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彼得潘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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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吹

因此,真正的美从不是直接打动我们。落日之所以美,是因为它表达了所有它使我们失去的东西。

——翁托南·阿铎《剧场及其复象》

1

圣蒂亚大学图书馆。

洗手间里有沉闷流动的水声,也有一墙之隔后抑扬顿挫的女生八卦声。

“好可怜哦,原来现在的这种性格是因为曾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说不定就是因为性格坏才分手的呀。”

“怪不得前一阵子要和学生会作对,听说一直将平凡的人当作研究对象,好可怕哦。”

……

向蒲然沉默地挤出洗手液,在左手手背上顺时针打旋揉出泡沫,面色波澜不惊,捕风捉影的事情她很少会去在意,哪怕这一次的校内谣言已经甚嚣尘上。

“我看到照片了,那个男孩子高高帅帅的,听说高中时候是校草,叫席佑南。”

洗手液瓶子没拿稳,掉到盥洗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向蒲然猛地抬头,直直撞见镜子里神色陡异的自己。

呼吸里开始泛出“生气”的气泡,下一秒,她用力关掉水龙头,摔门而出。

砰——

洗手间大门摇摇晃晃,许久不能静息。

“刚刚外面有人?”

相继走出的女生面面相觑,有人走到镜前补妆,笑意隔着玻璃传过来:“你们怕什么,又不会是当事人。”

“也是哦。不管了不管了,哎你的这件衣服真的很漂亮,在哪里买的?”

女生们的话题很快又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在每一场不需要体力只要动动嘴巴就能造成杀伤力无穷大的“谣言战争”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断层式地选择遗忘掉道德约束,非常踊跃地加入传播大军,仿佛她们才是站在制高点、拥有对别人生活随便置喙权利的主导者。

可这简直是太可笑了。

书摊在桌上,向蒲然在转笔。

原本以为那些过往已经足够遥远,现在才相信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远和近,就好像,两年的时光可短可长。在不被人知晓并提及的时候,记忆就乖巧躲在远方。可一旦以燎原之势汹涌复归,一切又都显得这么近。最近各类非善意的目光打量和剑锋偏冷的言语指点弥漫在整个圣蒂亚的过道间、教室里、食堂厅以及图书馆,无孔不入,企图侵占她的每一寸神经。那些零碎话语里拼接出的过往在她身体中掀起的波澜,至今依旧能够让她一听到流言蜚语就彻底失控,关于她最不想重逢的那两个名字——席佑南,米优。

“啪嗒。”

钢笔掉到桌上,开始滚落,她没拦住,钢笔垂直摔落到地上,向蒲然捡起来,笔尖断了。

烦!

情绪受到了打扰,看不进去书,她开始收拾东西,起身离开。

短靴踩在楼梯间,发出空旷寂寥的声音。女生抬头,漠漠地看了一眼“电子阅览室”几个大字,她从包里掏出那几张纸,推门走进去。

女生站在角落的背光处,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她不辨表情的侧脸。

一张一张的纸被她送进面前的碎纸机里,纸张发出“嗡嗡”声,那些字里行间记录着纪和歌关于她的专访,在这一刻尽数被折断、被粉碎、被吞噬。

所以,那个郑重承诺会帮她保守秘密的人,最终欺骗了她。

“学……学姐?”

颤巍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向蒲然回头。

谢雨萌自从见到她,心跳的频率就开始不正常,她仔细观察着向蒲然的漂亮面容,女生的眉间仿佛笼着一层愁晕,这让谢雨萌忽然轻舒出一口气。

“学姐最近还好吗?”

向蒲然掀起眼皮,看了谢雨萌一眼,兴趣缺缺。

“那个,我听说了一些……”

女生的“关怀声”夹杂着“碎纸声”在空气中相互交织,果然,刚刚的问题只是个引子,现在才是正题。终于等到最后一张纸粉碎完,向蒲然拍了拍指尖的碎纸屑沫,拉上包拉链:“借过。”

谢雨萌眼睁睁看着向蒲然像一阵凛冽的风掠过身侧,半步、三步、五步,她越来越远。其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整个过程不仅快速,而且非常沉闷和压迫。一直到向蒲然的身影走远了,眼前的空气才恢复了一丝温和,谢雨萌开始猜疑,莫非向蒲然是知道了些什么,她怎么可能从头至尾都完全不在意?

从辩论赛一败涂地之后,她就开始策划这一场对向蒲然的反击了,对向蒲然的情感早就从嫉妒走到了厌恶,看见她出入裴医生的诊所仅仅是开端,一不小心认识了向蒲然高中的同学,没想到顺藤摸瓜就得知了这样一段劲爆的往事。

再后来,她不过是顺理成章地将这段往事整理成文,发送给了很有名的那个杂志社编辑。

一口气敲下了几千字的心情,像是已经初尝了胜利果实的雀跃。

至少现在,整件事的效果已经好到让她觉得连上天都在帮她。

谢雨萌转身,马尾在空中甩出漂亮弧度,她嘴角上扬,抬头。

下一秒,她的笑容陡然僵硬。

不知道江书黎站在那里多久了,看见了什么,几米开外的圆弧形镂空楼梯上,他的马球衫衣领半竖起,在下颚处打出淡淡的阴影。他右手拿着一本书,左手闲闲插在兜里,寒气扑打在他的脸上,似蒙上了一层白霜。他眯眸打量过来的眼神实在太过锐利,让谢雨萌立刻支起身体里的警戒线,刚刚自己背对着他同向蒲然絮叨说话的模样,一定像极了无处安放妥善表演的小丑。

终于,男生动了动,下楼了。

谢雨萌原本试图追上他的脚步,不为了解释什么,哪怕能听到一句来自于他的简短音节,也是好的。可是他走得那样快,甚至未曾走至她的身边,颀长身影不带任何温度,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深藏在夜色阴影里的决绝。

走远了,江书黎才掏出手机,修长指尖在宽大屏幕上划过,选中电话号码。

关于最近向蒲然的风言风语,他当然有耳闻,谣言对一个人的攻击力有多强,他虽未身处其中,大概也可想见。总觉得以向蒲然那样清高冷傲的性子,耽搁于这些魑魅魍魉的注脚里,有些晦气了。

而现在,他也大概懂得了,晦气的根源地所在。

谢雨萌吃过晚饭回到了辩论队,“我来了——”她一进门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所有打量她的目光都很奇特,像是厌恶里又带着一丝隐忍不发的幸灾乐祸。

有人开了口,声音冷冷的:“老师刚刚发来了通知,说你不适合继续待在校辩论队发展,已经解除你队长的职务了。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们校辩论队的一员,我们的讨论你也没有必要再参加了。”

——什么?!

太意外了,谢雨萌抿了抿唇,“通知?”

同学见她不信,将笔记本电脑转了个方向,正对上她。

邮件的屏幕闪闪发亮,每一个字都烫到她眼眶发热。

谢雨萌半张开的嘴巴像支起的帐篷顷刻倒地,明明还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就像是被人从高空推落,摔断了翅膀,连飞翔的机会都从根源上被剥夺。那些人宣读完决定后便也将她视作透明人不再理睬,重新捡起方才中断的话题。

有风瑟起,从窗外吹进来,她感觉自己像一尾被连根拔起的植物,等待枯亡。

永远不被重视,随时可以丢弃。

可是,她却连一声拒绝都说不出来。

2

对于杂志社而言从来就没有一个季节是淡季,她们永远是提前的。比如在冬天来临之前,她们除了要完成一整个秋天的工作,还要将冬天的工作提上日程,工作效率大打折扣的冬天以及暖洋洋晒太阳眯眼打个盹儿的冬天,那都是别人家的,在于琳这里的冬天,依旧是喝不完的咖啡、排不完的稿子、开不完的会,以及加不完的班。

尤其是今年的冬天里,又发生了一件“杀伤力五星级”的事件。

毋庸置疑,这样轰动事件的主角依然是纪和歌。

好不容易刚刚解决完日本桥的事情,现在又冒出来新的事故,并且非常“幸运”地再一次惊动了陈总。

“我告诉你于琳,这已经是写作事故了。如果纪和歌不能继续胜任此份工作,你要及时做出裁断,而我希望能看到你身为部门领导的决策力。”——刚刚从陈总的办公室汇报完出来,已经数不清这是这么多天里挨的第几顿骂了,奈何事故主角现在还在玩失踪,于琳的心情可谓极度糟糕,所以,不管现在来电话的是谁,毫无疑问都撞上了枪口。

“姐姐我没时间陪你玩,有话快说!给你一秒钟!好了,时间到!”

“姐。”

对方等她暴躁的情绪发泄完,才懒洋洋喊了一声。

于琳揉着额角,“我的小祖宗,你又来给我添什么乱啊。”刚说完,她的丹凤眼陡然一亮,宛如看到了救星,她的音调也跟着起伏,“我说江同学,要不要看在你姐姐我以前多方照顾你的份上,让你老爹出面帮我美言几句,保佑我顺利度过这次事业危机,不然你姐姐可能无法看见明年春天的太阳了!”

江书黎的笑声更大了一些:“我正巧在你楼下,买了你最喜欢吃的Dunkin' Donuts,那么请问我能上来看一眼我亲爱的于琳姐姐吗?”

“当然可以!必须可以!请你立刻、马上、迅速地给我上来!”

江书黎挂了电话。

……

“你说什么?”

别人可能不知道江书黎的背景,但公司中层以上的领导们却是各个清楚得很,做文化出版传媒这一行的,都必须和国家的文化部门打好交道,而江书黎的父亲,恰恰在文化部占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秘书唯唯诺诺地点头:“前台刚刚看见江书黎拿着吃的东西,直接去于琳办公室了。”

陈总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疲惫地遮住前额,挥挥手,“知道了,你出去吧。”

另一边,江书黎擅自拉开于琳办公室的厚重窗帘,被晒进来的阳光照得眯了眯眸:“你的办公室里一派死气沉沉,应该多晒晒太阳杀杀菌。”

“你也来给姐姐说教了?”

江书黎回眸,于琳灰头土脸地靠在椅子上,面色憔悴,桌子上的信封和文件零星散落,可以想见她这几日的兵荒马乱。江书黎默默替她将堆得到处都是的文件归类齐整,理出一小块干净的地域,将甜点袋推到她跟前。见她无动于衷,似乎仍在神游,江书黎的嗓音淡淡的:“挨骂了?”

