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0章 布贺博林塔尔,愤怒的单于

“陛下,塔塔桑别已经准备好了。”

听阿鹿恒杜尔称呼自己“陛下”已经两年多了,乌洛兰·索尔还是觉得别扭。父王常说国君不该有朋友,他不知道这话对不对,可他无法不把杜尔当朋友。

“是照我的原话嘱咐他的吗?”索尔扭过身问道,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杜尔道:“是原话,可我觉得他有些害怕,毕竟那是图兰邦贝勒。”

“塔塔桑别比你勇敢。”索尔道,“要是一个图兰贝勒就能吓到他,那就让他回扎兰木合放羊去吧。”

杜尔笑道:“他倒是很喜欢放羊。”

我也喜欢,索尔想。在这点上他与塔塔桑别最投缘,他曾经的梦想就是骑着骏马驰骋在属于自己的牧场上,看蓝天碧草,看雪白的羊群被傍晚的夕辉染成粉金色。父王却说这是最没出息的梦想,身为乌洛兰王族的子孙,该牧养的是万民而不是羊群。可他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还是选中自己继承单于之位。

晨曦中的博林塔尔美极了,看上去一点也不比草原逊色!这是他第一次登上迷龙塔顶俯瞰她时形成的印象。以前他讨厌所有的城郭,包括这座布贺最大的城市。没完没了的墙、坚固的房屋挡住了人的视线,也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天知道墙的另一面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呢?但高大的迷龙塔不但满足了他对于辽阔的嗜爱,还赋予他一种新奇的掌控感,能把世界踩在脚下的掌控感。父王说这就是权力,是高高在上的威严。

“来了,陛下!”杜尔指着笔直的海东青大街喊道。

果然有一大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从白马门下穿过,沿着海东青大街朝龙城方向过来。队伍很长,像一条缓慢爬行的黑色大蛇,头已经进到城里,尾巴还留在城外。如果塔塔桑别这时候放下千斤闸门一定能把这条蛇截成两段!索尔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了这个奇怪的想法。“快去再告诉巴尔术一遍,一定要等人过了越古单于像之后再关门。”

杜尔道:“陛下放心,出不了差错,你知道巴尔术是出了名的一根筋,陛下不让他转弯就是遇到城墙他会在上面打个洞穿过去。”

索尔笑着点了点头。“是我自己太紧张,其实我的胆子不如你们四个,尤其是鄂尔图。”他向杜尔承认道。

“陛下,不能这么说,您才是最勇敢的!这是多大的事啊!说实话我现在还在害怕着呢,大阏氏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处置我们四个。”杜尔很紧张,扶在刀把上的左手有些微微发颤。

索尔安慰道:“怕什么,有我呢!我知道你小子一直都信不过我,无论赛马还是摔跤你从来都没有押我赢过,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忘情地给了杜尔当胸一拳。

杜尔忙跪下道:“臣不敢,以前……以前……”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索尔要去扶他,手刚刚伸出去又迅速缩了回来。杜尔的下跪让他的心头闪过一阵失落,难道成为国君的代价就是失掉友谊吗?那这种交换真是得不偿失!

他赶紧把目光移向海东青大街,以便掩饰自己的悲伤之貌。作为布贺的国君永远不能让人看到你软弱的一面!这是父王的忠告。

五个兀鲁思叶护和五个土邦贝勒的仪仗队竟如此浩浩荡荡,你们的排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前队人马即将进入大广场,队尾则刚刚穿过白马门,一整条海东青大街的仪仗队得有多少人?五千还是七千?索尔暗想,这是在向我示威吗?!

