论赛,是因为谢雨萌太需要这个能让自己闪闪发光的机会。
自从圣蒂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之后,父母也一夜之间变得神采奕奕,逢人便夸奖自己的女儿能耐了、懂事了,也争气了。邻里街坊表面上无限配合,背过身却都在嚼舌根:“老谢家的丫头真是命好,从小到大也没见得多优秀,一次高考就打了翻身仗。”得到了一致的赞同。
谢雨萌气愤之余却也觉得无奈,一次引人瞩目的成功很快就会失去光彩,届时自己又会重新沦为邻居口中“不过是命好罢了”的评价,她必须不断活跃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才能逐渐被认可和崇拜,而最迅速提升周围人对自己评价的方式,便是在高手云集的圣蒂亚大学早日脱颖而出。
辩论队的辅导老师说了,谁能赢得这次比赛,谁就能当上换届选举的辩论队新队长。从前平庸太久,这个机会,谢雨萌不想错过。
因为太重视比赛导致过度紧张,谢雨萌起身还书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第四杯咖啡,水渍蔓延一片。
那个女生的纸巾来得刚刚好,谢雨萌还在低头擦桌子,她就擅自拿起摊放在桌上的书随意翻了几页,“你有比赛?”
谢雨萌抢回书:“不好意思我没空聊天。”
原本有更多“被打扰而滋生出的火气”想朝她发泄,却在抬头看到女生的一瞬间,所有指责的话语统统卡壳了。只是一眼,谢雨萌就完全被她吸引住。女生的身材高挑又纤瘦,五官精致,气质极好,长发懒懒地搭在肩头,皮肤被闯进半开窗户的大风吹得几近雪白。女生的笑容更加晃眼,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
不得不承认女生的智商极高,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路都善于另辟蹊径,不仅帮她猜中对方的辩证思路,还教她见招拆招如何反攻,她筛选的备战材料也很有价值,一个礼拜的辅导下来,谢雨萌几乎觉得胜券在握。
“学姐,你为什么要帮我?”
像是被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了,女生的回答没有感情:“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谢雨萌紧张了。
“其实非常简单,如果以后有任何人问起你关于我的事情,你都要摇头否认。你记着,所有的成功都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得来,跟我无关。”
虽然非常不理解,但依旧照做了。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对于学生会的轮番轰炸,谢雨萌始终坚持这个答案。
她是第十二个了。
直到谢雨萌的身影远得看不见了,会议室里的气氛再度陷入沉默,唯有笔尖不断敲击桌面发出的声响——嗒、嗒、嗒。刚刚“审问”谢雨萌无果的男生叫许箫,他急得站起来,看向自始至终坐在最旁边观望不语的副主席:“侯哥,这什么都问不出来,我们拿什么去向老大报告呀!”
侯寅虽然不说话,心底也愁得厉害。
除却最新发生状况的辩论队,之前的交响乐队、芭蕾舞队、国际象棋社等校内十佳社团,现任的领导层里均有相似经历被培养起来的人。以前何曾有过这类担忧——原本学生会看中的人选到最后关头竟然会悉数败北,就像魔咒一样。有一种不安的氛围在学生会里慢慢扩散,关于“藏在暗处的这个对手”的传闻日渐增多,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怀揣怎样的目的而来,竟是如此神秘而强大。
“候哥你倒是给个主意啊!”
“我要是知道怎么办,还用得着找你们开会吗!”被催急了的侯寅拿起书就朝许箫脸上扇去,对方捂着脸惨叫一声,哀怨地看着他。侯寅表情纠结,眉峰都皱成川字,陷入了良久的思索后,忽然间,他猛拍一记大腿喜道:“有了!”
一群人很快凑过来,侯寅搭着他们肩膀埋头说:“你们给我去监视谢雨萌,她这几天肯定会找上线碰头。”
侯寅分析得没错,谢雨萌接下来几天都在图书馆自修。但她并不是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去接头的,她其实也不知道那个女生是谁,若说想要见她,只是为了求个说法。虽然自己能够一战成名多亏了她,但因为她而得罪学生会却是非常讨厌的一件事,对那个女生的好感已经急遽转为负,更何况她的身上有一股让人完全猜不透的气质,像谜一样,惹人嫉妒,好像无论是多漂亮多有能力的女孩子,如果与她一同出现的话,也会立刻被比下去。
“谢雨萌一直都坐在同一个位置?”
“是的,这个地方还蛮隐蔽的。”许箫将手捂住嘴,压低了声音报告,侯寅在另一端下命令道:“继续盯。”
原本向蒲然是要去自己常坐的位置自修的,她并不知道谢雨萌会等着自己,只是单纯经过盯梢的那个男孩子身侧时被他看了一眼就觉得有丝丝奇怪的感觉自他身上散发出来。鬼鬼祟祟的,她当时这样想。
许箫盯着向蒲然的背影看得眼睛都快直了,自己在学校混了两年,怎么就没发现这样的女神级人物?第二反应才是,她不来学生会实在是太可惜了。刚琢磨着回去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侯寅,就被赶来接班的同学捶了记:“又在看美女呢!人家都走远了,你还是好好盯着你的谢雨萌吧,免得把人给盯丢了!”
嬉笑声有些大,尚未走远的向蒲然不免侧了侧头,步伐也停了。
“你看你看。”许箫忽然激动起来,“女神回头看我了!”
“得了吧你!”同学将他的连衣帽往他头上一掀。
向蒲然原本打算右拐的脚步临时改了方向,朝前方旋转楼梯走去,她下了楼。
谢雨萌失望而归。
“都一个礼拜了,竟然什么人都没发现!”眼见着侯寅火气呈线性增长,许箫急得闭上眼:“我还有其他办法!”
侯寅的手就快扬起来:“说。”
许箫觉得对方如果有意避着,那这样的盯梢便如守株待兔,浪费时间不算,他自己也是有一堆作业要做的人,不如利用起图书馆的监控视频来查。侯寅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便动用了学生会的关系向图书馆安全保卫处的老师借到了监控室的钥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到监控室里关起门来看视频了。
整整半天。
出来的时候学生会的人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感慨声此起彼伏:“那座位竟然是监控死角!”
他们分工将各个摄像通道全看了一遍,唯独谢雨萌准备辩论的那个位子四周都有书架挡着,只能借由其他摄像通道间或瞥到一些走动的人影,但这也犹如大海捞针,几乎没有参考价值。
“我看谢雨萌背后的那人八成美帝特工片看多了,反侦察能力简直超一流!”
“接下来怎么办?”
侯寅一个人走在前面,听见经久不衰的问话声,愈发觉得心烦,真的要没法交差了。
2
圣蒂亚大学,桌球室。气压低。
一晃已过去小半个月,副主席侯寅将与之前相比毫无进展的结果报告给江书黎的时候,他正在往球杆上抹巧粉。俯身、架杆、眯眼。“砰”一声,白球一连击中三枚彩球,干脆利落。
“多少时间?”
侯寅连忙看一眼秒表:“五分零三秒,5杆连续百分杆。”又创下新的纪录了。
江书黎收杆,接过身侧人递来的外套,他稍仰头理衣领,语调慵懒:“想到新的办法去查了么?”
没有回答。
手中动作停,他淡淡扫过周侧一应站着的所谓学生会得力干将,一个个都默默低下了头。
江书黎叹一口气,指向侯寅,“过来。”
他在侯寅耳边嘱咐了几句,侯寅眼色大亮。
不去图书馆自修对向蒲然而言有个坏处,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觅寻到另一个让她心情愉悦效率又高的自修场所,最终对校园西南角的旧教学楼小教室感到满意。
教学楼到夜间11点就会断电,可她今天看书看得太入迷,忘了时间,直到周边霎时漆黑一片,隔壁教室传来女生惊吓的叫声,她才无奈地打开手机电筒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
房子太古旧,周身又太黑,四楼下到三楼的时候,向蒲然险些被吓了一跳。她完全没注意这个捧着一盒心形巧克力的男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倒是能分辨出对方的模样,瘦高斯文型,戴着金属框眼镜,穿着立领衬衫和牛仔裤,看向自己的时候不停抿嘴唇,说明他很紧张。
“向蒲然我喜欢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男生冒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在女生的意料之中。向蒲然并不打算理睬,想绕过他直接下楼。男生不依不饶:“我叫王学凡,电子系大二。我关注你很久了,这盒巧克力希望你喜欢。”
向蒲然终于转过身来正对他,她看了一眼他双手递过来的巧克力,不接。
“你说你喜欢我,那你一定对我很了解?”话语冷冰冰,却得到了王学凡非常用力的点头,女生微微笑,“那你连我不喜欢吃巧克力这么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
王学凡的脸色陡然变僵硬:“你别生气,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学着了解你,我会知道你所有喜好的!”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向蒲然毫不客气地回复他:“给你时间等你研究好了,那时我兴许又有别的爱好了,我很多变,而你从一开始就落后了。”
“向蒲然!”他根本说不过她,气势在一开始就处于下风。
“啊,还有,”女生语调温温,说出来的话却在男生已经跌到谷底的心上又狠狠补了一刀,“能成为我男朋友的人绝对不是见到我会慌张的人,比如此刻的你。”
“我没慌!”巧克力盒子却掉在了地上。
向蒲然耸耸肩,转身走了。
王学凡被向蒲然打击得一蹶不振这件事情成为宿舍里最近夜谈的头条话题——“早跟你说过向蒲然铁定看不上你的”“而且她的拒绝会让人有阴影,简直高不可攀”“算了,还是我们系平易近人的小萝莉比较有勾搭的可能”……王学凡连系主任的课都没精神去上了。
“可能得心理病了。”出门的时候,室友神色凝重地叹气。
王学凡在宿舍无聊地刷着网页,明明是要说服自己放弃,可是情绪里渐渐占了上风的却是“一定要让向蒲然对自己刮目相看”这种信念。
他的目光陡停,整个人从床上一跃而起,眼睛扫过一行行介绍,越看越发光。王学凡当即就给他爸打了电话:“老爸,你能帮我约见一下裴燕生医生吗?”