于琳回神,毫不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甜甜圈,“你来了,估计我可以过几天稍微安稳的日子了。”

“那你更应该对我客气一些。”

“我还不够客气?姐姐我可是看在你江大少爷的面子上,才允许这些脂肪进入我的身体,你不知道我得为这一个甜甜圈,多做多少个小时的运动。”

她说归说,吃得却挺欢。江书黎十指交扣,坐在她对面。于琳的办公室另一侧是半透明玻璃,已经有员工听到风声凑在外面偷瞄这个传说里的风云人物了。于琳仔仔细细打量他几眼,一段时间不见,疏朗的眉目似乎成熟了不少,五官立体,眼神深邃,明明还很年轻,却已足够风度翩翩。

“所以,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书黎倒也坦白,双手架到了桌上,身子朝前探一探:“于琳姐,你们杂志社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资深编辑稿件未刊登就先流出,其中还包括言语攻击力极强的初稿,这事已经在我们学校引起了轩然大波。”

于琳这才想起,他可不就是圣蒂亚大学的。

“难不成,你是代表你们学校来找我们要赔偿的?不过我敢保证,这事肯定不是纪和歌主动泄露的,她没那个胆子。”于琳神色严肃,这几天不管谁来问,不管纪和歌有没有出现和回应,于琳都相信她做不出这种事情。

江书黎觉得她的想法很好笑,他摇摇头,“谁说我是来找你们要赔偿的?我是为她的稿件主角来的,那个女生叫向蒲然。”

“我知道。”于琳点点头,“听说过她,据说是政霖实业王董儿子王学凡的女朋友。”

江书黎面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半晌,他眯了眯眸,声线转为薄凉,似凭空生出了一丝压迫:“是吗?我倒不知道她还有个男朋友。原来,我还有这么个情敌。”

于琳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噢”了一声后继续咬下一大口甜甜圈,可是没多久,她回味过来他的话,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甜甜圈卡在喉咙里,她被呛到,开始咳嗽,咳到脸颊通红。

“我的祖宗啊——”

见她不可置信欲哭无泪的目光扫过来,江书黎的笑容逐渐转深,“没错,就是你说的向蒲然。”

好不容易止息咳嗽,于琳朝他发问,“你是认真的?”

江书黎挑了挑眉,依旧是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却像含了几分淡淡的委屈:“我哪一点像是不认真了?”刚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还有,王学凡不是她的男朋友。”

“好好好,他不是。”于琳举起双手表示妥协,眼前这位从小可就是破坏力一级棒的祖宗,着实没有同他逞强的必要,只是她真的无法理解:“你为什么喜欢向蒲然?”如果纪和歌的稿件内容属实,这个女生的想法实在是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你爸爸会同意吗?”

她问他为什么喜欢向蒲然?可是,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况且,那份稿件的抹黑意味太重了,那并不是真实的向蒲然。

真正的向蒲然是什么样子的,即便只是曾经短暂地遇见,也足够让他坚信不疑此后所有人前人后的她,都势必穿上了厚厚的铠甲和伪装。有了距离才更显得曾经的那一瞬靠近是如此的弥足珍贵——就像只有在深夜苦等才能偶然邂逅的那一现昙花。

“不需要任何原因,我就是喜欢她。”

江书黎稍稍扬起了下巴,一字一字听上去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却又像带着举重若轻的分量。

于琳耸耸肩,像是在说“随便你吧”,但仍旧是有些不甘心,似乎还有几分惋惜,“如果纪和歌早点听我的话,交一篇跟裴燕生有关的稿子,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她啊,总是不肯让我省心。”

“裴燕生?”

一提到裴燕生,于琳的叹气转瞬就消失了,“对,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心理医生,又帅又多金!”

江书黎佯装正色道:“看样子我是白担心姐姐你了,你看上去光彩照人,一点都不像正在忍受办公室暴力的人。”

“别别别,我还是非常感谢江同学你今日的鼎力相助。”

江书黎看着她笑,神思在她刚刚提到裴燕生的时候有短暂的游离,于琳的目光这才又放在了眼前出色的男孩子身上,不由地又感到可惜:“虽然数学是很好的专业啦,可是你当时为什么不去报心理学专业呢?这样即便以后我接近不了裴燕生,好歹我还能勾搭上你啊——”

江书黎面上的笑意忽然更加意味深长了,他朝后靠了靠,右手稍抬碰了碰鼻尖,移开目光,于琳竟然看见他的神色里出现了一抹罕见的害羞,连忙解释道:“哎江书黎你别误会,你姐姐我对你没有半分想法,而且要是让你爸知道我和你——”剩下的半句还没机会说出口,就被江书黎清清淡淡的嗓音打断了:“心理学专业,家里有一个就够了。”

“你家里有?”

刚问完就领悟了他的意有所指,于琳扔过来一句“受不了你”。江书黎不以为意,这才提出今天的正题,“姐,我知道你很保护你手下的纪和歌,可是我只是想和她聊一聊,保证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人身伤害。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约一下她?”

非常诚恳的语气,配上标准的求人动作,一切都完美到挑不出错误,可是为什么就让于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呢?

这一切都很正常,但是这一切发生在江书黎的身上,就绝对不正常。

眼前的男生笑得像只漂亮的狐狸,一直笑到于琳头皮发麻。她在心里默默替纪和歌捏了把汗,就冲着江书黎对向蒲然的重视程度,纪和歌的下场恐怕用一个“惨”字也不够形容了。

3

自从知道自己可能有一个潜在情敌之后,向蒲然的日常生活便像一幅画卷,日渐被摊开在江书黎的面前。

她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参加了几场讨论、有没有受到来自于谁的针对——这些事情,江书黎都若有似无地关注着。

“老大你好像有点……”

接下来的话,侯寅不敢说。

江书黎看他一眼,仍旧只是笑。

偏偏就是这种高深莫测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的暧昧笑容,让侯寅踮起来的脚尖一直在犹豫,不知道究竟是该落到“向蒲然友方”还是“向蒲然敌方”的格子里。

其实如果真让他自己选,那势必会选“向蒲然敌方”那一栏。

“就因为上次的事?”

“才不是!”

“那是为什么?”

侯寅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好的原因。心思被江书黎一语拆穿,他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以前被老大你一个人欺负也就算了,要是再来一个向蒲然,欺负我的人就成了双,我难道不是自己找虐?”饶是侯寅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放眼整个圣蒂亚大学,除了江书黎外,能让学生会这群人顷刻偃旗息鼓毫无气势可言的人,大概也只有向蒲然了。

对这种解释,江书黎似乎更开心了。

他站起身,穿外套。

“老大你要去哪?”

默了默,他说:“琴房。”

“去那儿干吗呀?不是说要去击剑社的吗!”

“高兴。”

说完他就挥挥手,走了。

江书黎知道向蒲然有固定时间练琴的习惯,音乐学院的老师很欣赏她的天赋以及勤奋,所以会在向蒲然要来的时候替她留下独间琴房,一般不让任何人打扰她。只是今天,出现意外了。

“你怎么来了?”

“嘘。”

男生比了个手势,又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老师笑了:“好好的怎么也突发奇想要来练琴了?”

她是学生会各类音乐活动的专业辅导老师,同江书黎私交颇深。江书黎双手都插在兜里,仰头耸了耸肩,默了会儿才说:“我这可不是突发奇想,应该叫作深思熟虑。”

老师明显不相信他所谓的“深思熟虑”,拿着手里的乐谱敲了下他的背,却没有多加阻拦:“我先走了,别打扰到人家姑娘。”

“好的,老师慢走。”

面上挂着笑,江书黎摆了个帅气的半鞠躬姿势。

琴房的空调开得很足,屋内最角落的黑色钢琴像是暗夜的精灵,向蒲然长发及腰,背对着门。她身穿姜黄色毛衣配黑色及踝长裙,安静地坐在琴侧。

江书黎靠着墙,他刚进来的时候向蒲然便知道了,可是女生眼皮不抬,琴音里都夹杂了不欢迎他的情绪。

江书黎也不恼,“贝多芬的《悲怆》第三章?”

他的声音伴着钢琴起音,跟着音符起伏跳跃,清越动听,女生却恍若未闻。她的十指纤细光洁,宛如芭蕾舞者以黑白键为幕布,又宛如蜻蜓点水随微风轻轻拂过一池碧水。她的指法十分了得,第一波横跨音阶的滑奏止息恰好是30秒。

恰在此刻,空气里陡然加入了另一种乐器的声音——比钢琴声更脆、更快,也更亮。

向蒲然的脸色忽然有些迟滞,她微微侧目,余光扫过来,江书黎在她身后靠墙演奏起了小提琴。

她不肯同他说话,他也不勉强她,但以他的性格,又势必要逼着她来搭理自己,所以几乎是信手拈来,他拉起了同样的曲子。

钢琴声沉静如她,小提琴音却似急促有序的鼓点,她若流水静谧他则似欢宴盛大,江书黎拉到欢快处还会辅以弓杆敲击琴弦。他走路、停顿、旋转的节奏都似与跳跃的节奏合二为一——《悲怆》这样严肃厚重的曲调却被他换了一种更为别致轻越的演奏方式,就连屋外的冬日暖阳都似穿透乌云,为他而来。

不得不承认,在乐曲的造诣上,自己似乎是被他压制了。尤其现在,他俊逸的侧颜、浓墨重彩的眉峰、似笑非笑的唇角,以及他身体若有似无的起伏……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这个空间里,一并朝她沉沉迫来。所以如何真的能做到心无旁骛?这个男生原本就是这样优秀的存在,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她的心绪便有了起伏,可是不想要随便认输,不想要后退,虽然有些困难,向蒲然心底也浮起了一股“一定要战胜他”的念头。

斗琴。

火花四溅。

她进他也进,她攻他便防,她用了狠力他更是回以更大的力量来反击,拼的就是心力和临场驾驭力。

指尖和脚尖的力气越来越大,如江书黎所料,她的钢琴音开始显露疲态,节奏也慢慢失了稳,第十六小节的尾音几近分岔,他听出了她指尖的犹豫和力不从心。然而他一个急转,小提琴的琴弦再度被施了力,提琴音渐入佳境,上下之风已经非常明显。

只是,女生仍旧在坚持。

两分钟后,只听见曲音愈发转急,江书黎再度猛一拉杆——然而,钢琴音陡停。

向蒲然干脆决绝地抽离出来,空气都仿佛受了惊,音符消失得太疾速,就好像原本饱满的色彩忽然变得干涸,又宛如相互搀扶的舞者忽然撤走一方,另一方只能跌落地面。向蒲然大口喘着气,脸颊已经绯红,她看一眼依旧颤抖着的钢琴琴键,似乎有些惋惜,但很快又收拢情绪合上了琴盖,她起身取下外套和围巾后,径自走向大门。

可是——

砰!