走在队首的正是图兰邦贝勒可地延·塞木哥,从迷龙塔顶就能看清他的双头雪地棕熊大旗上右边熊头呲出的獠牙。这果然是个飞扬跋扈的家伙,竟然连一点起码的礼仪都不顾及,明目张胆的抢在地位更高的五大兀鲁思叶护前头去了。他凭什么?当然是图兰邦无可比拟的实力,否则叶护们绝不会容忍塞木哥这种无礼的僭越。

前队在雄伟的越古单于像前停下,后队慢慢聚拢上来,经过漫长的整饬之后,他们组成一个庞大的矩形方阵,随后便是繁琐的参拜礼,向布贺开国之君致敬。这是外臣入京觐见的首要礼节。之后,大部分人马将在越古单于像前止步,由少数高级侍从护卫各自的主君弃马步行穿过大广场,在神龙门下重新列队,等待单于检阅。检阅只是个委婉的说法,事实上是单于屈尊迎接这些封臣。这一荒唐行径竟然还是自古有之的惯例。泰亦乌老师上课时曾讲过这种传统开始于第十一辈仓戈那单于,已有六百年历史。

既然单于拥有四海,至高无上,是长青天选定的人间至尊,天下最尊贵的君王,为什么还要屈尊降贵亲自迎接臣子?这实在是说不通的道理。索尔亲眼见过父王是如何迎接这些向他下跪的诸侯的。他至今还记得父王站在神龙门下看着自己的臣子从面前经过时脸上疲惫的笑容。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了笑也可以伪装,一定是一件比哭还难受的事情。假如有一天我能成为单于,一定要改改这个规矩,当时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

索尔知道想要改变一个施行了六百年的规矩不是件容易的事,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了精心的布置。他首先派鄂尔图给十大诸侯送去了一道诏书,勒令前来参加本届丘尔干大会的所有外臣全部在城外扎营,等到大会当天再一同列队进城,并为此准备了多种无懈可击的解释。比如规范朝会秩序、确保朝廷威仪、避免扰民惊民、维护京城治安等等。他本来还担心这道诏书会引来激烈地反对,为此还制定了周全的应对措施:一旦有乱,无需诏令,火狐卫中由巴尔术统领的龙城近卫和铁赤台的射手处即可自行对十大诸侯实施抓捕,尤其是那个塞木哥,必要时可就地斩首。但出乎意料的是,不但在京大臣无人提出异议,就连一向飞扬跋扈的东部农耕土邦的贝勒们也都像绵羊般驯服。这一结果极大地增加了他的信心。白马门外能等十天,神龙门外为什么不能多等半个时辰?遗憾的是没在诏书里规定诸侯仪仗队的规格,很明显,带着五七千人进城,这是诸侯们对诏书的回应,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意外。不过他并不太担心,他相信这几千人胆敢胡来,母亲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她手中的三万京师护军一定会出手!再说十大诸侯根本不可能同时发难。

索尔的心在笑,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个强大统一的布贺帝国将再次让世界颤抖!

巴尔术果然不负所望,恰到好处地在诸侯们整理好队列之时把原本敞开的神龙门关闭。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引起了一阵骚乱,整齐的队列很快就碎成一滩。巴尔术宣读诏书的声音在迷龙塔上听不到,只能看到它引发的反应。果不其然,图兰邦的双头雪地棕熊大旗率先离开,紧随其后的是凯达和林的白头隼和日零的独角野牛。这三家全是东部农耕区土邦,索尔在即位前就听过朝臣的议论,凯达和林与日零几乎成了图兰的附庸。

走吧,你们最好有胆量硬闯白马门,塔塔桑别一定不会手下留情。解决了你们这几个刺头,其他人自然服帖。索尔正得意着,突然听见有人爬楼梯的沉重脚步声。

“是谁?”他问杜尔。

“丘林大人。”

“什么大人!就是一个负责洒扫庭院的狗奴才。”索尔故意提高嗓门,把“大人”这个敬称加到丘林这个姓氏后面让他十分恼火。

内侍总管丘林·沃托趋步上前,只深深鞠躬,并不下跪,他右拳轻击左胸,垂首拜道:“陛下,奴才是您的狗奴才,但您千万不要认为神龙门外的那十位诸侯也是奴才。”

“这话不该你说。”索尔冷冷道。

丘林·沃托恭敬道:“大阏氏娘娘等着陛下去说话。”

“什么事?你先说说。”他越是恭敬索尔就越觉得他可厌可憎。

“奴才不清楚,娘娘很生气。”

一定是谁走漏了消息,眼前的事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索尔懊恼地想。最近母亲热心政事跟眼前这个狗奴才不无干系,早有这方面的传言传到他的耳中。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

“杜尔,传我旨意,一切照计划进行,违者杀无赦。”索尔瞪着丘林·沃托波澜不惊的脸,他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态真叫人切齿。

果然不出所料,一进门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连祖制都要改吗?”