“儿子,你要见他干吗?你知不知道裴燕生看诊有多贵!”
王学凡冲他老爸大吼:“你不帮我约他,你儿子就要死了!”
一句话就堵死了王雄还想劝他的打算,王雄小声说:“好好的怎么就到了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了?”他知道儿子最近喜欢上了一个女生,猜测可能与感情有关。虽然觉得为一个女生闹到这个地步有些丢他的面子,但一想到对方是裴燕生这样的人物,若能因此结识,以后便也多了一分谈资。
思及此,王董立刻让秘书去查询裴燕生的看诊价格,目光扫过一行行数字,他的心肝还是有些疼。最终一咬牙,王雄决定满足儿子的心愿。谁料秘书打电话去约时间,却被告知要排到两个月之后了,王雄险些跳起来。
可事情就是这样充满转折性,没过一个礼拜,裴燕生的秘书竟然主动打电话过来,说请他不要再去为难莫奈展会上的那位杂志编辑,王董一听便懂了纪和歌在裴燕生心目中的分量,生意头脑立刻转得飞快,于是儿子交代的事情也办得顺利极了。裴燕生答应当天下午就接待王学凡。王雄拖着儿子好一阵自夸,可临到约定的看诊时间,王学凡反而退缩了,“爸,要么改天再约?”
“死小子,好不容易给你约上了,你这脑袋怎么又搭错筋了!”
王学凡无奈,只得磨蹭着出门。沿途司机开得很赶,偶尔念叨几句,裴医生的约诊可不能耽误了,要是老板让自己补贴这迟到时间的价格,他好几个月的工资可就没有着落了。
可坐在后车座的王学凡依旧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许是拖拖拉拉已成习惯,守时这件事,他倒是不甚在意的。
“说完了?”
王学凡的叙述终于短暂安静了下来,裴燕生递过来一杯清水,他接过,润了润干燥的唇,再放下杯子。他满眼都是热忱期待的目光,一霎不霎地盯着裴燕生,面上还残留着微喘的甜意,仿佛刚才他满满诉说着的自己与向蒲然的故事,都是真实存在的过往,而非脑中臆构的虚幻。
裴燕生在平板电脑上敲下几行字,若以故事来论,着实有些牵强,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场单恋。
——略显困扰的,单恋。
“裴医生?”
裴燕生抬头,目光由深转浅,他笑一笑,问了王学凡一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
“我想听你讲讲,‘喜欢’这个词的定义。”
虽然有些意外,王学凡依旧答得飞快:“喜欢一个人当然就是要想尽办法和她在一起啊,我可以为她做很多事的,买早饭、打热水、占座位、送花送巧克力等等,只要她喜欢的我都可以做到。”
“可以坚持多久呢?”
王学凡挺直了胸膛:“一辈子!”
“这样问你吧,你长这么大有下定决心好好学习过吗?”
王学凡皱眉,觉得很奇怪:“裴医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当然有过了。”
“一般这样的志气能坚持多久?”
“……”
王学凡忽然间有些心虚。
“没关系,同我说实话。”
王学凡低下了头,“一两周吧。”
同裴燕生料想的一样,圣蒂亚大学的学生总体质量都不错,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总会有关系网的运作。王学凡能进这所大学,王雄肯定费了不少心力。
“可是这同我对向蒲然的感情不一样,这次我是很认真的。”
裴燕生又笑一笑,目光微暖,并没有讽刺他的意思:“王同学,我这儿只能帮助你看清一些东西,比如你自己的能力、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并不是能帮你达成情感心愿的机构,也并不打算帮助你追求女生。”
“裴医生,我觉得你不应该怀疑我的感情。”大抵是戳中了痛处,王学凡生气了。
裴燕生却没有打算缓和,继续说道:“真正的喜欢应该是恋人之间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这要求双方各个方面的条件都差不多处于同一高度,从而相互促益。然而你和她,你们并不合适。”
王学凡冷笑一声:“你认为我配不上她?真是好笑。”
“确实配不上。”
“你!”王学凡气得脸都红了。
“配与不配并不是以金钱地位来衡量,而是心智,心智的不平等是很致命的。在我看来,你对她的感情更像是一种用以证明自己价值的途径,你只是需要从她身上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就如同你想要的新玩具,一旦得到,便也就是如此而已了。”见他又要辩驳,裴燕生伸手制止,“与我争辩其实并无意义,有一些能力你还需要练习,比如‘喜欢’,比如‘接受自己’。这样吧,你先回家好好想一想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
自从王学凡从裴燕生的诊所看完诊后,就直接回家休了一个礼拜的假。换言之,他翘了一个礼拜的课,同学给王学凡发消息,说系主任点了两次名他都没到场,已扬言这学期的平时分全部扣光,王学凡这才磨磨蹭蹭准备返校。
这几日,说是要好好“思考人生”,却日日都用游戏在麻痹自己。裴燕生的笑意那样温和儒善,却像朝他胸口插下尖锐的刺,让他逃不开又拔不掉;裴燕生的每一句话语都波澜不惊,却都能在他心里掀起巨幅海啸,令他跌入深度“自我怀疑”状态。
这种无端由来的否定情绪让王学凡很难受,很不甘,很想要发泄,同时也更加想要——得到她。
3
两件事,迅速点燃了整个圣蒂亚大学。
听说,蜚声世界的裴燕生今天要来圣蒂亚大学开一场学术交流会,以及,学生会要在整个校园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投票活动。
——请男生选出本校你最喜欢的女生,以及请女生选出本校你最嫉妒的女生。
“这么新鲜?”
“不止呢。听说每一个参与投票的人都会获得印有书黎大大头像的学生会专属门票一张,可以凭此券参加学生会主办的舞会、联谊以及各种活动。以前这些活动都要提前很久上学生会官网去抢票,还常常抢不到,这次只要去投票就送。”
“好心动。”
“更心动的是,还能近距离跟江书黎合影。”
“啊啊啊他也会来?”
……
“不去。”
另一边,刚刚得知侯寅想出来的烂点子,江书黎就清冷地抛下了这两个字。
“老大,横幅都挂出去了,这时候说不去,我怎么跟那些麻雀一样的女生们交代啊?你不知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得罪了这些花痴们我会被唾沫淹死的!”
“那就被淹死吧。”
“老大、不要啊老大……”侯寅泫然欲泣,江书黎却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地翻着书。阳光晒进来照在他的指尖及书页上,江书黎动一动,侧颜便被阳光切割出好看的弧度。时光很闲很缓慢,当然如果没有侯寅在身侧左蹭蹭右晃晃叽喳不停的话就更好了。
默了会儿,江书黎合上书,终于抬头,侯寅立刻乖觉闭上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江书黎眼角稍眯,投来的目光却是分外无辜又诧异:“咦?你们还不去投票现场维持秩序?”
……
“死人江书黎!见死不救!枉我为你殚精竭虑!”
虽说侯寅对江书黎向来说一不二唯命是从,自打桌球室那日江书黎告诉了他这个办法,他便没有一丝一毫怀疑、立刻执行,而且还是彻底又完备地执行——不仅指挥学生会干事们在仓库里手动改装纸质版投票亭,还没日没夜盯着宣传部设计投票海报和文案,前后辛苦了一周,就因为江书黎的一句“我要一场万众瞩目的投票活动”,他就拼了命折腾完这一出满校风雨的好戏,可到头来——“老大你竟然就这样把我卖了!”
真是满心委屈又愤懑。
投票点外已经排了两三个S形状的通道,眼见手拿等待合影号码牌的女生众多,侯寅便将维持秩序的任务交给了许箫,美其名曰上次因为他那看监控的主意,不仅浪费时间一无所获,还连累学生会被保安处严肃批评了一番,全靠江书黎替许箫作保才让他免于责罚,所以这次特地给了许箫将功补过的机会,以期他圆满做好解释工作,并且绝对不能给老大抹黑。
留下许箫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懵在原地,侯寅背过身朝休息室走。
眼前有另一拨人群匆匆涌动,侯寅皱眉问他们要去哪儿?
“都赶着去参加裴燕生的讲座,听说教室已经快被挤爆了!”
侯寅立刻就跳了起来:“快找一群人去教室门口拦人,都给我拉过来先投票!”
……
立于湖中央的这栋小洋楼共五层,宛如一处风景独好的孤岛,四道蜿蜒长廊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由远及近,两侧盈盈湖水之中莲花盛放,晚夏微风掠过湖面,漾起波纹,一路吹拂进了人声鼎沸的一楼多功能厅。
厅内座无虚席,连台阶上都挤着慕名而来的学生。
所有的学生都难掩激动,唯独最右侧倒数第五排的那个女生,出色的五官以及出众的气质很难不吸引人的注意,她自始至终都容色淡淡,裴燕生还没到场的时间里,她一直在翻一本书,神色专注而平静。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男生,犹豫了很久终于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同她搭讪:“同学你好,请问你在看什么书?”