门被男生用力合上。

“你要干什么?”惊诧的话音未落,女生眼前的大片光线已被男生高大的身躯悉数挡住。一切发生得太快,回过神时,她背部已经紧紧靠着墙,如此帅气的他几乎与自己鼻尖相抵,距离近到令女生大惊失色,向蒲然下意识就伸手推他。

江书黎一手握着小提琴自然下垂,另一只手撑在她的头侧,他唇角稍提,目光锁定她的眼睛。

“为什么出了事情就想要躲?”

向蒲然觉得又莫名又好笑,明明和他只算陌路相逢,可他却将每一次的不按常理出牌都视作理所应当,她反问他:“你呢?了解我吗?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同我说这些?”

江书黎挑眉,“我不可以关心同学?”

“那学生会主席恐怕需要关心的人太多了。”

他点点头,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目前只想要关心你一个。”

向蒲然双眸睁大,“什么?”她以为出现了幻听,可是对上男生淡而深邃的眼神,不像是玩笑。

维持着这样的动作,距离太近,更惊觉她出类拔萃的美丽,还可以闻到她身上极淡的清甜香气,像是好闻的青柠。男生的声音不由变得温柔,以及添了一丝丝的无奈:“所以,王学凡是你的前男友?”

“啊哈?!”

原本一直受他压制已经让她不爽,现在又听到那个讨厌的男生在背后这样说自己,脸色立刻变得相当难看。可是,江书黎却笑得更灿烂了一些:“我就知道你的眼光没有这么差,不过这样看来,这个学校里面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好像真的太多了。”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让开。”

她不欲多谈,江书黎低头看见她重新恢复了沉静和严肃,像一丝不苟寻不到错处且高高在上的女王,江书黎觉得乏味,不由想起刚刚方寸大乱的那个她,他叹一口气:“原来你这么容易就认输。”

“我和你之间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比赛,所以我不会向你认输。而且我也已经解释过那么多遍了,我不笨你也很聪明,你应该知道我要帮她们,并不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他点头,似乎想起来什么,他的声音含笑,却没有恶意:“我的确知道,而且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一句话又令向蒲然松了的口气瞬间郁堵于胸,呼吸也有些失控,来不及细思他的话中有话,再多待一秒钟下去也许真的会有不可逆转的事情在他与她之间上演,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在不约而同叫嚣着“快离开这里。”这样想着,动作便用了力,向蒲然用尽全力推开他,转身就跑,长发甩在他的脸上,他用手去抓,最后依旧从指间流泻。

“向蒲然。”他眼眸凝起,忽然喊道,“我要开始追你了。”

女生的脚步陡停,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他。

江书黎目光定定,他的神色有罕见的温柔,以及一闪而逝的认真。

女生很冷淡:“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这并不是玩笑。”

“原因?”

这个问题江书黎却不急着回答,他的笑容里带上了莫测的深意:“等你答应我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空气安静了。

他和她相互对视着。

默了会儿,女生打破了平衡——“无聊。”

说完这句话,她就拉开门,离开了。

江书黎走到窗前,低头看去,向蒲然的一袭红色大衣越来越远,最后在沉默的夜里跳跃成了一抹遥远的火光。

——她总是这样,遇见再多的事情也不肯还击,喜欢自己撑着,喜欢折磨自己,宁愿寻求其他的情绪宣泄方式,也不去管这样的方式会在遥远的未来为自己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后果。

可是这世界的恶意太多,退一步也不一定会换得别人的优待。她不好意思主动回击的那些恶意,没有关系,都让他来。

他不仅要还击,还要一针见血地还击,要漂漂亮亮地还击。

他要让那些所有欺负过她的人,全部都退无可退。

4

“叮咚——”

门铃一直在响。

屋子里是沉默蔓延的黑暗,听不见人声。

纪和歌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好像只是一闭眼的时辰,白天便骤然逝去。

她不敢出门,不敢下楼买东西,不敢接电话,也不敢看信息。明明这里没有多少人认识自己,依旧会觉得众人看过来的目光是一种压迫,逼仄且困乏。

手机关着,灯也关着。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可以看见玄关外,有光线在一闪一闪。

哦,是有人在敲门。

“请坐。”

裴燕生今日泡的是冬茶,向蒲然吸了吸鼻子,感慨道:“裴医生这一批的茶叶质量很好。”

他笑了笑,面色像白日里和煦的暖阳。

向蒲然的味蕾偏于清淡,不喜甜,可以忍受清苦,她喝红茶时不愿意加奶,顶多用柠檬冲掉一些涩意。这是裴燕生特地随她的喜好挑选的茶叶,看样子的确引起了她的兴趣。

“这批冬茶来自台湾,性甘且温,等沸水一过,收着的清香会全部散开。”他走过来,这才开始打量她。女生今日将头发高高盘起,露出光洁额头,她的肌肤被冬风吹得泛红。灰、白、红三色拼接的羊绒大衣搭配白色绒线围巾,黑色马丁短靴衬出一双腿笔直而纤细。

“让裴医生破费了。”女生道谢。她不是他的病人,临时造访还被他以上等冬茶招待,对于这份平易近人的赏识,向蒲然其实早在心底将他视为了老师。

“听说最近有困扰?”

“还好。”

裴燕生了然地看她一眼,“那为何这么晚了突然来找我?”

女生开门见山:“我想见纪和歌。”

裴燕生笑了:“为什么见她要通过我?”

“她是你的病人。”

裴燕生定定地看着她,女生同样回视着他。停了半分钟,裴燕生才回复她的话里有话:“我想你误会了,纪和歌的病没有这么严重。”

“是吗?”向蒲然也笑了,可是笑意不及眼底,“她骗了我。”

“纪和歌不会骗你。”

“盲目地信任病人不该是一名优秀医生做出来的事情。”

“并不。”裴燕生拒绝得干脆利落,“我们的每一次治疗首先基于的就是相互信任,在这个过程中,病人对于医生的信任一般都不会很深,所以付出更多信任的一方大部分是医生。身为一名医生,你要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你的病人能变好,要相信她只是有情感需求需要被满足。”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更何况这次事情,受伤害的并不只有你。只是,你比她要坚强一些。”

“如果你指的是杂志社给予的困扰,我觉得那不算伤害,而是一个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决定做出的承担。”

裴燕生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桌子,“有心之器,其无文欤。纪和歌是我的病人,但她首先更是一位文字从业者,我不清楚你有没有了解过她的过去,或是看过她的文章。我只能说,她对文章的追求绝对不亚于你对学业的追求。”

向蒲然并不懂他此话从何说起。

裴燕生起身朝书架走,片刻后他回来带给她一份装订成册的纪和歌的文章节选。

向蒲然开始翻动书页,裴燕生的声音从她上方飘了过来:“换言之,文字是纪和歌顶礼膜拜的方向,她绝对不可能拿它们来作为为恶的工具。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与你一样,也是真实的受害者之一。”

门外似乎是安静了。

纪和歌垂着眼睛,眼睛下方映着睫毛的影子,她有些恍惚。在她身侧,桌子腿和椅子腿都穿着米色系的袜套,像是也害怕冬日的寒冷。

纪和歌移一移酸麻的腿,终于起身走到门前。她将眼睛搁在猫眼处,看见外面站在薄薄灯光里的男孩子高高瘦瘦,穿着深蓝色的卫衣和棕色运动裤,配棕色运动鞋,他的五官很帅气,带给人月朗风清的感受。

“你是谁?”

面对突然开门的纪和歌,江书黎有些讶异。

与照片里相距不大的五官,可是神色憔悴不已,嗓音也偏干涩,她身后的屋子没有打开一盏灯,整个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她穿着淡粉色的宽松及膝毛衣,像是从黑暗里爬上来的求生者。

“你好,我叫江书黎,来自于圣蒂亚大学。”男生伸出手。

纪和歌却退回一步,打算关上门。

江书黎伸手抵住了门,“不用害怕,我是替于琳而来,她很关心你,也相信你。所以纪和歌小姐,看在于琳这几天没少因为你挨骂的份上,你至少得让她安心才是。”

“你认识于琳?”

江书黎点点头。

打量他半晌,纪和歌终于打开灯,侧身让他进来。

屋子里空气冰凉,江书黎很难相信她在这里待了一整天。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纪和歌忽然回眸,目光笔直地朝他投射而来。

“白纸症?”

向蒲然见到裴燕生递过来的白纸,上面空空荡荡写着这三个字,她皱了眉,“这是什么病症?”

“也是情绪疾病的一种。据说以前有位名作家在写出一本大热的书之后,面对万人空巷的追捧和陡然变化的外界形势,他忽然陷入了一段空白期,就好像是丧失了写稿的能力,不管是对着电脑还是对着稿纸,都是一筹莫展,连一个满意的字都写不出来。白纸症对于写作者而言毫无疑问是致命的,只有依靠极其强大的念力才可能被成功治愈走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次的事情伤害到了她对于文字的热爱。”

裴燕生为向蒲然的领悟力感到满意:“最热爱的事物,往往具有最强大的杀伤力。”

向蒲然的面色忽然有些沉郁,眉目间有一闪而过的遗憾,好像原本想要寻得的出路忽然被堵上了,胸口闷闷的,却不知道该怎样来发泄。

“你是说,我也是受害者?”

“当然。”

江书黎给纪和歌递过来一杯水,杯壁有滚烫的热度。

进来不过短短几分钟,他觉得自己比起她,更像是个主人。

纪和歌双手接过,冰凉的温度终于开始接受了暖热。

“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据我所知,圣蒂亚大学里面应该不会有人对我做这些事……”她低眉陷入了思索。

“那你身边的人呢?”

“我身边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是冬天的缘故吧,所以思考跟不上正常的频率,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可以迅速串起所有事情之间的关联,她最擅长从细微之处寻找关联了,于琳总夸她有一双可以看见藏在表象下方本质的眼睛,独到又一针见血。可是该死的,为什么到需要这种能力的时候,它就忽然极速退化了?