索尔忙扑过去蹲在母亲脚边握拳轻捶着膝盖陪笑道:“没有的事,我只是想让他们多等一会儿。”

母亲道:“你也别让他们等了,先把我送回扎兰木合,我怕待在博林塔尔连命都保不住了。”

“母亲严重了,您这样说才是要儿子的命啊。”索尔变捶为捏,母亲拍掉他的手道:“西边的古纳频频闹事,你却在这个时候去得罪诸侯。别说古纳了,光是那图兰就有五万兵马,京城的城墙能挡住他们吗?你这是要毁掉乌洛兰列祖列宗留下的江山啊!”说到一半母亲就哭了起来,“你的父王把布贺交给你是让你好好守护,不是让你瞎折腾的!”

索尔假装委屈道:“我只是想改改不合情理的规矩,没有想要他们什么啊?”

“你还想要他们什么?你已经把他们的脸皮挡在白马门外一次了,你还想把他们再挡在神龙门外一次吗?我的儿,你怎么就不能多想想,这些叶护贝勒们来博林塔尔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在丘尔干大会上得到一个位置、不就是要一张风光的面皮吗?”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一个侍女捧着一叠丝帕候在一旁。索尔伸手夺过来喝令侍女退下。他一条接一条地往母亲手中递,只希望此刻塔塔桑别已经砍下塞木哥的人头,母亲的那些担忧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时丘林·沃托从外面闯进来,索尔立刻站起身怒道:“这是母亲的寝宫,你怎敢不经通报就随便进来!”

丘林·沃托浅鞠一躬,什么也没有说。母亲道:“这是我的意思,怎么?连这你要管吗?我看我还是回扎兰木合的好,省得在这里碍你的眼。”

索尔咬牙切齿,强压下怒火陪笑道:“母亲,我没那个意思,您的安全可马虎不得啊。”

“他进进出出有什么不安全的?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你一面,我总得有个人说话,有个精干的人帮我管着些下人们,你以为我是在这享福吗?她们笨脚虾一样哪一个是省心的?要不是丘林总管照应着,我早被他们气死了,还用得着你三天两吓唬?”

索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出去,母亲的这些话让他又羞又怒。母亲啊,恐怕整个布贺都知道这个丘林·沃托是哪路货色,你这是给儿子一件多么沉重的耻辱啊,你叫儿子怎么去堵天下人的嘴?除非我杀了他!

母亲不再理会索尔,她擦着眼泪问丘林·沃托:“还有缓和的余地吗?”

丘林·沃托回道:“太宰大人已经把塞木哥贝勒请了回来,他坚持要奥鞬巴尔术的脑袋。”

索尔登时就炸了,大怒道:“不可能,他胆敢要挟朝廷,我这就去宰了他。”

丘林·沃托道:“陛下息怒,还要以大局为重,太宰大人费尽口舌才把三位贝勒留下的,布贺的财富半数掌握在这三位手里,布贺一半的人口都是他们的子民,我们轻举妄动不得。”

“闭嘴,我还要用你来教吗?!”索尔嘴上大骂,可心里早以崩掉了,计划不是这样的,他可没想到塞木哥竟胆敢逼着朝廷杀人,是自己小看了他!?一条人命不重要,可那是巴尔术啊!他不光是我的朋友这么简单,他还是宿卫龙城的火狐卫百令官。谁要是胆敢杀了他就等于在单于面前扔下一把刀!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在向世人宣示单于不过是个一吓就哭的娃娃!除了愤怒,索尔一时竟没了主意。

丘林·沃托改向大阏氏道:“陛下想要保住他的朋友就必须亲自出面表态,只要塞木哥觉得挽回了面子,一切都好说。这点不难,他就是个粗鄙的图兰莽夫,否则也不会做出这种没头脑的蠢事。”