向蒲然仿佛没有听到。
男生觉得有些失面子,便没再打扰她,向蒲然平静地翻过又一页,插入书签,合上书。
“《精神分析引论》,弗洛伊德写的。”
男生愣了几秒,意识到她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连忙侧过头看她。
向蒲然的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面上波澜不惊。她的身后是透亮的玻璃窗,一整个外面的湖水莲花在此刻都成了她的陪衬。她右侧的日光直射进来照在她的眉目与发梢,照在她葱白指尖下的精致书封上,男生不由看得走神。他再看一眼她正在读的书,不是译本,是全英文的。
男生默了默,稍稍往自己的位子方向侧了侧,同时示意自己身侧聒噪的室友们小声一点说话,他不想让他们打扰到她。
有一些人,同自己的阶层注定是不一样的。这种阶层指的不是经济地位,不是外在虚名身份,而是精神层面的高度。
室友们都开始嘲笑他假正经,他还来不及反驳,前排的人群忽然起哄:“裴教授来了!”
裴教授,裴燕生。
窗帘被风带起微妙弧度,四侧宽大洁净的落地玻璃窗将阳光满满盛了进来,那个男人便像是踏着阳光走进来的。
一身简洁大方的深黑西装,衣领边和口袋翻边为低调的灰色,衣前的两个扣子紧扣而最下面的一颗解开,真人似乎比所有报道里的他都要好看,这种好看不仅是由于他清俊帅气的面容,更是因他那卓尔不凡的致命气质,成熟、优雅,有着让人着迷的力量。
裴燕生接过秘书递来的无线话筒,单手插兜神色淡淡,他对着话筒轻轻“喂”了一声,好听的低沉嗓音立刻传遍了厅内的每一个角落。他看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慢悠悠的,疏离却精准的眼神朝台下的某一处扫来。
“你看你看,裴教授看过来了。”
“嘘!”向蒲然身侧的男生做了个手势,室友们又低低嘲笑出声:“他今天真的不太正常。”
向蒲然在转笔,她有这个习惯,钢笔在食指和中指间不断来回,画出一圈圈漂亮又有节奏的圆。
单是凭王学凡寥寥数语的描述,裴燕生便认出了人群之中的向蒲然。清冷,孤傲,像一朵独自盛开的白荷。隔着尚远的距离,他能感受到她深深目光里的伪装,是个很有故事的女生。
裴燕生收回目光,道过好后他讲了今天的第一句正题,省去寒暄,语调温温,却让一些人蓦然就静了下来。
“每一个器皿能够盛下的溶液都是固定的,就好像现在这个房子能够容纳的人数也是要封顶的。我很感谢你们拨冗而来,不过我想问一问正坐在座位上的同学们,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因为真的对心理学和精神学感兴趣,才坐在这里的?”
有些学生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前排正在拍录像的女生们也脸红地放下了手机。
他继续字斟句酌道:“对大部分人而言,这些学术都是晦涩而枯燥的,需要足够的热情才能持续。如果你们只是需要一份谈资,”他伸一伸手,“刚刚那些已经足够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失去有限座位的同学,你们也不必觉得可惜或者强求,顺其自然就可以了。所以现在我给大家十分钟的时间,如果有想要离开的,请便。”
话语方停,裴燕生放下了话筒,他撑着讲台,低头看腕表。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台下果真开始骚动。率先站起来的是一群表情张扬的男孩子,“走啦走啦。”他们朝门口走去,笑声很吵——是那类最典型的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吸引注意力机会的学生群体,想被关注,可是无害。裴燕生抬头,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空出来的位子很快便被补上,厅内的听众环境整洁了不少。
裴燕生轻咳,拿起笔。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他的字可真好看,行云流水、温和儒雅。
“鹿是一种很温和的动物,喜欢生活于温暖的环境中,如山地、草原与森林。你会在美国西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看见一群鹿在你的车窗外奔跑,也会在日本奈良的公园里被一群毫不怕生的鹿群围攻,问你讨要吃的。”
不知道裴燕生想起了什么,话语忽然停顿了几秒,再开口的时候唇际扬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声线也变得温柔:“绝大多数人对于鹿的印象,来源于圣诞驯鹿,然而驯鹿只是鹿科的一种。每一种生物,都会经历无数个世纪的繁衍进化,衍生出形态特征各异的不同分类,这世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当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他从鹿开始讲起人身上的动物性,向蒲然低下头。
左侧的男生瞧见她在扉页上一笔一笔画出了一只鹿角长长的鹿。
她笔下的鹿,并不像她外表给人的距离遥远,很温柔,还有一点点的可爱。
……
厅外忽然很吵。
玻璃窗的透光性太佳在此时反而成了分散注意力的缺点,一时间,不停有学生侧目看向窗外热闹非凡的长廊,女生间的交头接耳声很快就将事情拼凑完整。
“是学生会的人。”
“想从我们这儿拉人去投票?太大胆啦。”
外面人群熙攘,响声不绝;里面窃窃私语,满室尴尬。
刚刚那一场是自发的“赶人”,现在却是来自于外力的被动“对抗”。
向蒲然仍旧在转笔,手腕轻动,一圈一圈的,节奏均匀而明快。她稍提了提唇角,似是乐于见到裴燕生将会如何化解这一场势均力敌的挑衅。
裴燕生讲课声停。
半晌,他笑了笑,向蒲然面色微动,因为她竟然听见裴燕生说他完全可以理解大家的心情,并给大家二十分钟的自由时间先去完成外面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事情——“不过,只有二十分钟。如果觉得会迟到,就不用再来了。”在强调时间的时候,他的脸色有难得的严肃,却并没有被大多数激动的学生领会,他们光顾着拍掌大叫:“如果我们学校的教授都像裴教授这样懂得人心,那就好了!”
人群霎时便如潮水般涌动起来,终点是那扇木门。
坐在后排的学生动作稍慢了些,向蒲然仍旧一动不动,很快就轮到了男生这一排,他的室友都在催促他,他忍不住问道:“同学你不去吗?”
向蒲然并没有看他,默了会儿才凉凉地勾了唇角,像是自言自语:“南风效应。”
“愣着干什么,快走啊!”尚来不及思考她的意思,便被同学们扯走。
南风效应,心理学的十大效应之一,又称温暖效应。与酸涩寒凉,冰冷刺骨的北风相比,和煦又温柔的南风宛如小溪一样,轻飘飘地便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开一扇窗放它进来。这种“因启发自我反省,从满足自我需要开始进而更好实现自己目的的心理反应”便是裴燕生现在使用的这一招。
多功能厅的人都走空了,裴燕生正在和秘书低声浅谈着什么,见他向自己投来目光,向蒲然动了动,收拾东西起身离开。
4
投票现场,鼎沸人声与骄阳一样热烈。
王学凡前顾后看,一下就眼尖地瞧见了正在维持秩序的许箫。
视线对上,许箫避不掉,叹一口气,迎上去。
“你能想个办法让我不用排队吗?”王学凡一把揽住许箫肩头,浑然不顾他脸上的为难之色,“不让你白做,你正在玩的那游戏,我送你一套装备!”
许箫眼睛亮了几秒钟,又暗了。
他家境不好,认识王学凡后跟着蹭了不少好处,吃饭泡网吧的次数多了,王学凡便经常要许箫帮自己做些事。见他犹豫,王学凡继续增加诱惑:“这样吧,我再请你吃一个礼拜的烧烤夜宵,或者你给我弄到两张票也行!”
“可是这票是严格发放的,需要在投票的网页里输入学生证号,我虽然是工作人员,也没有特权。你没瞧见现场的男孩子都是为了哄女朋友开心,一大早就来排队。”
“那赶紧把你的学生号给我,我要投两次,换两张票。”
许箫换上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行啊你,什么时候也交了个女朋友。”
王学凡立刻来了精神,“我女朋友那可不是一般女生,保准你们看了羡慕嫉妒恨。”
两人一来一往笑得越发不顾分寸,许箫趁着不注意将他拉出队列往最前面的投票点走,然后眼观八方得了空隙等上个人一出来就赶紧把他塞了进去,霎时惹得站在外面排队的女生们齐声嚷嚷宣泄不满,许箫这厢拔腿就跑——没办法,谁让王学凡开得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王学凡攥着两张活动票一出来就被女生们围攻,白眼和辱骂来得太汹涌,王学凡气急,忍不住大声回骂:“你有能耐你也来插队啊,一群泼妇!”
“神经病吧!”
“好没教养啊!”
……
在争执声的远处,寂静立着一个女生。
她独撑一把伞站在街道最远处,纯白连衣裙外搭了件米色开衫,因为清瘦显得整个人又干净又高挑。伞的边沿挡住她的脸,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但她周身的气息却是与这边的沸腾人声形成了奇异的对比,清冷极了。
方才那个“巧克力男生”面上得意的神色,以及周遭口诛笔伐的声讨声迅速串联起来——太难过了,竟然被这样没有家教的男孩子喜欢上,向蒲然觉得自己需要去庙里拜拜菩萨祈祷转运了。她叹一口气,刚准备提步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声:“这位同学请等一等,学生会在那边举办投票,你不去参加吗?”