“你说我的电脑被人动过,可是这不太可能,即便是我在圣蒂亚图书室的那段日子里发生的意外,可哪怕当时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再重新启动我自动休眠的电脑都是需要密码的。”

江书黎挑眉,笑了笑:“你太低估圣蒂亚学生们的破坏力了。”

“好吧,假使你说的这种情况解释得通,可是会是谁呢?我已经工作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和一个学生有扯不清的关系。”

她的神色已经有些焦虑,江书黎恢复了正色,“放轻松,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没关系。”她喝一口水,试图滋润已经干涸的双唇。一定是因为房间里太闷了,才会让她心绪忽上忽下。真的很讨厌,为什么即便更换了房子,还是无法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安全感——等等,她刚刚在想什么?房子?纪和歌的眼睛亮了亮,原来是房子!

“我想起来了——”

纪和歌重新看向江书黎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无法置信的震惊情绪。

车轮止息,向蒲然慢慢摇下了车窗,打量着眼前高档的酒店。

“她为什么住在这里?”

裴燕生摇摇头,有些无奈,自从得知“白纸症”的情况后,一整个晚上向蒲然关于纪和歌的问题都有些多。

“医生有权利保护自己病人的隐私。”

向蒲然扁扁嘴:“我又不会抢你的病人。”

两人一前一后朝电梯走。

“她可能不会愿意见你。”

裴燕生伸手,按下楼层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女生也终于发声,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我知道。”

电梯停。

门开。

眼前的光线有些被遮挡,裴燕生率先迈出的步伐稍停,向蒲然这才慢悠悠抬起视线——悬浮的记忆忽然就从那日的琴房碰撞穿越而来,又在此时和他再一次不避不退地对上。

“是你?”

“你?”

几乎同时的两道声音,一边是站在裴燕生身后的向蒲然,另一边是由纪和歌送出门来的江书黎,裴燕生看一眼女生,又看一眼男生,似乎有些了然。他朝纪和歌走去,站在了她的身侧:“怎么这样憔悴?”

和歌虚靠了靠墙,揉了揉额角:“裴燕生,我饿了。”

四个人,四道视线,在彼此身上和空气中来回交错,短短几瞬,便像是在空空的过道里滋生出万千道电流。

默了半晌,格局才被重新打破。

江书黎走到仍在犹豫的向蒲然身侧,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低下来的时候便挡住了她大半的视线,他的嗓音很温和,却好像没有给向蒲然拒绝的余地:“纪小姐累了,她现在可能更需要裴医生,你和我走吧,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就来问我好了。”

向蒲然觉得脑袋晕晕的,还来不及反驳就听见他擅自做主回头朝纪和歌与裴燕生打招呼了:“我们走了。”

再然后,江书黎就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她再度进入了电梯。

视线里最后的一抹关于裴燕生和纪和歌的身影被迅速收敛,电梯疾速下沉,依旧弄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冬夜的冷风之中。

路灯昏黄,身侧是陌生的街道,以及不近不远的同行者。向蒲然抬眸看他一眼,男生的侧脸很好看,唇角还挂着极淡的笑意。明明与他不熟却一再被迫产生交联,可是,现在的她竟然生出一丝久违的异样感,不是反感,就像在熟悉的城市里找寻新的拼图,上演一场虚实交错的崭新逃亡。

她叫住她:“我还没有问你,难道你之前认识纪和歌?”

“我认识她的领导。”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我关心你。”

向蒲然脚步停,他又来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听见他若有似无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心跳都会怦怦加速。江书黎也停下步子,他和她正好走到了高架步道的楼梯前,他已经率先迈上了几级台阶,正半侧了身看她,她看见星光打在他宽阔的肩际和他的眉目发梢之间,仿佛连他的笑容都镀上了一层温和的光亮。

女生吸了吸鼻子,“江书黎,你正经一点。”

男生耸耸肩,很无奈,“你是第一个说我不正经的女生。”

“无聊。”向蒲然紧了紧包带,“我要回学校了。”

“好。”

男生一动不动,只是站在原地看她笑。他漂亮的眸子清凉如水,倒映出蒙蒙夜色,向蒲然感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变得杂乱无章,不想承认这些慌乱来自于他,也不想承认自己不认识路,她尴尬地掩饰掉自己的异常:“到底要往哪边走啦?”

江书黎的笑容更甚了一些,他朝她招招手,“你上来。”

向蒲然不动。

江书黎有些无奈叹气:“你不相信我?”

她也不答。

“好吧,那我自己走了。”说完他当真就转身继续朝上爬楼梯,边爬边状若无意地说:“回学校的公交车在马路对面,必须要走高架步道。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末班车结束运营了没有,得赶紧过去看看才行。”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见身后传来女生快速的奔跑声。

不一会儿,向蒲然走到了他身侧,面上还竭力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在看到江书黎步伐越来越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他:“喂,你不是说末班车要没有了?快一点啦!”

江书黎抬手碰了碰鼻尖,遮住脸上藏也藏不住的深深笑意。

可谁知,这一走就走了四十分钟,他一路拖着她,总以“快到了快到了”、“再过一条马路”诸如此类的间隔性话语,其他时候都在试图询问她的个人事情,根本无法知晓他的兴致从何而来,向蒲然走得气喘吁吁,到后面已经接近筋疲力尽。

“到底还要多久啊——”

“哦,快了。”

“喂!江书黎!”

“真的快到了,不信你看。”

女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终于看见了期待许久的公交站台,那一瞬,向蒲然真的险些喜极而泣,她再侧目瞪了他一眼,仿佛接了她生气的眼神暗示,江书黎站远了一些,满眼无辜:“是真的要走这么远,我又没有骗你。不过向同学你是不是需要锻炼了,如果你乐意,我可以每周陪你慢跑……”话还没说完就被向蒲然扔过来的单肩包砸中了背:“做梦吧你!”

“向蒲然你干吗!”

“打死你啊!”

女生拿着包敲他,她真的觉得每一次碰到他,都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对所有事情都失去掌控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不爽了,必须朝他发泄。男生虽然比她高,却不还手,他偶尔抬起头会对上她的目光,那里面仿佛可以看见不断跳跃的星星,她整个人也似乎因为生气而恢复了一丝真实,不再是被紧紧藏在伪装之下的那个她。

公交车缓慢进站,鸣笛声由轻到响。

“别闹了别闹了,车来了。”

男生嗓音淡淡,终于恢复了主导权,他一把握住她的纤细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侧。距离忽然有些近,她的发髻碰到他的下巴,向蒲然立刻瞪大了眼,心跳一瞬加速,她无意识就安静了下来。而公交站台上的行人全都笑眯眯对着他们看,仿佛在看一对相爱的情侣嬉闹。

对女朋友无限包容的男生和漂亮大方有些小脾气的女生,是这个寻常黑夜里难得的一抹不寻常,所有正上演的一切是如此让人移不开眼,就像是让每个人都无比怀念的、完美温暖到刚刚好的——那段青春。

5

后来仔细想一想,那天晚上因为江书黎,自己白白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导致现在重感冒严重,而那个“罪魁祸首”的离开与出现全都轻飘飘不带走一片云彩,徒留向蒲然每天顶着又疼又胀的脑袋复习功课,包里也随时备着连抽纸巾和氨麻美敏片。

“听说最近流感又卷土重来了。”

“是啊,我们可得当心一些,毕竟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最近的图书馆一直都是人满为患,连去走廊上的热水间里倒热水,也会排起三三两两的队伍。

向蒲然已经在空气不流通的图书馆待了一整天了,勉强复习完教育统计学和心理测量两门功课,接下来再刷掉一些题目就打算回寝室休息。这几天她平均都睡九个小时左右,依旧觉得困乏无比,不清楚原因,便统统归咎于感冒和他。一想到那个他,向蒲然又觉得有轻微的晕眩,头疼引发鼻塞,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恰是这一声喷嚏引得排在前方一直在聊天的两个女孩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们很快就认出了她,似乎还想要来搭讪。

向蒲然摆了摆手,神色恹恹却好意提醒道:“不好意思,我感冒了。”说完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那两个女生见状宛如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立刻就朝前挪了两步,背过身去。

可能是感冒的原因,她明显感觉到排着的队伍速度快了很多,好像有人在小声传递着“后面有人感冒了,前面能快一点吗?”——竟然真的能收到好的效果。当向蒲然前面的两个女孩子进到热水室时,她自觉等在外面,等她们出来,向蒲然又退后了两步,可她们依旧低着头快步跑开了,其中有一个离她近一些的女生甚至捂住了鼻子。

对这一切的发生,向蒲然不免觉得无奈,面上却仍是淡到看不出起伏的表情。

“向蒲然?”

听见有人叫自己,女生的鼻音有些重,“嗯”了一声,抬眸。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王学凡了,男生穿着厚厚的军绿色滑雪衫,是今年冬天最流行的那种款式,他脸上的痘痘冒得有些厉害,恐怕自己的气色也是半斤八两,向蒲然没有力气同他过多周旋,“你有事吗?”

“我刚刚看到你,就想着来跟你打声招呼。”

刚刚?