“绝不能让布贺单于去给一个诸侯赔礼道歉,他要巴尔术就给他。”母亲毋庸置疑的口气听得索尔脊背生寒。“不,我绝不能容忍何人碰巴尔术,他是我的龙城近卫提领,杀火狐卫就是欺君之罪。”索尔几乎是在吼。

母亲怒道:“那你就回扎林木合放羊,布贺的单于绝不能是一个向封臣低头的懦夫。”

索尔哭笑不得,难道神龙门亲迎就不是软弱了吗?难道懦弱之举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就能改头换面成为合理的祖制?他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当着母亲的面把火全撒到丘林·沃托身上。“你现在就去告诉维徐·泰亦乌,如果保不住巴尔术,他的太宰之位就让给别人好了。”

丘林·沃托鞠躬称是,却一动也不动。母亲训诫道:“你惹出的乱子让谁收拾去?一个单于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出了事只会迁怒朝臣,你怎能镇抚一个国家?”

是啊,可不就是我干的吗?如果巴尔术真的丢了命,责任全部在我身上。索尔无力地想,杜尔和塔塔桑别该怎么看?鄂尔图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懦夫。胸中的愤怒偃旗息鼓后,焦急惶惑立刻就占据了那里的高地。

“那该怎么办?”他问,并努力掩饰心中的无助,结果话一出口几乎成了祈求。

“传旨,丘尔干大会不可延误,任何事由都应该暂时放下,陛下马上去神龙门检阅诸侯仪仗。”

只有母亲的话对丘林·沃托才管用,他遣近卫准备仪仗,吩咐内侍官准备步辇,索尔只得暂时听任他的摆布。

侍女们请来冠冕袍服给索尔换上,母亲的速度慢了许多,两刻钟过去还没有出来。索尔惦念巴尔术,生怕塞木哥已经动手,又不敢催促母亲,也不愿在丘林·沃托面前露出半点有损单于威严的焦躁不安。少不了忍耐。

偏偏丘林·沃托好像看出了他的担忧,不动声色地说:“陛下放心,得不到您的首肯塞木哥绝不敢动手。”

被人点破心事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憎恨的人。不过这句话的确让索尔安心了不少,火狐卫可不是随便就能处决的。但他不会对丘林·沃托的安慰产生半分感激,反而只会增加对他的憎恶,无论他如何示好,索尔想还给他的只有痛骂。当然这些都不能表露出来。辨不清真伪好坏,赏罚不明是昏君的表现。

青天朗朗,阳光普照,索尔心头却笼罩在浓浓的阴影里,大广场上黑色的人海足以遮蔽他头上的青天白日。这样的反差以前很少发生在索尔的眼中心里,想要在心情阴郁时保持一张笑脸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随着典礼官的一声唱和,銮驾在神龙门下停住,他拒绝了体己内侍费连·陀哈丹的搀扶,快步下了辇,顺着绣满谷物牧草图样的橙红色地毯走出阴冷的门洞。我的这位老师真是干内侍总管的料,他边走边这样想,这才多大会儿功夫泰亦乌就把庄严肃穆的神龙门装扮成了富丽堂皇喜堂。

以阿鹿恒杜尔为首的三十名火狐卫分列两队,鲜艳的金红花色盔甲耀眼胜过天空中的太阳。他们手持独特的火焰长矛,布贺长弓挎在腰间,箭镞满壶,俨然一副即刻奔赴战场的架势。典礼官又一声唱和,除了母亲和这些近卫,所有人应声下跪。

虽然我亲自出来迎接你们但你们得先向我行跪拜礼,索尔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个时候各家旗幡不在受检阅方阵之内,他又从未见过塞木哥,一时竟不知道哪个是他。于是低声问自己的体己内侍官陀哈丹,“哪个是塞木哥?”