风微微动,在向蒲然停驻的足边带起她纯白裙角,她的黑色长发静静搁在肩上。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别的话了,她举步便要走。
侯寅本意只是想看一看这个姑娘的正面,却不想她这么不给面子:“喂喂喂!跟你说话呢!你懂不懂礼貌两个字怎么写!”
才刚刚见识过一个没有礼貌的巧克力男生事件,现在竟又被学生会的人指责自己没有礼貌,向蒲然深吸一口气,悠悠侧过身子,侯寅这厢自她一回过头来那火气就自动散光了,光凭她的美貌就可以让他立刻认错。然而女生说的话实在太过冷傲——“投不投票是我的自由,上课却是学生该尽的义务。身为学生会的副主席,本末倒置主次不分是不是不太好?”
侯寅瞪大眼,战斗值瞬间被拉回:“同学,投票和上课可以兼顾,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让你本末倒置了?”
“我要迟到了而你拖着不让我走,强迫我必须先履行投票的步骤,这算么?”
“你……”侯寅告诉自己深呼吸,“我怀揣一片好意,怕你错过了学生会即将举办的精彩活动,因为我们正在送票……”被向蒲然毫不客气地打断:“浪费人力,滋生戾气,竟然会对这样虚荣的投票活动引以为傲,实在是让人无法认同。”
失了早先的客气,向蒲然眼神转狠,不屑同他多说,她掉头就走。
……
“啪嗒。”
钢笔掉在桌上,向蒲然又走神了。
她有些失悔,为刚刚又没有控制住的坏脾气。
讲台上裴燕生的讲课声依旧和煦,她强迫自己投入。
“所谓精神分析学,是试图与患者达到一种共鸣状态的科学,即你要了解她,并且要让她也能给你反馈。在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的过程中你再尝试去疏导她,最终将她带到安全的地带。很多医者的治疗进行不下去,往往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让患者感觉到了这仅仅只是一种治疗。失去了信任的基础,病患一旦对你竖起心防,便很难再攻克也鲜少会有效果。所以,你们永远不能低估任何一个病患本身的力量。”
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一片骚动,因为裴燕生走下了讲台。
他的皮鞋锃亮,一步迈上一级台阶,当他真正站在离前排学生不过几十厘米距离远的地方时,附近的少女们已经忍不住倒吸了数口冷气,裴燕生的温温语调再度从话筒里传来:“方才我站在那边,现在我站在这里,同学们的情绪好像就有了明显的起伏。”
“这便是心理治疗中‘心理距离效应’的概念,也是我们俗称的‘刺猬法则’。适当的身体接触,比如严重缺爱的病患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你给她一个拥抱,利用身体传递能量,可以一定程度上有效缓解她的情绪。所以如果以后你们之中有同学要从事心理治疗,希望你们能想起我今天说过的话,在治疗的过程中,要对每一个向你们真诚求助的患者付出真心。”
厅内响起一片掌声,裴燕生举手示意大家停下来:“我想问一下,在场有哪些同学是修读心理学或者精神医学专业的?”
相继有不少同学举起了手,齐刷刷的。
向蒲然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裴燕生。
裴燕生的眼光在人群中一排排高高举起的手中来回移动,刻意忽略掉他们面上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那位同学,我能冒昧问一下你的专业么?”
他摊开掌心,四指并拢,大拇指内扣于掌心,方向不偏不倚,正朝着向蒲然而来。
转笔的动作霎停,愣了愣,感受到无数道眼光向她投射而来,羡慕的、嫉妒的都有。向蒲然放下笔,坦坦荡荡地站起身来:“心理学系,大二。”
裴燕生温和笑了:“那同学刚才为何没有举手?”
“不想举。”
明明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但不想同众人一样在此刻以自己的身份为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仅仅代表的是刚才逝去的那几分钟的时间里,自己大脑结构做出的最优指令判断,连欺瞒都不能完全算是。所以面对裴燕生直接的打量,向蒲然毫不畏惧地回视了过去。
周围响起低低的讨论声,但对这个答案,裴燕生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点点头又问她:“所以你是更宁愿当一个旁观者、研究者,而非当事者?”
向蒲然沉默,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辩驳。
裴燕生又笑了,示意她可以坐下了。他继续道:“这的确是一位精神工作研究者和心理学研究者应当具备的素质,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将自己干净利落地撇除在外,做为一个旁观者冷静高效地分析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初学者很容易掌握不好力度,一旦过度研究,很容易让自己也深陷旋涡,从而物极必反。”
向蒲然的心忽然颤了颤,她抬起目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裴燕生没有接她的目光,换了其他的话题。
课程很快结束,有依依不舍的女生围在桌前却又不敢走近,她们捧着笔和本子,似乎是想让裴燕生签名。工作人员上前维持秩序:“裴先生只是医生,不是名人,请各位同学有序散场。”
而那个优秀到耀眼的成熟男人,就静静被围在人群里侧,不动声色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对这一切不甘的眼神和满面的遗憾熟若无睹。直到,那个女生单手拎着包,就快要走到门边。
“等等,这位同学。”
向蒲然直觉他是在叫自己,回身,她有些奇怪。
裴燕生依旧是温柔的语调,笑意淡淡的眸子里藏着她辨别不出的深意,他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秘书稍稍让开了一些距离,已经或即将要走出教室的女生们更加不甘起来,她们的眼神没有指向话题的发起者裴燕生,而是径直扫向了向蒲然。不明白为何她就可以在短短一堂课内受到裴燕生如此频繁的青睐。
向蒲然亦是有些困扰,她的声音里带有一丝的抗拒,以及挑衅:“裴教授就一点都不享受被她们捧为名人的感受吗?”
“你指的是签名?”
“以及合照。”
裴燕生笑了,眉目比起方才讲课时柔和了一些,“她们想要合影或签名,只是需要一些可以发到公开场合的素材,她们在乎的不是我说了什么,也不是我这个人真正的价值。同我站在一起这件事引起的留言和关注,才是她们对这堂课真正想要的反馈。”
“所以,你觉得我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
向蒲然静了静,忽然问道:“什么是我们这类人真正的价值?”
她站在台阶之下,他站在上面,她抬头的灼灼目光让他难得看见她深厚伪装之下的一丝真诚,他的注意力从女生清傲的面庞移到她怀抱在胸前的笔记本,那个鹿角——像当即打开了一扇门,裴燕生忽然就想通了一些事情。
早在数月前,圣蒂亚大学就给裴燕生发出了邀请函,他迟迟没有答应,却在前不久忽然让秘书致电圣蒂亚大学教务处,问先前洽谈过的交流讲座是否仍然作数。虽然有过上百种猜测,却无人知晓他转变态度的真正原因。他很少接受专访类的活动,国内大学的分享会,圣蒂亚尚属第一家。如果说仅仅因为王学凡寥寥数语中勾勒出的向蒲然引起了他的兴趣,现在才确信,他肯来,是因为向蒲然与纪和歌之间的某种共通性。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感兴趣的病例研究了,生活几乎被日趋重复的治疗方法和单一病情的病患填满,所以灵感也像在一天天中慢慢枯竭,他也曾像她这样怀疑过什么是他们这类人的真正价值?病患需要碰到优秀的医者,医者也同样需要遇见新鲜的病患。来回往复,才能让生活的光色跳跃,让灵感燃烧。
就像,纪和歌的忽然出现。
她有挑战,有故事,她很优秀,而他想要治好她。
裴燕生的目光重新放回到眼前的向蒲然身上,这个女生,同纪和歌一样。
她们像是同一病症的两个极致,仿佛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相互独立却又如同共生。
……
“裴教授?”见他有些失神,向蒲然喊了一声,裴燕生深深地看她一眼:“你的问题我暂时无法通过言语来回答你,不过我的诊所里有很多资料可能会对你有帮助,如果你感兴趣了,欢迎与我的秘书联系。”接到他的眼神示意,秘书递给向蒲然一张名片,女生接过。
不明白他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有所指,直觉却告诉自己,眼前像一场渐次展开的棋局,线索太多让她看不清楚,非她所愿却越陷越深。所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演变成如今呼啸又难以控制的现状?
空气里的热意随着裴燕生的离开逐渐转淡,向蒲然拢了拢衣襟,离开。
王学凡似乎已经在长廊上等了很久,见到她,他立刻神色欢喜。
向蒲然冷冷看着他递过来两张票,不接。
“向蒲然!”王学凡追上她的脚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到的票,我想让你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晚夏的燥热与他的声音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捕捉的对象是她。向蒲然极力忍住厌烦的情绪,插上耳机试图摆脱,王学凡却跑到她跟前伸手拦住她,像极了讨要表扬的小孩:“裴教授的讲座是不是很棒?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所以我特地让我爸去请他来的。”
向蒲然眼色突变,她驻足。
男生掩掉微微慌乱的神色,只要能同她搭上话,是说谎又如何?
向蒲然却猛然拽下耳机,眼神里簇起一团火焰,她已经忍无可忍:“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令人厌恶么?幼稚、自私、狂妄、欠缺教养、理解能力为零简直应该重回小学修读语文。你懂得‘尊重’两个字怎么写么?谁允许你擅自将我的事情说与裴教授听?”现在才终于知道为何裴燕生会对自己青眼有加,越想越生气,向蒲然烦躁地揉了头发,最后一次警告他:“你的行为已经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希望你立即停止,而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与你这种人产生任何关联!”