那应该目睹了她被那两个女生“嫌弃”的全部过程吧,却没有上前来制止,也没有发出任何支持的言语。向蒲然在等他继续,王学凡挠挠头:“我最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消息,我是想说,请你不要在意,那些都是对事实的故意歪曲,我相信你一直都很优秀。”

女生微微挑眉,重新打量起他。

王学凡今日与平时似乎不太一样,见到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热络——都在背后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了还能在人前装作没事样?向蒲然故意反问他:“那你呢,有没有帮我解释和澄清?毕竟,你认识‘真实’的我啊。”

音调若有若无地落在“真实”两个字上,向蒲然面上的笑意却有些冷淡凌厉,让王学凡忽然支吾:“我……当然有的。”

并不想点穿他,向蒲然扯了扯嘴角:“那就谢谢你了。”

要离开的步伐与男生站着的地方同属一个方向,见她走来,王学凡下意识地就后退了一步,将接近的距离再度拉大到一步以上。向蒲然愣了下,很快就懂了。她觉得有些好笑,王学凡也觉得尴尬,立刻解释道:“我……不是,我只是……”被向蒲然懒懒打断:“你快去排队吧。”

男生原本有很多的话想同她讲,但在看到女生没有血色的病容时又有些犹豫,他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是涨红着脸说了一句:“你感冒了要多注意休息,身体要紧,千万不要太累了。”

向蒲然点点头,“我有记得多喝热水。”她举了举手中自己刚刚倒的水,堵住了男孩子其他想说的“表面关怀”。

“再见。”

王学凡失神怔忡在原地,忽然觉悟到这也许是自己人生里与这个名叫向蒲然的女生最后的一次有声交集了,虽比上一次不欢而散的争执要好,最终却还是止步不前。

他看着向蒲然不可能再回头的身影,就像一个逐渐飘远的风筝,也许这风筝会有垂坠的线,但却永远不会落入他的手中。

在这一刻,他才终于领悟到裴医生所言的“相配性”。

无关金钱,也无关地位,但确实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参与进她的青春里,那些历史里的她,让他惧怕,也觉得遥远,便也注定了他与她,终究要各自度过不同层次的人生。

6

因为觉得继续待在公众场合只会引起更多人的隐忧和反感,向蒲然干脆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寝室。

单肩包里装满了资料和书,很重,还剩下一部分装不下只得捧在手里,所以手机响起的时候没有办法接,头痛让她连最喜欢的手机铃声也讨厌起来,可打电话的那个人仿佛不知疲倦,一定要等到她接通。

向蒲然不得不腾开资料,单手在包里上下翻找手机,好不容易握到了手机准备拿出来,电话声却陡然停下——故意耍她吧?

左手里的资料和书在摇摇欲坠前幸好被人接走,向蒲然抬头,“怎么又是你?”

对于江书黎总会突然出现这件事,她已经免疫了。

男生听见她声音时皱了眉:“感冒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

他笑着点点头,“对对对,所有不好的结果都是我造成的。”边说话边伸出手,修长指尖勾住她右肩的包带,拿走了包。

“这么重。”他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生病了还给自己安排这么重的复习任务,不要命了?”

“感冒而已。”刚刚逞强完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向蒲然的声音里都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包里的纸巾给我啦。”

江书黎递给她,同时还摸到了她露在外面的手机,他也顺带掏了出来递到她跟前示意她输入密码。

“你干吗?”

她按下指纹,江书黎抽回手机,然后快速点开未接来电,双击他刚刚打来的电话,在联系人那一栏里输入名字,保存。

“好了。”不过他像是不太满意,想了会儿又说,“好像还缺个头像。”男生于是打开前置摄像头,速度之快让向蒲然完全来不及拒绝,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的长臂一把勾住脖子拉到了他身侧。

“喂!江书黎你干吗,你放开我!”

可是男生浑然不顾向蒲然沙哑着喉咙的反抗,她冰凉的侧脸被迫撞上来,像是冰块撞上了温热胸膛,距离不远,也不至于过近让女生不舒服,男生连搭在女生肩膀上的左手也维持着“绅士”的距离,而后配上果断的“咔嚓”一声——

“拍好了。”

他的语气很高兴,似是很满意这张保存为来电头像的照片。江书黎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做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松开她。

向蒲然觉得眩晕感更甚了些,不是第一次与他这么靠近了,明明是容易让路人误会的姿势,却浑身软绵绵的没有抵抗的力气。她听见自己的手机铃音再度响起,眼睛逡巡好久才重新聚焦,这一看几乎吓哭了:“好丑啊!”

男生拍下来的那张合照里她半眯着眼睛,头被他拉过去,身子却隔得很远,男生的唇角稍稍提起,面容帅气,可是她的表情无比纠结,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所以——“快删掉啊江书黎!”

江书黎朝远处跑开,站在几步之外高举着她的手机朝她晃一晃,脸颊上挂着藏也藏不住的雀跃笑意,身影逆光,眉眼温柔。

向蒲然看见自己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两人合照,哭笑不得。

周围已经有人开始对江书黎和她的行为指指点点,于是两人并肩的时候,向蒲然忍不住一直重复这句话:“离我远一点啦。”偏偏还要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真的感冒了,你看别人都自动退避三舍的。”

“没关系,大不了一起感冒就是了。”

他抱着她的书,对她说:“明天开始不要去图书馆自修了,我的辩论队那边有教室,很空,临近学期末了不会再有讨论,你可以不用担心感冒影响到别人。”

向蒲然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同意了。

“谢谢你啊。”

江书黎怪异地看她一眼:“第一次见你这么客气。”他又想起什么,问道,“我刚刚好像看到王学凡找你。”

向蒲然点点头,她想起刚刚王学凡那副满怀深意的目光窥探,觉得好笑。从前他对她是孤注一掷的热烈,现在不过是听了一些飞短流长,就好像被扔进过滤器里经历了洗涤、刷新的工序,只剩下惧怕和疏离。

“这样也挺好的,发现我其实和他想象里完全不一样,幻想破灭也就不会再来找我了,毕竟我可是有那样一段黑历史呢。”

江书黎听着她的自黑,也接口道:“我也觉得这是这次谣言最大的功效了。”

向蒲然瞪他一眼,男生仍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快到她寝室楼下,江书黎将东西全都还回来,见她病恹恹的困乏样子,他忍不住要逗她,大胆地揉了一圈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将它们揉得更乱了一些,然后在女生面色古怪的震惊中,丢下一句“明天见”后就挥挥手走了。

向蒲然愣在原地,发丝将视线割裂成一条一条的竖状,怀里的书仿佛还残留他指尖的温度和他的干净气息,她的心里竟然浮起一丝暖洋洋的温度。

暖?

她赶紧甩了甩头,回身刷卡,上楼。

——如果对江书黎这样隔三差五地来寻自己开心还觉得温暖甚至期待,那只能说明自己确实是病得不轻了。

感冒的缘故,向蒲然吃了药早早就睡了,当夜就下起了雷雨,糟糕的天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辩论队的讨论自修室。

向蒲然正在思考解题思路,钢笔抵着下巴。自从他得知她的钢笔摔坏后,就强迫她用上了他送的笔。现在用习惯了,她很喜欢它出水的顺畅,以及转动起来的感觉,仿佛在眼前搅动出红白相间的光芒。所以说,对于江书黎一旦下定了决心的事情,他就总有方法达到目的。

眼前的书桌上摊满了她的一应复习资料,还有他的《拓扑学》书籍及演算稿纸,不得不承认,他的字真的很好看,向蒲然印象里,遇见的异性里面能让她觉得字写得好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裴燕生,还有一个就是江书黎了。

裴燕生的字是沉静的,有一种年龄感敛于其中;江书黎的要更潇洒飘逸一些,但是笔锋刚遒有力。

向蒲然忍不住抬起头,正在书架边找书的江书黎正好抽下一本书,透过缝隙,也朝她望过来。

他好看的面容藏在书架的格子之间,被头顶上的灯光打出一条一条的阴影,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代名词,四目相对,像忽然被撞见隐秘心思的小女生,向蒲然立刻尴尬移开眼睛,她“唰唰”翻动着眼前的书页,长睫簌簌,江书黎看一眼,目光才移回到面前的书上,想着想着,他就轻轻笑出了声。

向蒲然一连翻动了好几页,可是那些字她一个都没有看进去。

铅字不断堆积,却全堆出了他的影子。

现在才开始后悔,答应与他一起自修这件事,好像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江书黎的手机响,在桌子上震动,向蒲然听见他拉动椅子坐下来的声音,属于他的气息再度回到了她的身边,明明没有看他,却能感觉他的目光始终萦绕在自己身上。向蒲然举起左手挡住视线,江书黎接通了电话,“有事?”

侯寅在那边压低了声音,“老大,你在哪里?我这里有急事!”

侯寅看一眼拐角处靠着墙的许箫,无法消化刚刚得知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躲开偷偷给江书黎打电话报告。

江书黎始终沉默地听着,不时发出“嗯”的回应,目光聚焦于对面向蒲然无动于衷佯装专注的漂亮侧脸。电话持续的时间有点久,向蒲然一直克制着好奇。似乎是讲完了,江书黎才淡淡道:“你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对方似乎惊讶大叫出声,江书黎拉开椅子站远了一些,向蒲然停下写字的动作,抬头打量男生的背影。

“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然后挂了电话。

他要出去?向蒲然侧目看了一眼外面的狂风骤雨。

江书黎这次坐回到她身侧,向蒲然忍不住僵直了背,男生笑了笑,应该是在向她解释,“侯寅的电话,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

“好。”

她竭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他仍旧是看着她笑。

“想吃什么?等会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来。”

向蒲然便报了一串小吃名,江书黎都记下了。

“那我走了。”

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散在光线中。她并不知道,黑云压城的外面即将上演什么,但是心底却浮起一丝几不可辨的不安。

7

“你说完了?”

侯寅的面前站着许箫,他们相顾而立,思绪却像大相径庭。

在接到许箫“有要事相商”的电话时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侯寅依旧决定等他。其间他一直在刷校园贴吧,关于绯闻女神向蒲然与圣蒂亚男神江书黎在图书馆门口拉拉扯扯这件事已经在校园里传出了绘声绘色的各种版本。一时间,“江书黎在追向蒲然”这个谣言顺利取代了向蒲然先前的谣言,攻击值却猛增几万点。就连侯寅也觉得震惊,甚至有好多女生来问他,江学长是不是真的在追向蒲然,他也只能含糊其辞,毕竟,他自己对向蒲然的感情也非常复杂。

之前侯寅还感慨“风水轮流转”,他甚至边抖腿边敲下了一大串文字,几乎宣泄了从一开始寻找她、投票现场被羞辱、再到击剑场上惨败的各种不甘情绪。在网络这个虚拟的世界里落井下石,几乎不用为言语暴行承担任何责任。侯寅对自己文字里的充沛情感感到满意,可真的要按下那个发送键时,他的指尖却开始颤抖。

一想到老大,他就连贼胆都没了。

虽然平日打打闹闹看上去好像是自己阵地全失,但一直以来江书黎都发自内心给了他最彻底的信任,自己不仅是他和其他学生会成员之间不可或缺的桥梁,同时也是生活里会被他时刻关心着的朋友。

……

许箫的眼神里有很浓的探寻意味,离开学生会的这么多日子,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知道侯寅曾在向蒲然的事情上屡屡受挫,所以以为这个消息会成为反转的砝码。

——那个编辑叫纪和歌,是伤害到自己姐姐的罪魁祸首。无意在圣蒂亚见到了她,当下就给姐姐打了电话。

许笛出院后就听说杨树和纪和歌分手了,一等数天,仍然没有等到杨树的主动关心,她打电话过去,却被杨树挂断了。所以听到许箫的声音时,她的兴致不高,“怎么了?”