陀哈丹不动声色地低声回道:“赤红胡须,戴黑色牛角盔的那位,在陛下的外祖父旁边。”

“他应该戴羊角头盔,像一头缺草料的瘦山羊。”索尔评论道。

此时典礼官高唱平身起立,塞木哥起身,索尔正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毫不掩饰的傲慢在那双浅黄眼睛里恣意汪洋。

塞木哥排在第一队列之首,瘦小的身材把他旁边的人衬托成巨人。扎兰木合叶护素固岩·阿伦台,外祖父还是那么健朗,他的微笑让索尔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宝石般湛蓝的贝克什湖。索尔径直走过去主动向阿伦台老人问好,故意把塞木哥晾在一旁,这头图兰黑山羊果然有棕熊的脾气,一股黑色的怒气在那张山羊脸上蠢蠢欲动。丘林·沃托说的真没错,这绝对是个粗鄙的蠢货。眼看塞木哥的脸要被怒火烧破时,索尔才向他开口道:“图兰贝勒一向可好,听说你最近正忙着到处搜捕一位天意巫师,不知找到没有?”此事在博林塔尔朝臣中几乎无人不知,据说这家伙被一个天意巫师骗了,他竟然相信迷龙会降临他的首府伊勒肯城。

塞木哥怒容未消,浅鞠一躬回道:“劳陛下费心,那狗奴才跑不了。臣已经得到消息,他投降了古纳人,臣正打算跟阿克敦叶护和安巴叶护借道对那帮脏种用兵,为陛下扫平西疆。”

索尔笑道:“图兰贝勒忠心可嘉,此乃朝廷大政,我自有定夺。不能轻易动兵,找不到他我再送你一个……”

塞木哥表示感谢,索尔早已迈步离开。

待母亲一一见过叶护贝勒之后,检阅完毕。接下来就是索尔最不能忍受的环节,他要站在神龙门下的观礼台上目视这些外臣列队进入龙城,直到最后一人。他又想起了父亲假装出来的笑,于是决定自己不笑。

等到队伍从他面前全部通过之后,他才腾出空来问一问巴尔术的情况。杜尔哭丧着脸回答说已经押赴祭祀场,太宰大人答应塞木哥贝勒,祭天大典之后要对巴尔术施以枭首之刑。

索尔胸中怒焰熊熊,我本要杀羊却被羊反抵一角!这都是丘林·沃托坏的事,还有泰亦乌。不是你们来添乱,塞木哥一定会硬闯白马门,塔塔桑别就有正当理由将其击杀。他依然没把母亲的告诫放在心上。他不相信塞木哥真有胆量起兵造反。

青天殿中行过君臣大礼后,索尔便迫不及待地往大祭祀场赶。巴尔术竟然被绑在祭坛上,与他为伴的是三百头死牛,三百峰死骆驼和三百匹死狼。巫师们正在忙碌,敬天台和祭坛有士兵警戒。见索尔来,巴尔术只是笑了笑,其中的凄惨味道叫他一阵心酸。

“杜尔,你也被绑住了吗?”索尔大喊。杜尔慌忙冲上祭坛,立刻就遭到一队火狐卫的阻拦。杜尔大怒:“这是单于的命令。”说着就拔出腰刀。一名近卫翼长跪地道:“陛下,长青天祭坛,任何人不得搅闹。”

索尔冷冷质问道:“你觉得我是搅闹?”

翼长连连叩头道:“小臣不敢。”

杜尔大吼:“滚开!”

翼长固执道:“小臣誓死保卫祭坛。”

“那我就成全你这尽忠职守的愿望。”索尔命令道:“拿下!”

巴尔术大喊道:“陛下不可。”

“巴尔术,你个傻蛋,他们要拿你祭天。”杜尔嘶喊道,“陛下,您一定要阻止他们啊!”

“你们不要管我,否则我立即咬断自己的舌头。陛下您就别再逼我了。”

巴尔术疯了吗?不!索尔痛苦地想,一定是泰亦乌跟他说了什么,老师,巴尔术也是您的学生啊。

这时候内外群臣也来到祭祀场,大批跟来的百姓被护军士兵组成的警戒线挡在场外。太宰维徐·泰亦乌慌慌张张跑来,先行了跪拜礼。“陛下,您可千万别冲动啊。”他满脸痛苦地哀求道,“千万不能触怒长青天啊,丘尔干大祭祀关系国家兴废众生福祉,不可小视。老臣有罪,没有及时阻止您,十天前老臣就该冒死觐见,陛下政务倥偬日理万机,没有空暇接见老臣。”