呼——
深呼吸,向蒲然转身离开。
她是真的生气了。
王学凡怔忡在原地,她的语言像迎面射来的利箭,招招击中靶心,将他的铠甲砍碎一地。
……
“说完了?”
“说完了。她说的话真的太伤害人了!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尊严!”侯寅扁着嘴,坐在江书黎的对面吐完了一肚子苦水,他盼望着老大能将眼神从书本里移开,看一眼好不委屈的自己。
“尊严这个东西,向来是自己给自己的。”江书黎又闲闲地翻过一页书。
“就是!”接完口才发现不对,侯寅更委屈了,“本想在你这儿求个安慰的,你倒好,一点都不心疼我帮你忙前忙后,还帮着外人欺负我。”
终于,江书黎抬了头,侯寅立刻凑过去:“老大……”话还没说完,就被江书黎扔过来的书砸中了胸。
“我还不了解你?活动是你一手策划,整所校园闹得沸沸扬扬出尽了风头,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想玩?”
“我可没有!”侯寅立起手掌做发誓状,江书黎身子微微靠后了些,下巴稍扬目光审视着他,侯寅乖觉小声道:“好吧,瞒不过你。”
江书黎笑了,示意他看看手里。侯寅将攥在手中的书翻了过来,一看字迹立刻两眼放光,“哇塞,笔记!是笔记!还是老大好,谢谢老大!”
江书黎将自己做的笔记给了他,三门专业课的常见题型归纳总结还附有解题思路,看得侯寅喜极而泣。
江书黎身子往后,朝椅背靠了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专业课的点名和作业都是怎么混过来的,你告状的那姑娘一听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现在也快要考试了,你该收收心复习迎考了,不然到时学生会副主席因为文化课成绩太差而被人诟病,太丢脸。”
江书黎的话语仍旧是淡淡的,含着一丝笑意,如同窗外和煦的清风,可飘入侯寅的耳朵里,偏就让他不自在却又无力反驳,侯寅的嘴巴扁得更大了。
江书黎起身,侯寅叫道:“老大你不去科技部吗?”
江书黎挥挥手,“你自己把握好分寸,这件事情尽快了结掉。”
“Yes,sir!”
江书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薄暮的光线里,像是逐渐走进光芒盛处。明知道他看不见,侯寅依旧在原地将身形挺得笔直,一路目送远去,直到桌上手机响,他走过去接通。
“侯哥!出来了!”科技部那边传来一群人难掩激动的叫声,侯寅感觉整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三下五除二收好笔记:“我马上过来!”
5
——能一手策划出如此复杂的事情,她应该是各方面都相当出色的女生。即便平日里努力低调,也一定会被很多男生爱慕,相应的,也一定会被很多女生嫉妒。最后只需要让科技部在两份投票统计得出的报表里筛选出共同的名字,就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早在投票之前,江书黎就已经将这件事的目标锁定在全校的女生群体。
——至于为何是女生?
当侯寅把这个问题抛出来的时候,江书黎仍是在低头看书,他面上的表情是一贯的云淡风轻,但说起自己脑海里经过大片思考回路的分析就好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样:“是从谢雨萌的微表情上看出来的。辩论赛后你们找她谈话,无论你们问什么,她都坚持回答‘不知道’、‘不明白’,意图摆脱关系。直到你们说已经查出了帮她的人是谁,她开始慌乱,接下来就是百分之五十概率的博弈,我们以男生作饵,告诉她已经查实帮她的那个人是个男生,并将名字也说了出来。在上述三个阶段里,谢雨萌只在第一个阶段里表现出真实的慌乱,而从得知你们查到的那个人是男生开始,她便开始管理微表情,不仅故作惊讶,同时还有一闪而过的轻松。一个人面部惊讶的表情一旦超过一秒钟,就说明是假装的,至于她为什么会感到轻松?说明你们没有猜中。”
还有就是江书黎莫须有的“直觉”,从谢雨萌在学生会提到对方时她本能的抗拒中,说明她对这个帮她的人并没有太多好感,应该不是异性,而是同性。
……
理由太多,结果却只有一个。
半个多月的辛劳无果,每每行动都落于下风,学生会几乎倾巢而出却处处捉襟见肘连对方一根羽毛都没捞着,眼下这结果终于要呼之欲出,侯寅只感觉胸口压抑了数日之久的恶气终于可以吐出来了。
“心理系大二,向蒲然。”
科技部部长将印有女生名字和票数的统计结果拿给侯寅看。
“有照片么?”
“稍等。”
一分钟后,教务系统里弹出来她的证件照。
下一秒,整个部门都沸腾了,是真没见过证件照也能拍得这么漂亮的女生啊。
干净的面庞上是极精致端正的五官,她的黑色长发安静地搁在耳后,唇微挑起,似笑非笑,那双如墨一般的眸子闪着深不见底的晶莹光芒。可侯寅却仿佛头炸开了一般,这不就是在投票处见到的白衣女生吗!
跟侯寅一样傻在当场的,还有许箫。他的声音像冻住了一般:“我见过她。”
侯寅转头。
许箫吞了吞口水,将之前在图书馆盯梢谢雨萌偶遇向蒲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当然省去了因自己只顾看她而没完成任务这一段。侯寅听完更确定了:“错不了,肯定就是她!快把照片打印出来,许箫你拿着它去向谢雨萌求证!”
教学楼外相继有女生涌出,熙攘喧闹。
不停有人感叹道:“这次的辩题好难啊。”
“是啊,我看谢雨萌很崩溃的样子。”
“她本来就没什么天赋。”
……
许箫还来不及听清她们的对话,就被来往的人群挤到了最旁边,新买的球鞋还被一连踩了数个黑脚印,可心疼死他了。正在强忍骂人的冲动时,他眼角一扫,瞧见了女生们的话题对象。
“喂,谢雨萌!”
被忽然点名的女生很意外,她的目光对上许箫就想起此人是请自己“喝茶”审问的学生会成员。狐假虎威,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样的人,谢雨萌并不想理他,转身就走。
许箫的火气又噌噌噌往上涨了不少。“嘿!”他一路拨过人群,一把抓住谢雨萌的肩膀,将她扯到了一边,“谢雨萌,我叫你你没听见啊?”
眼见他吹胡子瞪眼睛地吼着自己,谢雨萌单手揉着被他捏痛的肩膀,一边皱眉在心里腹诽他一边反问:“你有什么事吗?”
许箫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一边掏还一边打量着谢雨萌,仿佛怕她逃走。周遭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多,谢雨萌面上不耐烦的神色也越来越浓,直到看清楚许箫递到眼前的那张照片,她的表情霎时转为慌乱和躲闪,满怀敌意地抬眸问他:“你要干吗?”
“看来你果然认识她。”许箫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
“认识谁?”
“你少装了,从你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一切了。”许箫冷哼了一声,慢慢凑近谢雨萌的肩际,在她的耳侧一字一句说道,“你想要替你的女神瞒着这一切,可是现在我们学生会已经全部知道了,她叫向蒲然,心理系大二。”许箫发出一串笑声,将眼前谢雨萌握紧双拳又松开,肩际微微颤抖的形态变化尽收眼底。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谢雨萌猛然推开他,一路小跑朝楼梯奔去,像逃一样。
心跳加速,全身发颤,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希望永不见天日的秘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窥知了,谢雨萌觉得双脚发软,她回头看一眼教学楼的二楼,许箫的身影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说那个女生叫向蒲然,是心理系的高才生。
怪不得她的行事作风如此成谜,怪不得她能轻轻松松就掌握人的心理,可是现在学生会已经盯上她了,显然还将自己当成了她的同伙——谢雨萌忽然停下脚步,一瞬间觉得心情糟糕透顶。
6
裴燕生的观察力向来精准。
当他同秘书说起向蒲然会在三天之内来诊所的时候,秘书想同他打赌,裴燕生淡笑着摇了摇头,面上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我怕你输得太惨。”秘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看见站在面前漂亮又孤清的女孩子,第一反应竟是忘了引荐,而是在心底连呼“好险”,幸亏没同裴医生打那个赌。
“请您稍等。”
向蒲然点点头,肆意打量着他的诊所。
她以为的名人,多数会在每一个生活的细节之处体现出自己的“名”与“财”,但眼前这个地方不一样,装饰简洁而大气,白色和原木色是主基调,等候区内宽大的布艺屏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画案,白色落地的厚重幕帘在远处呈出对称的美感,每一处的设计都透出一股淡淡的禅意,仿佛具有让人心安静的力量。
秘书看着她的背影,拨通了内线。
“请说。”
“裴医生,病人到了。”
裴医生看一眼腕表,皱眉:“你半小时前不是说,纪和歌取消了今天的看诊?”