“纪和歌在我们圣蒂亚写稿子!”许箫立刻一五一十打起了报告,许笛越听眼睛越亮,“弟弟,你要帮你姐姐这个忙。你能把她写的东西发给我吗?”

“可以的,破解开机密码这事情并不难。”

再后来,许笛刚看完她的稿子,就打电话给了许箫。

其实纪和歌那里有两篇稿子,一篇是她自己署名的专访,从新媒体时代的向蒲然微博热门效应衍深至心理学专业,纪和歌探讨了优秀的心理学家需要具备的一些基本素质,比如博闻强记、丰富阅历以及敏感的联想力等,继而研究了心理学家选择这条路作为职业方向的原因,其中也包括了向蒲然,猜测可能是与自身经历有关。但是这一篇只是断章取义选取了其间比较容易引起误会的片段,而谢雨萌发给纪和歌的那一篇,却是被全文恶意曝光,连席佑南与米优的名字都没有打马赛克。

所以,做出那种可以算是“盗窃”的事情的时候,许箫心里除了害怕被人发现的慌张,并没有太多的道德罪恶感。而现在,他将这件“艺术品”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侯寅的眼前:“侯哥,我也知道你看不惯向蒲然,我做这件事情,也是为了帮你出口恶气。”

“谁说我讨厌向蒲然了?你们都说讨厌她,我反而要考虑一下了。而且,我相信我老大。”

果然,一提到老大,侯寅的目光立刻变得严肃正经了起来,但许箫没有深究,仍然继续道:“之前投票的时候,侯哥你不就是想请老大露个脸让妹子们挽着拍几张照片,他也不肯,最后害得我和你被骂得多惨啊,太不够义气了。”

侯寅挑挑眉,却被许箫解读为了鼓励,于是更加敞开了抱怨:“而且侯哥你每次这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了他,我真替你不值。”

话语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附和,许箫抬头,眼前的侯寅表情莫测,目光穿过他,望向身后。

许箫回身。

这一回头,差点没被吓死。

江书黎单手插兜站在阴影里,另一只手撑着收起的长柄黑伞,伞尖抵着地面,他靠着墙,一双大长腿非常显眼,那样干净的男生此时此刻浑身散发出的气场,绝对不是友好。

侯寅立刻撒了欢地跑到了江书黎身侧,还举着手里的黑色笔邀功:“老大,他刚刚说的我都录下来了!”

江书黎接过,默了会儿,他稍抬眸,目光径直扫来。

许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不需要任何的言语辅助,却狠厉、压迫到了极点。许箫被他看得浑身发虚,想解释,却无从开口。

江书黎仍然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侯寅扬了扬下巴,咳嗽道:“好你个许箫,胆子倒是真不小。你想替我抱不平,可你也得先搞清楚我和我老大是什么关系吧,那是你们可以随便诋毁和挑拨的?何况我老大看上的人,你都敢在背后捅刀子,必须得道歉!”说完他就看向江书黎,一秒变成小跟班:“对吧,老大?”

江书黎笑一笑,修长指尖仍是慢慢把玩着笔,沉默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许箫的恐惧就在这样的沉默里,被一寸一寸地放大。

“所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许箫这才知道,自己真的太蠢了。在没有弄清楚侯寅真实想法的情况下就将这一切贸然说出,看来非但不会助益自己回归学生会,还会发生非常恐怖的后果。

江书黎步步而来,声音里仿佛夹带了透骨的冰霜:“你的行为同时伤害了两个非常优秀的女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方式都是错的。你欠她们两位当事人一份致歉,而我希望这件事可以尽快得到解决。”

许箫的面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

江书黎看他无动于衷,扬了扬眉:“当然,如果你觉得有难度、不愿意,我也可以帮你。”

许箫看见他朝自己笑,可那笑意根本没有进到眼睛里,只让他觉得冷和害怕。

侯寅在他身后跟着晃了晃那支录音笔。

一直到许箫走远了,侯寅才扁着嘴巴看着眼前用来滥竽充数的钢笔,“根本没办法录音嘛。”

江书黎淡淡道:“录音也是下下策,跟许箫的行为没什么差别,还是别用了。”

侯寅点头,目光里亦是无比嫌弃。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说道:“对了老大,我刚刚刷了校园贴吧,那上面有好多你和向蒲然的照片。”

“哦。”

江书黎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拿起手中的伞打算走了,侯寅追问:“老大,你的粉丝们都在问你是不是和向蒲然在谈恋爱。”

“没有。”

侯寅大喜:“我就说嘛,我们老大怎么会忽然就喜欢上向蒲然了呢!”

“我在追她,可她还没有答应我。”

“什么?!”侯寅尖叫。

“哦,对了。”忽然江书黎停下脚步,侧身问侯寅,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你有没有匿名发帖抨击向蒲然?”

“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

江书黎没有说话,仍旧目光深深地锁定他,将他的每一寸表情都尽收眼底,仿佛在思考他话语的可信度。一分钟后,他才再次开口:“那你找科技部的人,去网上把那些说向蒲然不好的言论,都删除了。”

“……”

8

向蒲然从来没有登录过校内BBS和贴吧,这次心血来潮打开网页刚瞄了几眼就吓了一大跳。第一次登上热搜是因为裴燕生,后来谣言如日中天是因为席佑南,这次又是因为和江书黎被迫“同框”盘踞了热门,这么久了热度始终有增无减,她想一想都很心疼自己。

网上全是昨天图书馆外江书黎和自己的“路拍”照片,如果不是当事人,看到这些模样亲昵的照片,也肯定会误会的。向蒲然再看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忍不住感慨道:“明明别人拍得都蛮好看的嘛,怎么被你拍出来就这么丑了。”

等等?手机屏幕?

她立刻低头,因为静音她没有听到手机铃声,这才离开一会儿,江书黎竟然还给她打电话?那个合照正顽固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女生接通,声音闷闷的:“喂?”

窗外雷暴转重,他问她:“怕不怕?”

“不怕啊。”

……

看着眼前的照片,听着听筒里的声音,这种感觉有点微妙。江书黎问她在干什么,她照实回答说在刷帖子看留言,言语间有淡淡的惆怅,江书黎便安慰她:“反正这个学校里面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已经这么多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些吧?”

“喂江书黎!我超在乎的好吗!”女生隔着手机叫嚣。

男生似乎是“哦”了一声,尾音上扬,仿佛带着笑意。他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你以前不都是天崩地裂于前,也能不动声色喝着茶,怎么现在定力这么差了?难不成是因为我?”

“江、书、黎!”

向蒲然将头埋进了左手手掌间。

男生似乎是在给她报备:“我在排队买吃的了。”

“哦。”

“我可能还要去趟老师那儿,要再晚一点再过来。”

“随便你。”

“不会很久。”

向蒲然挺直背义正词严地拒绝道:“我等会儿就走了。”

江书黎又在电话那端笑出声来了,“这么小气啊。”因笑容幅度有些大,他吸进了一丝凉气,低低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嗓音里都带上了一丝沙哑。向蒲然奇怪道:“你怎么了?”

男生这才对她终于关心到自己表示出淡淡的委屈,“我感冒一天了你现在才发觉,我都感冒了还在给你冒雨买吃的,你竟然都不等我就要回去了。”

……

那个声音,是江书黎。

离开辩论队原本就非谢雨萌本意,只是不得不走。在没人的时候,她经常会回到讨论室缅怀,万年漆黑上锁的房间反而让她觉得安全,可以独自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与回忆和幻想为伴。所以今天,看到这里有了光,也有了人声,走进来又看见穿大红色毛衣的向蒲然,她躲在书架后,然后就全程听见了这个电话。

胸口开始泛起苦涩的气泡,即便江书黎出面打碎自己的梦想,她也不会真正停下来思考是不是因为真的不适合走这一条路。谢雨萌的手指紧紧地抠着书架沿,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向蒲然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台灯的昏黄光亮照在她的大红毛衣上,那个正在同自己喜欢的男孩子打电话的女生,她的眼角眉梢都是清甜的笑意。

为什么呢?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依旧不受打扰?为什么她可以轻轻松松就拥有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为什么就连这么好的江学长到最后也不闻不顾就站到了她的身侧?

……

紧张和愤怒所产生的热气,混杂着28摄氏度的空调暖风,以及寝室套间盥洗室里飘来的浑浊潮意,充斥着谢雨萌一个人待着的寝室房间。

不记得是怎样从向蒲然那边回来了,刚洗完澡的谢雨萌身体还在发烫,她将桌子上的镜子拿到跟前,仔仔细细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皮肤粗糙发黄,还有林林总总的细斑,眼睛又细又小,她摸了摸刚洗完的头发,干枯得像稻草一样,没有一样让她感到满意。

谢雨萌甩掉鞋子蜷缩起双腿架在椅子上,略显粗鲁地将这些日子自己从网上、店里买来的一应化妆用品全部摊开。

她对镜侧了侧脸,决定从右边脸开始。

第一步要先用化妆棉打上粉底,可她一不小心挤多了粉底液,又不想浪费,只能拼命涂抹,于是左边脸和右边脸立刻有了色差。

然后是腮红,向蒲然的腮红好像是橙色系的比较多,店员也说橙色系比粉色系要显得更少女一些,是近年的大热单品,谢雨萌抿起唇,开始在尚未干透的粉底液表面大力涂抹橙色腮红。

腮帮两侧全变了色,再接下来,她拿出眉笔,企图盖住稀疏的眉毛。可是手腕不会用力,猛然一下,镜子里的眉毛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模样,像漆黑的蚯蚓。

谢雨萌深呼吸,拿起化妆棉蘸卸妆液拭去,再重新补上粉底然后画眉,如此往复,直到终于可以描摹眼线。摘下眼镜的谢雨萌因为看不清楚,只能拼命瞪大眼睛凑近镜子,她企图在眼睑处画上眼线,又害怕戳到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她的脑海里不断闪回向蒲然的眼睛,她的手腕也跟着战战兢兢。

最后,她给自己喷抹上柑橘味的香水,与向蒲然的清爽不同,她的过分甜腻了,空气里霎时间混杂了种种味道,令人呛到窒息。

谢雨萌呼出一口气,她重新戴上眼镜,打量镜子里终于完成化妆的自己——有些微异的面容,她看见厚厚的粉底已经覆盖到嘴唇上下,半粉半白的唇色,让她想起日本那些表演的艺妓,像浑身紧绷的弦,滑稽而可笑。

忽然之间,又热又苦的泪水涌上来,谢雨萌不想让刚画好的眼线晕开,猛地仰面朝天。

接到谢雨萌电话的时候,向蒲然原本是不打算理的,可是听见她在电话里都带了哭腔,好像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向蒲然最终没能狠下心,下了楼。

她的头发披着,似乎是用了定型胶,还化了妆,妆容可能用力过猛了些,在她身上拉出了一丝不协调感。尤其她穿的那件外套是红、黄、蓝三色的拼接衣服,拼接色的衣服向蒲然也有一件,所以现在看着她,向蒲然心底浮起奇怪的感觉。

“你怎么了?”