索尔明白,老师是在提醒自己,之所以会有眼下的局面全都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造成的。他扫视着大海一般的人群,最后还是把目光钉到巴尔术脸上,老朋友正试图用笑来掩饰慌乱。

“陛下,太宰大人说的对,您不能因为我坏了大事。”巴尔术故作轻松地劝谏道。杜尔、塔塔桑别、鄂尔图,他们一起在美丽的贝克什湖畔牧场长大,巴尔术是他们五人当中最勇悍的人,但索尔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游弋于笑容和惊慌之间的恐惧。

杜尔瞪来的目光让索尔难以忍受,那是期待、是希冀、是哀求、是绝望……还有责备……

繁冗的大典在低沉哀戚的牛角号的呜咽声中开始,索尔跟随典礼官的唱和和巫师的导引完成一个个繁琐的仪式。他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提线木偶,脑子里连恨意都没了。该恨谁?恨塞木哥的跋扈?恨泰亦乌的无能?还是恨仓戈那单于留下的该死的祖制?好像这些都不是事发的根由所在。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自大和愚蠢,他悲哀地想。此时才幡然醒悟,这些叶护贝勒们既然敢来京城,就一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说不定塞木哥的图兰大军已经在梅里极边界整装待发,况且杀了塞木哥也消灭不了五万大军,他死了,他还有十几个儿子。

如丘林·沃托所说的那样,让塞木哥找回自己的面子?当着数万臣民,单于绝不能向自己的臣子低头!无论被绑在祭坛上的是谁,都不行!丘林·沃托早知道结果不可更改,他是在哄我开心,还拿我当个懵懂顽童。索尔愤恨地想,我一定找机会宰了你!

伴随着一声悠扬的唱喝,大典进行到最后环节——献祭。三百头象征物产丰饶的牛会被肢解,肉由单于和朝臣们亲手分给有资格参加祭祀的平民百姓;骆驼象征着对长青天的忠诚,它们将会淋上火油点燃,让香烟飞升天界,向长青天献礼;狼是勇气和秩序的化身,它们会被吊在旗杆上经受风雨霜雪的考验,直到腐朽成灰。

最后轮到巴尔术,说好的是枭首,但一个助祭巫师却宣称接下来是人祭,那就是烈火焚身。人祭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上千多年。

巫师的话立即就引来了全场哗然。

索尔怒气冲冲地质问泰亦乌,“这也是你的主意?”

泰亦乌不动声色的辩解道:“其实都一样,都是个死。”

这时,一个天目巫师爬上敬天台,这一大胆举动立刻把人群的喧哗压制下去。他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我们真的要用人祭吗?这是对长青天最大的亵渎,我们不能用人的血玷污她的圣洁和宽仁。”

索尔觉得很有道理,这个巫师真叫人喜欢,他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少年。

“人祭是古制,人血是长青天赐予我们的最圣洁的东西,你竟敢把它看作污秽?这才叫渎神。”正在发言的是那个助祭巫师,他长着一脸叫人恶心的麻子,配上络腮胡子倒真像个刽子手。

“这条野狗是塞木哥的人。”杜尔在耳边咬牙切齿道。

索尔恨透了“古制”这个词,低声道:“告诉鄂尔图,大会之后我想看到他的脑袋吊在大广场的旗杆上。”

敬天台上,少年巫师反驳道:“长青天赐予我们鲜血是为了浸润我们的灵魂,滋养生命,而不是为了让它流进肮脏的尘土里,我们不能让如此圣洁的东西和泥土为伴。我们所有人流着一样的血,人人都是迷龙的传人,是至亲兄弟,人祭就是在谋杀我们自己的亲人,还要冠以长青天的名义。这是洪荒时代愚昧无知的野蛮行径,为此我们已经受到了长青天的惩罚,她降下了永无休止的战争、瘟病、死亡、伤痛……难道我们的苦难还不够吗?”