“不是纪小姐,是向蒲然。”
裴燕生在电话里短暂沉默了几秒:“请她进来。”
秘书放下电话,站起来走近向蒲然,“您好,请随我来。”
向蒲然点头致谢。
办公室里的气氛明显与外面不一样,很温暖,很明媚。向蒲然站在离他稍远一些的地方,裴燕生正在沏茶,他沏茶的动作中带有中式古朴的意蕴,她没有打断他,他便没有开口招呼她。秘书替裴燕生一一收妥房间里略显凌乱的资料,向蒲然将包链往肩际揽了揽,勾唇说道:“我运气真是好,没有预约竟然能见到空闲的裴医生。”
裴燕生仍旧没瞧她,声音却像是带着笑意:“你运气确实好,本来今天下午是要给一个很重要的病人复诊的,她临时有事,取消了。”
“裴医生这儿还有这样任性的病人?”
裴燕生已经将茶倾倒进了瓷壶之中,面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纪和歌刚回国没多久,指不定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呢,而且日本发生的事情多数已被她知晓真相,以她高傲的性子肯定不知道怎么来面对自己。所以给她几天时间静一静也好,否则在诊所里吵开了锅也是未尝可知的。
“每个病人的脾性都不同,所以相应的治疗方法也要因人而异,得以她们为主角,而不能将我们自己的意志力强加到她们身上,你说呢?”他忽然抬眸,满怀深意地朝向蒲然望过来。
向蒲然眯眼笑,不回答。
“请坐。”
裴燕生沏好了茶,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位子,向蒲然坐下,他端了一应茶具朝她走来。
秘书低头,在身后缓慢带上了门。
一小时后,向蒲然出来了。
秘书礼貌地站起来,本想迎上去的,却被向蒲然整个人带出来的冰冷气息震慑住。
向蒲然拎紧了包链,朝她点头示意,“留步。”而后快步朝大门走去,她的长发被清凉的风吹起,竟让人感受到一丝仓皇的痛意。
裴燕生慢慢跟了出来。
“裴医生?”
裴燕生的面色也有些深不可测,他微微皱了眉,看着向蒲然离开的方向,叹一口气:“有些事情,开始的时候总会比较困难。”
她的性格有些太横,也容易逆反,比起学校里那些为了吸引别人注意而特别张狂的逆反族不一样,她的这种行为不是无害的,而是具有慢性的伤害性,对她自己,以及对她身边最亲密的人。
秘书没有多言,对于裴燕生的心思,她不敢多加揣测;但她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道理,也一定会有好的意义。
向蒲然跑得太急,一直到数百步之后,在越来越粗重的喘气中才慢慢恢复了冷静。为什么,为什么在见到裴燕生之后,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会频频失控?她学过伪装的方式,但是与他同属心理学范畴的直觉告诉她,她做的每一步伪装、她的每一个想法都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揭穿、看穿。如果用打游戏来比喻的话,即便她已经登顶了,裴燕生也至少比她高了不下十个level。
和这样强劲的对手相遇,容易自乱阵脚。向蒲然发现自己紧握的手心里已经渗出了丝丝汗意,细密而黏热,她在原地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头发,整理好心绪后才朝地铁站走去。
她并没有发现,在身后不远处的绿荫掩映下,方才她从裴燕生诊所里逃出的身影尽数落入了那个女生的眼里。谢雨萌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会克制不住惊呼出声,她怎么敢相信,这段时间在校内风声渐起的女神向蒲然竟然会有心理疾病!
怪不得在裴教授难得一次的交流会上,竟能不问缘由地与向蒲然有那么多互动。原来向蒲然早就私下认识他,原来裴燕生是她的私人医生。如此一来,竟是全部能解释通了,为何她要迂回地帮助自己取胜,为何她要深藏幕后,为何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真实目的……
直到向蒲然的身影渐次没入地铁站的入口,谢雨萌终于放下遮挡脸的枝叶,重新走入阳光下,脸上的寒意却未能因日光而有一丝消退,她再望向裴燕生诊所的方向,神色复杂。
“好烦躁啊!”
向蒲然揉了揉头发,自从裴燕生的诊所回来,她就频繁走神,现在已过去三个多小时了,任务清单上的罗列事项却无任何进展。
电脑屏幕一闪一闪,她正在写一篇研究论文。
这篇文章,这个课题,她几乎是在万念俱灰对生活不抱一丝善意的情况下开始提笔的,她将研究的触角有意地落到极为平凡却又渴望被万众瞩目的这群人身上——深埋在她内心深处的原因没有人可以窥探到,关于那两个人,关于那段过去。
“不是猜测,而是基于现状的分析,你应该正在进行一项以人为基础的研究。”
不知道为何如此隐秘的课题会被裴燕生一语道破,向蒲然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但面上还竭力维持着平静。裴燕生原本就没打算得到她的承认,却没料到她竟也没否认,而是冷冷回讽道:“裴医生自视甚高,以自己的专业水平为依准,光凭我的一些行为片段便猜了个大概,试问这不也是一种未经过我本人同意而对我进行的研究吗?既然我和你都是喜欢研究他人,那又如何能说明你是站在道德的一方而我就是站在不道德的一方呢?”
回答得太过激了。
向蒲然有些懊恼,为何在那时没能再多忍住一口气,这样回答虽然短暂性地占了上风,但弱点很快就暴露,被对方掌握了。
果然,裴燕生稍显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便笑了。
……
向蒲然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闭眼深呼吸,她必须尽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行,不能再回忆那段过去了。
几分钟后再度睁眼,向蒲然的目光已从涣散慢慢聚拢,移到文档最下方的那个名字:谢雨萌。向蒲然不停转着笔,大脑再度开始飞速运转。
——看样子,这次的确选了个麻烦的人物呢。
7
“查好了?”江书黎的嗓音波澜不惊,他慢悠悠布着棋局。
侯寅点头:“是心理学系大二的向蒲然,优等生,外形靓眼,追她的男生非常之多,但没有男友。很奇怪的一点是,她并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或学生组织,所以还不清楚她帮助这些学生是出于什么目的。”
分散在会议室各个角落的学生会的人交头接耳起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对那天裴教授在讲座课堂上对向蒲然难以言喻的偏爱有所听闻,实在很难不让人注意。毕竟,这个女生原本就是这样出色的存在。
侯寅问:“接下来怎么做?”
江书黎朝棋盘上落下一子,眉峰淡淡:“示弱。”
向蒲然在图书馆自修到傍晚,顺带借了几本辅导书,出馆。
校园巴士很快就到了,她的身侧三米远站着一名男生,正低头发着短信。她上车,那人没跟上来。向蒲然坐在靠窗的座位,目光与那人短暂相接,男生慌张移开。向蒲然随后又到网球社还了器材、路上顺便买了杯可乐,从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经过,转身,进入去往学校后门的小巷。
路灯坏了几盏,阴影打在手机上有些鬼魅。发完短信一抬头,前方高挑的女生身影已经不见。
男生急了,加快脚步朝前跑,没想到一转弯就被迫猛然刹车,向蒲然斜靠着墙,侧脸忽明忽暗:“跟踪我?”
“没,没有。”
“你们一共三个人,第一个从图书馆跟踪我到校园巴士车站;第二个从我上车的下一站上车一路跟我到网球社和小卖部,我买可乐的时候他在我斜后方排队;第三个就是你,食堂门口拿着一份本月15号的校园晨报朝我迎面走来,可惜报纸你拿倒了。你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短信互通消息,如果超过一定时间没有反馈,就意味着跟丢了,此时会有电话接入,然后触发备选计划。”女生弯了弯眼角,“我真是荣幸呢,竟然惹得你们这样大费周章。”
这个男生本就是个跑腿的,心理素质绝对拼不过她,此刻只能慌乱辩解,可惜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
被向蒲然言中,男生愤愤掐断了电话。
已经走出几步的向蒲然忽然回头说:“回去告诉派你们来的人,击剑社见。”
男生有些莫名,女生如此轻而易举地点穿了己方的计策,令人难以捉摸。没有过多犹豫,男生的身影一溜烟就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夜色之中。
向蒲然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她回身,看着男生跑远的身影,有些失神。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被学生会这样的组织注意上的,选择帮助那些平凡的学生登上他们想要的位置,其实只是出于一己私念,并没有想过要给旁人带来麻烦。
“但你确实因为一己之力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你们学校某一些势力的正常发展,你的无意识行为对别人造成了影响,所以他们才会想尽方法找到你,就像已经开始的蝴蝶效应不会轻易停止。接下来是继续迂回逃脱还是坦荡面对,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向蒲然承认,裴燕生的判断很正确。
既然他们紧盯不放,那就借这个机会说清楚算了。何况,自己开口抢的先机,总比受制于人要好一些。
然而——
“这肯定是个圈套。”
听完跟踪的男生带回来的出人意料的消息时,学生会成员意见一致,侯寅看了一眼坐在中间座位上看手机的江书黎,面色风轻云淡,似乎这一切讨论都与他无关。
侯寅揣测他的想法:“跟踪已经被她揭穿,处于优势地位的是她而不是我们,她完全没必要告诉弱败者需要的信息。她肯说,代表她不想再浪费时间跟你们这群喽啰们兜圈子了。不过论击剑的水平,目前还没出现能与老大势均力敌的人。”侯寅说着颇自豪地看了一眼江书黎,对方终于站起身,懒懒丢下一句话:“明天开始,去击剑社练习。”
侯寅喜道:“老大终于要出山了!”