沉默。

周围很安静,所以显得谢雨萌接下来的声音更加诡异,她轻轻地说,仿佛还在笑:“学姐,你是不是从来都看不起米优?”

饶是最近常常会看见这两个名字,但真真切切在自己跟前听见认识的人喊出“米优”这两个字,向蒲然立刻如临大敌,她的眼神里像忽然走过了一万种情绪,最后才重新恢复了现今的意识:“是你做的?”

谢雨萌笑:“是我。”

向蒲然的目光立刻变得厌恶,以及难以置信:“太过分了。”

被她这样指责,谢雨萌的眼眶忽然发红,她凭什么永远这样趾高气扬,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自己?谢雨萌几乎是扑上前来,一把抓住她,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学姐,是你逼我的!”

向蒲然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哪里有逼你?”

“你帮我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吗?你给了我希望,之后却让我自己去面对每一次的失望和委屈,你就是因为输给了米优所以才仇视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谢雨萌画的残缺不堪的眼线被雨水溅湿,竟有些狰狞和可怖,她的指甲狠狠抓住向蒲然,在向蒲然的外套上勒出一道道印痕,“你和书黎学长在一起了?你放过他吧!你根本配不上他!他那么完美那么好,可是你呢?你看看你都对我们这样的人做了些什么啊!”

“……”

虽然也曾被裴燕生万分严肃地指出不应该擅自开展对人的研究,却没有想见眼前的女生真的会因为自己而变成这个样子。向蒲然的心底浮起极大的不忍和自责,她张了张口,却觉得声音格外无力,“我……”

“向蒲然!你要记着,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你这样随便将你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你是要遭到报应的!向蒲然我诅咒你!”

嗡嗡……向蒲然仿佛从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来,四下的风冰冷沉寂,同寒冬的夜相互助虐,她的感冒并没有好,现下因为和谢雨萌的拉扯,她自己的伞早已经脱离手心被风吹远了,雨珠噼里啪啦落在自己的衣服上,连高高的头顶上冰凉的灯光也泛着惺忪,耳边传来的说话声含糊凛冽,她再也听不清楚。

直到身子忽然被拉入了一方晴空,思绪才重新拼接回正轨,“江学长……”谢雨萌惊到了,向蒲然顺着她的目光,抬眸望向正为自己撑伞的男生。

她看见他深藏在额发阴影里的冷冽,身后是一片狂风骤雨,他的生气是那样明显,直指谢雨萌:“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谢雨萌否认,目光却在躲闪。

“那你告诉我。”

这几个字却忽然变得温柔,是问向蒲然的。这让谢雨萌忽然恍惚,是不是刚刚听到的那声质问都只是一场错觉。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们走吧。”

江书黎揽住有些散神的向蒲然,转身。谢雨萌慌了,“学长……”

她试图追上江书黎,却被他横扫过来的目光伤到,那里面只有冷淡和嫌恶,仿佛谢雨萌触了他的逆鳞,他一字一句道:“向蒲然帮助你备战辩论赛这件事没有错,可你挖出她的高中往事并且肆意传播抹黑这样的行为,却令人无法容忍。如果真的全部摊开到公众面前,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正确的判断,到那时,恐怕圣蒂亚大学里再也没有你谢雨萌的容身之地,你去想一想,刚入学不满一年就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情,你的家庭你的邻居会怎么想你?”

他从来没有跟她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是因为那个女生,那个她永远成为不了的女生。

谢雨萌呆呆望着被江书黎揽在怀里的向蒲然,女生的发丝凌乱,浑身僵硬,却依旧有她望尘莫及的漂亮孤绝,几乎令她自惭形秽。

江书黎的声音隔着雨帘飘来,下了最后通牒:“谢雨萌,我希望你能聪明一点。不要再让我知道,你还有下一次。”

轰隆隆。

雷声划破天际,雨声大作,黑暗像是倒过来的潮水一直在蔓延。

直到坐在温暖的空调下,向蒲然的外套在滴着水,江书黎替她收拾完东西,“回去立刻洗个澡,知道吗?”她点点头。

校园道路的两侧,昏暗灯光里透着蒙蒙寒气,江书黎皱眉问她:“你还好吗?”

没有回声,她试图从他手里拿回包。

“向蒲然。”

“嗯……”

她这才应了一声。

像是思考了很久,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抬头看他,目光不复之前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模样,像是背负了千斤重的沉疴,“江书黎,这些事情你知道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她抿了抿被雨水打湿的唇,声音里也染上了一丝潮意:“我是指,谢雨萌散播开来的那些事情,百分之八十是真的。”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的语气寡淡,因为他知道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才是关键。

“怎么会呢?”她冷笑了下,“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那些虫豸扑腾不起风浪,不过几句话而已,你为什么偏要受他们的影响?”

向蒲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严肃的他,她竟有些喘不过气。

“你不懂。”

她退后一步走出他的伞,他试图覆上她肩膀的手便空落落悬在了半空。

雨水裹挟住她,她也毫无畏惧,仿佛是借用这些雨水冲刷才能保持清醒,他下意识要走过来,被她推开,声音拔高:“你不要过来!”

隔着雨幕,他看见她眼睛里分外清明的痛苦,那么近也那么远,江书黎的笑容忽现一丝苦涩,“向蒲然,你还喜欢猫吗?”

“猫?”

“是啊,比如通体洁白的猫。”

向蒲然看着他,不明白他突然兴起的意图所指,她头很痛,放弃了思考,“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听见这个答案,江书黎一贯带笑的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向蒲然转身离开。

“向蒲然!”他叫住她,怎么可能放任这样的她在大雨天里独自回去,却被她又一次用尽全力推开,“你走啊,不要再跟过来了!”伞能遮住雨,可是湿了的心怎么立刻烘干。

江书黎有些生气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一点像你了?”

“你真的不懂。”向蒲然摇摇头,“你总说,这不像我,那不像我,我不该躲避,不该怎样,可是江书黎,你想要看见的向蒲然,究竟是什么样的?那么多的向蒲然,又有哪一个是真的我?”

是哭了吗?

为什么声音里带了一丝沉闷的苦痛,仿佛受了极大的挫折精神也跟着恍惚,无法再继续维持高高在上的体面。向蒲然含泪的目光像一张残缺的网,困住他,也像带了刺的刀刃,在这个夜里来回切割着他的知觉。

该死的,谢雨萌完全打乱了他的每一步计划进展,他会让向蒲然正视这段历史,但绝不是通过这样暴躁而粗鲁的方式。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乱了套,这让江书黎忽然胸口发闷。

失神间,向蒲然拢了拢衣襟快步跑远了。所以她不会看见,身后的男生,仍然撑着黑色长柄伞,在雨幕中站成了一座雕塑。他举到半空的右手里还拎着依旧散发着热意的汤包,那些热意在这个透凉的雨夜里,逐渐远成了遥不可及的温暖。

9

漫无头绪的忧愁积少成多,应该是屋外黏稠雨天的缘故,没有想到期末考竟然比重感冒更早结束,失去了可供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后才发现,一颗心都闷到发慌。

桌上的手机很久不曾响过了。

向蒲然坐在椅子上发呆,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给了她太大的触动,令她无法再直面江书黎。所以才会在他一再打来电话云淡风轻地说些琐碎日常时,打断了他。她跟他说,他们暂时不要再联系了。

听到她坚决仿佛不留余地的语气,江书黎的声音忽然变平静了,异样的气流在空气中涌动。半晌,他才答道:“好。不过星期四在击剑社,我要做一场毕业表演,你来看吧。”

“我那时候可能已经回家了。”

“你要来。”

他重复,向蒲然却挂了电话。

之后,他果真依约没有再给她打过电话。

雨水敲打墙壁的声音,打碎了记忆,提醒着她所有再完美的伪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晃的颓唐。

东西收拾到一半,一本古旧牛皮本掉到了地上,夹在里面的演算稿纸纷纷散落。她弯腰捡起来,扉页上是她很早以前写的那首余秀华的诗,字体都开始发散——我们都喜欢这光,虽然转瞬即逝,但你还是你,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

“是谁的名字?我的?还是席佑南的?”

那日自修,这本本子被江书黎一把抽走,他看到这句话后,玩笑地将自己的名字和席佑南的名字一并朝她抛来,仿佛大家都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仿佛一定要她做出选择。

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

忽然间,向蒲然感到一阵模糊的痛苦袭上胸口,她捂住了脑袋。那支Pelikan的钢笔仍旧乖巧地躺在笔盒里,安静而寂寥。

击剑社已经人满为患了。

向蒲然裹紧了黑色大衣,压低了帽檐,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今天的场下人山人海,空气里全是热闹在涌动。

“老大!”侯寅拨开众人,一路跳着来到江书黎身侧,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侯寅激动道,“她来了。”

江书黎挑挑眉,似乎是笑了。

他怀里抱着击剑帽,一身洁白击剑服配红色运动鞋,仿佛也能发光,好看到让人晕眩。大门忽然拉开,江书黎一手拿剑,一手抱着帽子,波澜不惊地出现在候场区,他走路带风,唇角带笑,向蒲然明显听见场下此起彼伏响起了一阵喧嚣——“啊啊啊真的好帅!”