麻子巫师道:“我们是在送犯错的孩子回到长青天身边。比起其它礼物,父母更加希望自己的孩子陪伴在身边。”

“既然你有如此孝心,为什么自己不去侍奉长青天?”年轻巫师毫不示弱。这句话让全场欢呼,索尔恨不得也跟着拍手叫好。

“我喜欢他,结束之后你把他留下。”他向杜尔交待。眼下正需要一个即年轻又有能力的人接替年迈的古思达巫师,他一定也会喜欢这个年轻人。

“好!”杜尔兴高采烈地回道,好像巴尔术已经从祭坛上走下来,正与他拥抱。

麻子巫师败下阵来,又有一个胖子由人搀扶着上了主祭台,他的脸看起来有铜盆那么大。年轻巫师向他深鞠一躬,退回自己的位置。

“这也是塞木哥的人?”索尔问,心里嘀咕巫师不是都该像那年轻人一样慈眉善目吗?这个比麻子巫师看起来还要吓人。

杜尔回答:“他是达里巴,司天院的天心大巫师。”

“我怎么没见过他?”索尔问。

杜尔回道:“他刚从博多戈里台回京,听说额尔德克神庙完工了。”

用时二十七年,终于完成了,索尔迫不及待的想要亲眼看看这座位于北洋之滨的青天神庙,它是父王的遗愿之一。

达里巴大声宣布:“我们绝不会让人祭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祭祀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行刑,这本不该巫师管,可这个年轻人企图破坏祭祀大典,他曾阻止长青天的子民入城献祭,实在是可悲可叹,请陛下允许我为他做最后的祈祷,以消除罪孽。”

索尔听到一半就火了,这头肥猪等于直接宣布了巴尔术的死刑。他不敢去看祭坛上的巴尔术,身边站着的泰亦乌不停地提醒他忍耐。老师,你难道只会教我如何做一个君王而不是一个朋友吗?他痛苦地想。

他抵着头,目光不敢离开自己的靴尖,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靴尖和祭坛这两个点,非此即彼。

这时,就听塞木哥大喊道:“那就让他和这些骆驼一起去长青天身边尽忠,火刑最适合!”

还是火烧!?索尔立刻从宝座上跳起来,就要发作。泰亦乌赶紧跪下,一个劲地把头往地上磕,口中哀求道:“陛下,千万以大局为重,这里是敬天台,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您呢……”

杜尔痛苦地喊了一声老师,也跪下了。

索尔死死盯着塞木哥,把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塞木哥接住他的目光,毫不示弱,

他痛苦地把自己摔在宝座里。

“陛下,下命令吧。”泰亦乌轻声地提醒犹如冬日的惊雷般刺耳锥心。怎么?!他们竟然还要我亲自下命令烧死自己的朋友?!这绝不可能!他差一点就喊了出来。

“烧死破坏者。”不知是谁高声大喊出这一句,索尔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重新投向不远处的塞木哥,四目再次相撞,那得意之色比前番有过之无不及。他好像再说:“你不下令我可以代劳。”

喊叫肯定不是来自塞木哥,到底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那句凶狠的判决以上万倍的声量反复重复着。泰亦乌有上万个帮手,他不用再亲自开口催促自己的学生下令杀掉另一个学生了。

呼喊声持续着,久久不息,好像也是在等着索尔的命令。几万道目光向他逼来,犹如几万枝箭镞,有一枝正中心窝。呼喊混淆成轰响,他把眼一闭,抬起右手,然后快速落下……

轰响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惨嚎声。仿佛适才的呼喊只是这支独奏曲的序曲。

他们为什么停下来?索尔多么希望群声能掩盖这撕心裂肺地惨叫,它就像是巴尔术的控诉,指责他的无能,一个君王却连儿时的伙伴都保不住!多么残忍的百姓啊,你们安静下来难道只是为了更加清晰的聆听别人的惨叫?一个人的悲剧是一群人的狂欢。他突然想起这句话,但记不得从哪里听来。

杜尔正抱头痛哭,火焰长矛丢在地上,索尔起身离座,缓缓挪步。杜尔有所察觉,立即起身恢复了挺拔的立姿。索尔伸手卸下他的长弓,从腰间箭壶里抽出一支雕翎鸣镝。

鸣镝锐利的鸣啸犹如迷龙的一声低吟,它所到之处,百兽敛气、万物息声。巴尔术凄惨的叫声也被它镇抚了。索尔跨马扬鞭,经过塞木哥时把那张长弓狠狠地摔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