江书黎淡淡地看他一眼,眉峰不动语调平静:“是你练。”
“啥?”侯寅愣住了,等反应过来连忙跳了起来,“老大,我不行啊我真的不行……”
击剑社。
只是一目扫过全场,江书黎就拍板要下东南角的九号席位。这里位于侧门边,且正对着女更衣室,可以第一时间看到里面走出来的人,比赛前,任何关于对手举手投足间的各种习惯观察是非常必要的。况且东南角也是整个场地座席最多的一个拐角,可以最大程度上吸引观众。
一切准备就绪后,江书黎的指尖在三种不同类型的剑身上来回轻点,“你猜她会使用花剑、佩剑还是重剑。”
侯寅有些紧张:“老大,我怕我斗不赢她。”
“你肯定赢不了。”
“……”
“你只需要拖延时间,让我看清楚她的招式即可。”江书黎继续说,“记得伪装实力,她一旦确定你不是她真正要找的人,会立刻灭掉你,结束比赛。”
不一会儿,观众席上坐满了围观的人。
侯寅已经换上了击剑服和道具,等了几分钟,更衣室口一名穿戴完毕腰配花剑的高挑女生向侯寅走来。江书黎眯了眯眸,她的长发挡住侧脸,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花剑比赛以进攻为主,花剑剑身较短呈四棱形,且要求剑尖触力达500克以上才能触发电子设备,分数有效。侯寅有身为男生的体力优势,向蒲然则相对灵巧,局面起先以男攻女守为主,男生的招式剑走偏锋然而女生都能轻巧躲过,不出十招已然吸引看台所有人的眼球。
五分钟后全场阒静,似是终于等到时机,向蒲然忽然改变剑风,花剑在空中划出道道虚势,数秒之内,侯寅的右膝、左腰、正胸、右肘均被刺中。
比赛停。
向蒲然退了几步站定,她摘下面罩,一甩原本随意盘在头套里的长发,侧过脸时毫无表情起伏的面容恰巧被看台上的江书黎清楚看见,尤其是她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孤傲眼睛,令江书黎难得变了脸色。
原来是她。
8
——我赢了,所以我想提一个条件。之前的事情都是一场误会,我没有与你们为敌的打算,也很抱歉扰乱了你们正常的步骤,但事情既已发生,我也已经坦荡站在这里和你们表明了态度,所以请不要再将虚无的揣测强加到我身上,不要再来打扰我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距离击剑比赛已经过去两天,这件事的热度却依旧在整个圣蒂亚里与晚夏的躁郁一并扩散。
向蒲然在赛后对侯寅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轻不重,却态度坚决,带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执拗。
来自于学生会的逼迫十分明显,除了谢雨萌,另外十二个人相继都受到了打压。这打压无人能逆抗,江书黎的目的便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认真了。
“老大,向蒲然没什么动静,看来是知难而退了。”其他人也跟着侯寅附和,“老大真厉害,不费吹灰之力就击退了对手。”
“她不是。”
“啥?”
“我说,她不是敌人。”江书黎忽然从书本间抬头补充说了这句话。他的眼神很亮很坚定,墨黑色的头发被窗外的晚夏暮阳映出深浅不一的温柔色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从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坚定而神秘。
他看一眼腕表,“到时间了,我要去辩论队了。”
圣蒂亚大学和易维亚大学的高校辩论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江书黎是校辩论队的导师,队里每一个选手的特性他都非常了解,从最初的一张白纸到如今的个个骁勇善战,是因为他对一整个团队的建设都有一步步的考虑。可是谢雨萌,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她都不适合当他们的队长。这不仅是对队员们的不尊重,也是对谢雨萌自身的变相伤害。
江书黎单手插在兜里,尚隔着一段路的距离,他已经听到了教室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他放慢步子,走到玻璃窗侧,朝里看。
谢雨萌不在。
洗手间盥洗台,水流声哗哗。
谢雨萌正拼命接水浇自己的脸,想驱走疲惫维持清醒,她已夜以继日熬了两天了。方才辩论队里剑拔弩张差点又吵了起来,他们没有一个人服她,她提出的论点被他们一一否定,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同她说,看向她的眼神也是毫不客气的嫌恶——他们都觉得她没有能力。
谢雨萌开始发颤,她捏紧了盥洗台边缘,指甲都恨不得掐入瓷砖里,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面色惨白的自己,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滴落,模糊掉视线,她半张着嘴,觉得自己像是缺氧的鱼。
可是明天就是答辩会了,届时学生会的人来旁听,江学长也会来,他们会提问,会帮助队员整合思路。与易维亚的辩论赛迫在眉睫,可她并没有打赢的信心,一旦输了比赛,邻里街坊的目光打量乃至于接下来会在辩论队遭遇到怎样的排挤,队长的位子肯定不保……想到这里,谢雨萌的心底浮起无望情绪。
为什么想要摆脱平凡会这么辛苦?是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都是因为那个女生!都是向蒲然的错,如果她不来招惹自己就不会有这一系列的麻烦事了!
谢雨萌猛然抬头,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凛冽的恨意。
“她来了,嘘,别再说了。”
教室里的埋怨声随着谢雨萌的推门而入也立刻画上了休止符,她抬头,下一秒就愣住了,“江、江学长……”
江书黎懒懒回身看她一眼。
厚重窗帘被风吹起,他的挺拔身形隐在暮色里,单手插在兜里,白衬衫是如此清澈却耀眼,他的声音沉静不带感情:“谢雨萌,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谢雨萌止住忽然想哭的情绪,以为看到了光:“谢谢书黎学长。”
男生似笑非笑:“我还没说条件。”
谢雨萌半鞠躬的动作陡停,男生顿一顿,笑容忽然变得悠远。
他的声音那样好听,那三个字却宛如凭空朝她扇来的巴掌。
“去求她。”他说的是。
谢雨萌僵住。
距离一战成名这么久了,又一次见到谢雨萌,向蒲然显然有些意外,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便恢复了看书的动作。联想到最近学生会的频频动作,却独独对谢雨萌还没有打压,看来对方是将这个女生当成了与自己建立联系的媒介,可是——“我没有兴趣。”
非常平淡的声音,却也非常的坚决。
谢雨萌焦急道:“我知道学姐人很好,只要学姐再帮我这一次,我一定会报答你。”
她鞠了躬,头埋得很低,让向蒲然皱眉,她收拾东西起身:“我一开始就同你说过,所有的成功都是靠你自己努力得来,跟我无关。”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不甘心的谢雨萌怔忡在原地,女生的拳头捏到发颤,对前途的担忧让她无措到茫然。
走廊之间,再无旁人。
江书黎长身玉立单手插兜,自上而下,日光打在他的白衬衫上,泛出明媚生辉的光度。向蒲然随意盘着头发,自下而上,她扶着扶手面色平静,身影逆光。
两道脚步声渐停,他在高处,她在低处,她挡住了他身上的光,他身上的光则分出了一部分移到了她的半张面容上——他们相遇了。
目光在空气间短暂相接,她的眸子异常清亮,眸中情绪纷杂却转瞬即逝,未曾为他做过多停留。
见他并没有移步的动作,向蒲然放弃扶手,侧身朝左,远——近——远——她越过了他。
肩际的空气仿佛打破了寻常的平衡,在间隙之中毫不客气地闯入了她的淡淡香气,纯粹宛如夏末初秋里自在盛开的花,不与人争不陷俗尘,清傲而凉薄。
男生回身、抬眸,前后不过短短数秒钟,向蒲然的身影已然走远。江书黎终于动了动因为逆光而转深的眼神,开口喊她:“等等。”
女生停,她侧身。
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同他四目相对。
超帅的一张脸,他比她高了一个头,现在站在下方所以他稍稍仰起了头,身后曦光穿窗直入,自他的背后发散开来,让她的眼眸都被一厘一厘点亮。
“你叫我?”
“是。”他开始提步朝她走来。
“可我不认识你。”
“向蒲然。”
江书黎笑,单刀直入叫出她的名字。
向蒲然挑了挑眉,男生的眉峰似远山,身形挺拔,面容清隽,气质又过于优秀,她不笨,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向蒲然的眼神开始转冷,静静看着他。
“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最近的行为我也没有回击,谢雨萌我也不会再帮她。我觉得江主席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江书黎仍旧一级一级台阶朝她靠近。
来自于他的气场是如此强烈,他似笑非笑的面容竟然让她察觉出一丝未知的深意,向蒲然靠了靠扶手,还没发问,江书黎递过来一样东西。
是一支粉色与象牙白相间的精致钢笔。
向蒲然再度抬头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
“Pelikan的钢笔。”
向蒲然失笑:“我没有任何理由接受你这支钢笔。”
“你有。”
她皱眉。
江书黎面上笑容更深:“我只是觉得你转这支钢笔的样子应该会很不错。”
向蒲然怔住,反应过来后忽然想发笑,生平也见过不少送礼物的,却没有一个像眼前的他这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见她没有答话,江书黎悠悠然又靠近了她一级台阶,就站在她下一级,现在的他比她还要高上一些,所以来自于他的压迫让向蒲然下意识想后退,不知道为什么,心绪忽然有些慌乱,江书黎却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问题径直再度朝她抛来:“不想玩了?”