这个存在于女生们星星眼里的少年,前不久还在陪自己自修、压马路、挨自己的打、排队为自己买汤包、每天用电话炮轰自己……他是这个学校的神话,那样帅气,意气风发,可她却从来没有关注过。

江书黎走到场中央,和教练相互拥抱。

表演开始了。

花剑。

重剑。

佩剑。

曾带过他的三个教练,挨个上场。

近一个小时的表演,三种剑法酣畅淋漓,他挥剑的姿态那样自信,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场。每一种剑法都炉火纯青,就连细节之处的差别也都拿捏得非常完美,无法想见他究竟在台下付出了多少年的努力,是不是手掌之中的厚茧以及脚踝上的旧伤都是每一次练习留下的痕迹?是不是也曾一个人独自品尝这些年岁里无限的盛大或者落寞?

今天一整场比赛,每一场击剑都没有绝对的胜负,但场上充斥着高手过招间的发光发热,江书黎和每一位教练都在结束后摘下帽子,彼此拥抱,致以问候和告别。

向蒲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在这个地方,信心满满要和他挑战,最后应战的人却不是他,那么那时候,他又是坐在台下的哪一处看自己比赛呢?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同他产生了这么多的记忆关联,这让她又高兴,又难过。如果早知道现在会对他有这样的感觉,一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对他多看一眼?

台下忽然响起经久不绝的掌声和尖叫声,拉回她的思绪。

向蒲然循声看去,似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场中央的那个男孩子,也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她下一秒心跳的制高点却是在江书黎出人意料地绕过栏杆,向观众席大步走来那一刻。

江书黎边走边摘手套,在场所有学生都盯着他。向蒲然的心几乎悬到了喉间,场中的白炽灯太过刺眼了,忽然让她想起第一次在楼梯间的相遇,阳光炽烈,她与他擦肩而过,他叫住她,似笑非笑地同她讲她转那支钢笔的样子应该会很好看。

心跳越来越快,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要呼应他的,但也仅是短短一瞬,谢雨萌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声音凄厉地质问和哀求着她,这宛如一盆冷水忽然从头泼下,将她浇得浑身透凉。

向蒲然的视线开始闪躲,她用指关节扣着额头,无法再跟他视线相撞,面色通红一方面是心跳的速率过快,还有一方面是那段被压制太久的心魔现在让她陷入了极大的两难,甚至难以招架。可是再多的祈祷完全不中用,江书黎最终还是站到了她的面前,他朝她伸出手来,等她一个回应。

向蒲然直愣愣地看着他。

眼前的他,同曾经的另一个他,好像慢慢地,交叠重合了。

他眼神里藏也藏不住的山呼海啸和浓烈情绪她也曾见过,在布满星辰的晴日夜晚,或者是在任意一次结束自修的彼此同路,那样璀璨夺目,满满都是他的诚意。这让她想起他不断重复的安慰:“那些事情与你无关,你无需过分自责。”可是怎么可能呢?已经确定对一个始终存在的人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她没有办法完全排除自己的责任,如果一开始不帮她就好了,如果一开始不去逞强就好了。

所以,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所以,这么差劲的自己不该得到他的示好。

所以,哪怕再难过也只能这样子了。

向蒲然心里蔓延开一寸一寸的钝痛感,那痛感凛冽灼心,让她眼眶发烫,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所有密不透风的眼神围剿中,女生终于抬头,重新对上他的目光。

他在笑,在期待,他的手落落大方,一直停在她的余光里。

向蒲然起身推开了他。

10

笛城飘雪了。

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打着旋儿落到地面,过滤掉多余的情感,将欢笑、悲伤、喜庆、愤怒、委屈最后全都尘封在一片晶莹之下。在偌大的城市里,每一个角落每分每秒都正上演着不同的人生。

谢雨萌好不容易才从街坊邻居亲戚长辈们的对话中逃离,躲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她看着桌子上那堆从学校带回来的化妆品发呆,屋外是永远在相互攀比小孩的家长,屋内是恍惚到失神的渺小自己——经过了一个学期的竭尽全力,最后仍不得不接受,那些不适合她的梦想永远也不会落地为实。

刚刚查完成绩的王学凡什么好心情也没有了,网页上显示着一个刺眼的49分,系主任的课最后他还是挂了。饭桌上,王雄沉默地抽烟,王学凡沉默地吃饭,半小时的持续沉默,最后终于以他的一句“我下学期会好好重修”宣布结束。

另一边,侯寅却对这学期的绩点相当满意,第一时间就给江书黎报喜,江书黎没接他电话,侯寅想了想,编辑了一条短信,“谢谢老大整理的笔记”,点击发送。

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正以桌为枕的白猫不由绷紧了神经,它四肢仍摊着,毛却直愣愣地立了起来,猫儿通体雪白,一双眸子颜色不一,一只碧蓝一只翡绿,但都非常亮而清透。它朝着江书黎的背影发出“喵呜”的一声,但插着耳机边听歌边运动的男生恍若未闻。

江书黎穿着简单白T恤,正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跑步,他的肩部、背部、手臂、腹部、腿部都带动出流畅又完美的线条,可他的眉心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放松。

跑步机的数字终于归零,他旋开盥洗室的水洒,洗澡前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猫儿跑过来蹭蹭他的手臂,毛茸茸的触感真实而柔软,男生一眼扫过未接来电和短信,很多条记录,却没有一条来自于她的。

江书黎放下手机,不再去看它。

洗完澡,江书黎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后院。

这里是笛城单个平方都接近天价的曼维尔庄园,庄园里的每栋独栋别墅间距都很大,给了主人充分自由发挥的空间。

几个月前,江书黎就开始找人在这里搭建一座晶莹剔透的玻璃房,已初步可以看出轮廓,玻璃房内铺满了鹅卵石步道,一路蜿蜒,两侧绿植攀缘,仿佛是这白雪皑皑之下的唯一一处绿意。

他绕一圈,出来顺路拿了邮箱里的信件和杂志书物,最新一期的《旅世界》到了,他翻开来匆匆扫过几眼,停住步伐。

原本属于纪和歌专栏位置的文章,写作者换成了别人。

夜色如墨,视角逐渐往上升,林立的大厦里,于琳站在陈总的办公桌前,陈总的身侧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于琳你要像培养纪和歌那样培养她。”陈总说完,他身侧的小姑娘就跟着怯生生地朝她打了招呼:“谢谢于琳老师。”

于琳点点头,算是应了。她没有因为是空降兵就对这个小姑娘有偏见,她仔细看了稿子,小姑娘的文笔尚可,灵气却差得远了,偏偏“勤能补拙”这个词对灵气而言也没有任何功效,所以这世上只会有一个纪和歌,怎么能随随便便找一个人就培养成她呢?只是可惜这个万中选一的纪和歌,最近连一个字都写不出了。

所有的高楼风景在此时都显得冷清,于琳沉默地抱胸看向窗外,地面上的车辆像会动的积木,在夜里缓慢地更换组合。

静物一路朝后飞逝,坐在出租车里的向蒲然也没有想到,寒假最后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握在手里的手机始终是黑屏,太安静了,她划开屏幕,像下定了决心般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相隔七个多小时时差的越洋长途,她这里华灯初上,妈妈那边仍然白昼明亮。

“所以,你真的决定了?”

妈妈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探寻的痕迹,向蒲然咬唇,点点头。意识到妈妈根本看不到,她开口道:“是的,我已经报名了出国考试。”

高中毕业前夕,妈妈就打算让她去英国念书,被她拒绝了。可是就在刚刚,她条分缕析地和妈妈说打算花多少时间准备雅思,何时写完文书,以及打算请哪些教授写推荐信等等,按部就班、一丝不苟,每一个步骤都完美到挑不出错,唯一的缺陷是漏放了感情。

妈妈似乎露出了很满意的笑容,“然然,你终于想通了。”

“是啊。”女生叹出长长一口气,将出租车的玻璃窗都氤氲出一道虚薄的光亮,而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出现在光亮中,可是一点都不好看,甚至比那张合照里的她还要难看。

出租车停在超市门口,向蒲然下车。

与此同时的地下一层,裴燕生正在买食材。他认真比对着肉质的生产日期,以及蔬菜和酱料的新鲜程度,神色专注而温和。电话声响,他接通。然后,他的静默就在秘书急促的汇报声中被一寸一寸打碎,裴燕生感到自己胸口的担忧情绪愈演愈烈。

挂断电话,他装好挑拣好的食材,大步走去结账。

川流不息的车流,红色成了整座城市的代表色。

路口的信号灯是红色的,堵在前面的车尾灯也是红色的。

一向淡定沉稳的裴燕生,紧蹙的眉峰已经很久没有松动,他的指尖在方向盘上频繁敲击,好像每多浪费一秒,不确定的可能就会更大一些。

信号灯已经转绿,前方的车依旧不动,所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窗外的冬夜一样,在倦怠地打着盹儿,裴燕生感到自己的耐心,像被钉了孔的沙盘里簌簌降落的沙,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流逝。

酒店的最高层公寓里,是纪和歌不开灯的世界。

桌面上电脑在亮,文档却一片空白。

盥洗室里是极致的亮,与外面极致的暗形成了鲜明对比。纪和歌将暖气开到最高档,她穿着单薄睡裙躺在已经盛满大半缸水的浴缸里,一侧的肩带耷拉下来,她以手举起水朝空中抛,然后水流四溅、下落。

浴缸边沿摆满了各种颜色的颜料,纪和歌拿起画笔先蘸了最喜欢的绿色,然后在自己身上“嗖”地画下了一道痕迹,绒绒的画笔经过肌肤,激起身体里一阵战栗。

画笔在水里荡一荡,水立刻被染脏,她再拿着湿漉漉的笔去蘸另一种颜料,然后从脸到身体继续描画。如此往复,直到整个人和身下的水流浴缸全都变成乱糟糟的一片。

黏答答的颜料黏在皮肤上,她却觉察不到任何不适。

水龙头仍然在出水,水势蔓延过她的身体,“啪嗒”一声,浴缸边沿的颜料盘摔落在地。永无止息的水流继续蔓延,打湿了鞋子,浸润了瓷砖,一直在朝远处延伸。

纪和歌闭上眼睛,将整个人沉入了水底。

此刻门外传来一声重过一声的敲门声。

“纪和歌,开门!”

屋内,纪和歌的长裙在浑浊不堪的水流里摇晃飘荡、漂浮无依,她安静地待在颜色混杂的水底,像是一朵冬日池塘里孤单盛开且初显鬼魅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