他的气息是如此具有侵略性,霸道占据了她周身的每一处空间,女生几乎已经厌倦了解释,她真的无从得知自己做的这一系列事情究竟触及了他的何种底线。
来历不明。
但她无心争斗。
“不如说是你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以为我的目的是要跟你‘玩’更为合适。”
江书黎笑了:“那我换个直白的问法,你在帮助别人从平庸到瞩目的这个过程中收获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这个问题宛如平地惊雷,向蒲然猛然抬头看他,男生的目光深不见底,里面像是藏着一片深海。
她上钩了。
9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已经拨打了数遍,许箫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愤愤地将手机往床上一扔,开始暗咒王学凡的不靠谱。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没一件事是顺心的。
原本还心情尚好,结果一回到学生会就发现低气压盘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眼见侯寅正靠着椅背,双脚都翘到了桌上,一双眼睛自许箫进门便牢牢盯了过来,目光里带着冷意,许箫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侯哥,出什么事了?”
“你小子胆子还真是大。”
侯寅的声音泛凉,许箫听不明白。侯寅“唰”一下扔给他一张纸,“这是科技部拉出来的投票记录,好啊许箫,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学生会养了一只白眼狼。怪不得我想了那么多办法却始终连个人影都捞不着,原来都是你在跟向蒲然通风报信!”
许箫被侯寅掷来的一片杀气惊到,连呼冤枉:“侯哥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认识向蒲然!”
“你还装?你要是不认识她,怎么会去给她投票。”
“这不可能啊……”许箫泫然欲泣,他捧着那张纸,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他的学生证号码,许箫一拍脑袋,“我知道了,是王学凡投的!”像是找到了证据,他拿着那张纸走到侯寅面前,指着和自己名字并在一起的王学凡的名字,一鼓作气将投票当天发生的事儿全吐了出来。
“就为了一点装备和夜宵?”
“那不是一点……”
侯寅打断他,他细细审视许箫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默了会儿,侯寅容色稍缓,他站起来理了理袖子:“这件事我们会去核实的,你近阶段就不用来学生会了。”说完朝门外走,不给许箫任何辩解和求情的机会。
过了好久,会议室的人都走光了,许箫还没从方才的情境里缓过神来。
太过分了!侯寅明摆着就是自己在向蒲然那儿受了气没处撒才来找自己当出气筒,而且也太窝囊了,安静下来的许箫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可是当他想联系王学凡和自己对下台词时,王学凡的手机就一直没有开机。“只能自己去吃饭了。”许箫打开钱夹,钱已经所剩无几,他只得收拾东西朝许笛住的地方而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楼道里的吵闹声,夹杂着扔东西和他姐姐不甘示弱的争执声。
“你到底还要拖欠几个月的房租?没钱付房租就赶紧从我这儿搬走!”
许箫顿住步子,听见许笛尖厉的声音:“谁说老娘没钱了!你别狗眼看人低!”
“那你赶紧交给我啊!我今天还就把你东西放这儿了,你要不把过去三个月的房租一起交出来,就拿着你的行李赶紧滚!找你的男人去!天天晚上带男人回家我都没说你什么,女孩子家不自爱也就算了,现在还拖着不交钱简直道德败坏!”
“你胡说八道什么!”
许笛气急,朝房东扑上去扭打,奈何哪里是男人的对手,被对方一把推倒在地。
“姐。”
许箫背着书包,站在楼道拐弯处,愣愣看着眼前灰头土脸头发衣服凌乱的许笛。
房东见来人了,最后警告了一番许笛,让她尽快补交房租便走了。
……
许箫帮着许笛收拾完屋子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许笛沉默地在厨房忙碌,许箫也不好意思开口要钱,许笛问他:“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期中考考完了?”许箫点点头。“还没吃饭吧,姐给你煮饭啊。”许箫靠在厨房边看许笛的背影,这几年,姐姐在这个城市打拼得很辛苦,面容变得黯淡无光,如果房东口里提到的那个她带回家的男人真的对她好的话,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姐。”许箫开口,“那个男人对你好吗?要结婚了吗?”
许笛炒菜的手一停,默了会儿才答道:“什么好不好的,就是你杨树哥。”
“他?”许箫立刻急了,“他没钱啊姐姐,当初你和他分手不就是因为他不靠谱吗,怎么现在又在一起了?”
“行了行了,别提这事了,你姐自有分寸。”
许笛不愿多谈,可是许箫死活不依:“姐,除非杨树有房子又有钱,否则我是说什么都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的!”
10
许箫联系不上王学凡,是因为他在受到向蒲然的打击后又一次躲回家了。
王雄眼见着儿子的症状比去裴燕生那里看诊之前还要严重,终于忍不住冲到裴燕生的诊所,本想大闹一场,却被裴燕生几句拦了回来。
“王学凡本身有对我的治疗提出任何异议,或者他有任何直接的话语指出,是因为在我这里看诊而导致情绪低落的吗?”
王董默默回忆,似乎是真没有。
“一般医学上认为,人体大脑的边缘系统,即大边缘叶结构对人的情绪和行为是占有主导影响作用的。”见王雄表情已经懵了,裴燕生换了个说法,“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情绪低落更直接是受制于自己的大脑控制,他是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发泄一些压抑已久的情绪,或者可以认为是想通一些事情的前兆,这是转好的现象。”
秘书刚刚低头,耳边又传来高跟鞋声。
“纪小姐?”秘书连忙站起身。
纪和歌今日穿了一身浅黄色连衣裙,外搭米色开衫,长发慵懒地搭在肩头,很文静,气色也不错。看见秘书的表情,她犹疑着停下步子:“我改约的时间不是今天?”
“是今天,可是现在里面有人。”
纪和歌稍稍蹙眉,“裴医生现在越来越没有脾气了哦?”
从起先复杂严苛的筛选病人排序,到现在可以随意看诊,纪和歌对里面的病人身份有了好奇,秘书递给她一杯伯爵茶:“纪小姐今天气色很好。”和歌笑,眼眸里的光彩都比先前要亮上几分:“是啊,我休假了。”
“公司的事情都办妥了?”秘书零星知道裴燕生先前去日本是帮她处理事情,虽说从前裴医生为了治疗病患也曾有过非比寻常的举动,可光从程度上而言,至今为止无人能比得过眼前的纪和歌。纪和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神色很放松地点点头,日本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回国后王雄非但没有为难她,反而待她客气有加,渠道商的经销权合作也谈得很顺利,陈总开心,于琳也开心,便大笔一挥,同意纪和歌请了一周的年假。
……
办公室里,裴燕生不欲与王雄多说,低头看行程安排:“王董事长没其他疑问的话,我就不送了。”
坏了坏了,王雄以为自己方才的冲撞惹得裴燕生生气,忙堆起笑脸赔礼道歉:“裴医生,不好意思啊,请你谅在我关心则乱的份上,不要和我计较。”
“客气了,我不计较。”
“那就好那就好。”王雄擦擦手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裴燕生依旧不看他,王雄只得拉下脸放低了姿态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
“能不能麻烦裴医生给我儿子开个病假条?”
王学凡这次考试成绩不好,先前平时分又被扣光,再这样下去期末总评肯定会挂科,故而王雄希望能要到裴燕生的病假单拿去跟系主任解释看看平时分可否拿回一些。
裴燕生停下笔,抬眸看他,半晌,他忽然笑了,“我建议王董还是先回家征询一下您儿子的意见,看看他本人是否希望来我这里看诊的事情传到学校里去。您儿子虽然表面话不多,但心里的主意,您还是不要擅自替他拿为好。”
王雄被他说得心里一惊。
他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宝贝得紧,小凡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恨不得为他摘下来。但这件事他还是决定听裴燕生的,“裴医生,那我就先走了。”裴燕生点点头,只是这厢一开门,纪和歌刚巧转过身,眼前裴燕生和王雄站在一起的景象,让她皱眉。
王雄立刻朝纪和歌熟稔打招呼:“原来和歌小姐今天也来了,太巧了,你们聊。”
纪和歌的脸色变得非常不好看。
“结婚?”裴燕生关上门,纪和歌点头。
裴燕生沉声道:“看来你对我的建议完全没有听进去。”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纪和歌就毫不客气地反击道:“我对裴医生的治疗方式确实持有保留意见,我谢谢您为了我还特地和王董去周旋,我也谢谢您为了我的工作如此费心,不过这些并不是我所需要的。”刚刚惊鸿一瞥,她已弄清楚了王雄会对自己转变态度的真正原因。
——都是交易。
——而自己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纪和歌霎时觉得好心情荡然无存,原本身体里好像还在弹奏着欢快的协奏曲,音调和旋律在方才那一刻,统统转为灰暗。
“和你男朋友结婚就真的是你需要的?”
“是的,我觉得这是解决我们目前矛盾的唯一方式。”和歌咬牙瞪他,回答带了些故意的赌气。
“笑话。”
裴燕生坐下来,连水都没有帮她倒。
秘书敲门,试图进来收拾王雄喝过的茶盏,被裴燕生举手制止,示意她出去。
默了半晌,裴燕生再度沉沉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客气的压迫感,“那个男人,他不可能同意和你结婚。”
纪和歌宛如从这句话里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纪和歌气到失笑,她站在他面前,胸口因为激动而起伏,她整个人的面容都因愤怒而染上了一丝红晕。纪和歌不断拨着头发试图缓解焦躁,裴燕生的目光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淡紫色的甲油,上面零星贴了几颗平整的小星星,这让他容色稍缓,可还没开口,纪和歌的声音便像是裹挟着风暴立刻朝他席卷而来:“裴燕生,我要提前终止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