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宋下城,公开的对决
穆瑾习惯了独来独往,如今却有一个烟霞跟着,实在让她难以适从。
“这烟霞就是个饭桶,要不是他拖累我,青觉的脑袋早就掉了。”她向琴靖抱怨道,“你竟还私自接纳他入派,这要是传到虚舟魁士耳朵里会惹大麻烦的。那老头子死板得像块铺街石。”
“还在勘验期。”琴靖纠正道,“什么是规矩?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我可等不了了。他两次进入灵道寺,都能安然脱身,本领不小,只要能帮咱拿到语石,你管他是烟霞还是男人!”
穆瑾道:“别提灵道寺,这话要不是你说的我真不相信。第一回为啥无功而返?明明可以进去,他硬说里面有蹊跷,非得等到后半夜。结果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亮。”
琴靖反驳道:“这你还得感谢他,灵道寺现在进驻了大批藩军,你们进去就是自投罗网。”
穆瑾有些纳闷,琴靖竟然为了一个烟霞跟自己呛上了。以往她们之间的吵闹争执只会因为彼此的缘故,从来没有外人可以进去她们的二人世界。这是怎么啦?
“对,他肯定都是对的,你连‘狼爵’都给了他,你看中的人能有错吗?”她没好气地回了这一句。
琴靖听了登时就发作起来,嚷道:“难道只许你跟男人称兄道弟,我替一个阉人说一句好话就有罪过啦?就值得你用这般口气嘲讽?”
和男人称兄道弟?这是哪来的话?穆瑾又羞又恼,一定是那个烟霞多嘴,把段剑明一起参加行动的事说给琴靖了。她也想发作,猛然发现琴靖的脸都气白了,两只眼睛里已有了晶莹的泪光在闪烁,只好压住火解释道:“那个段剑明是曲原的武士,他手上有一份傅余英松的手记抄本,是关于‘星塔’的,我就是想拿到那本手记而已,不然早把他杀了。你别听那个褚恩农胡说八道,他的嘴和心都不正经,要不是阉人,我能容他住在你那里吗?”
琴靖不依不饶,冷笑道:“那你得到手记了吗?”
“拿到啦,已经送给了虚舟魁士,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忙这件事,你和老妈不是还以为我失踪了吗?”
琴靖脸色煞白,两片嘴唇都在颤抖,“我疯了一样找你,为你提心吊胆,你却和一个男人结伴去了曲原。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凌记常那个混蛋,你是不是打算把那个武士当他的替身?你以后别靠近我!”
说着她扑到床上,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穆瑾心中的火眼看就要压不住了,她恨不得马上把那个段剑明找来,给他来个一剑封喉以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再宰了那个多嘴多舌的阉人。她也觉得委屈,无端被心爱的人猜忌的滋味简直是在往心上插刀子。她强压怒火坐到琴靖身边,双手握住她因哭泣而不停抖动的肩膀,温言道:“小靖,你难道不相信我而去相信一个外人吗?我何曾对男人手软过?那个段剑明被我砍掉一条胳膊,一只耳朵,我留着他确实只是为了傅余英松的手记。里面的内容我看过,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活着的死人……”
琴靖起身搂住穆瑾的脖子,委屈道:“没了你我就是活着的死人,我心里知道你绝不会对不起我。我就是不愿意听到你跟男人有接触,一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都碎了,心碎了哪还有活的心思?你是我一个人的,不管是谁,谁都别想抢走你,主师都不行,不管做什么我都是为了你……什么语石星塔、锦绣迷方,加一块也不如你重要。我根本看不上眼……”
她呜呜噜噜一直说个不停,穆瑾心里却乱成了一地鸡毛。她的心被琴靖的话说得暖意洋洋,可是段剑明那张丑脸总来捣乱,越往后出现的次数就越多,她赶紧把他赶走。因为他每出现一次,她对琴靖的心疼就会多一分,她觉得只要他的样子出现在自己的心头就是对爱人的背叛。
她捧起爱人的脸,狠狠地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她要用吻阻击外人对心灵的入侵。
琴靖就势吻住了她的嘴,一股好似百合的香味随着一团柔软把她的口腔塞得满满当当。她的脑子顿时被一股奇妙的悸动占满,如猛烈拨动的一根琴弦,震颤着、轰鸣着……这感觉即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似曾相识,陌生是因为岁月久远。她们每一次亲吻都能让她回到十多年前的烟兰城,凌记常也给过她这种激烈的幸福感,可不久后这幸福就成了噩梦,她恐惧甚至痛恨它。每一次的回忆都是对伤口的再次创击。
琴靖像一头猛兽,而穆瑾的防线早已被心中的激荡之波击垮,就此彻底沦陷。她只好勇敢地迎击爱人的进攻。
第二天一睁眼就看见琴靖正笑盈盈地盯着她,穆瑾只觉得有个地方还隐隐作痛,辨明位置后,脸立刻就烧了起来,心里残存的甜美立刻就参进了一抹淡淡的悔意。两个女人竟然能……。她还给了琴靖一个笑脸,“起来,今天可有的忙啦。”她故意大声嚷着以此来掩饰瞬间增大的悔意。
琴靖按住她的胸口,轻轻揉捏着说:“慌什么,法会到午时才正式开始,现在还早。”
穆瑾闻到她的口气已经没了百合的香味,一股腥暖的气息扑进鼻子,心立刻又惊起了层层波澜。吓得她赶紧坐了起来,说:“我们得提前到那里选好位置隐藏起来。今天这个安民法会是个绝佳的机会,错过了就再难碰到。青觉要是总缩在灵道寺里不出来的话,想要他的命就只有硬闯了。我要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琴靖娇声娇气地说:“早准备好了,就在衣橱里。”
穆瑾穿好衣服,找到衣橱里的一只黄色包袱,拎着就冲出房间,下楼去了,琴靖说了句什么都没能听清。下到二楼时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像在逃跑,这感觉即奇怪又让人心慌。如果可能,她可不想离开琴靖半步的。不,我想逃离的只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她边跑边想,这个夜晚太荒唐了。
天刚拂晓,东方还只涂着一抹鱼白,但窗户这条出路已经不能走了。琴靖的床下还有扇暗门,这原本是为了紧急情况下供灵姑逃生的,不曾想却成了她们秘密幽会的暗道。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且狭窄漫长,不到逼不得已穆瑾宁愿冒险翻窗。另一个出口开在浸木台歌风圣女塑像右脚下,是一只巨大的莲蓬。
趁着寂静和清冷,穆瑾逃回莲花坊,直到进了爱瑾苑脑子里仍然被昨夜的缠绵占据,荒唐和丝丝甜蜜杂糅搅拧,就成了折磨。她爱琴靖,可绝不该是这样的肉欲之爱,这可是有违人伦的不赦之罪啊……!
不见母亲和那个端木风,褚恩农一个人在中厅坐着,见她进门就赶紧起来问:“你夜不归宿,去哪了?”
“没去哪!”她一见这个烟霞就会想起琴靖的耳朵,哪还有好话给他?口气冷得仿佛要把说出来的话冻成冰锥,把对方刺死,“准备好了吗?”
“就等你啦!”褚恩农炫耀般抄起桌上的“狼爵”朝她挥了挥,“给你两刻钟时间梳妆打扮总该够了吧。”
穆瑾真不愿意理他,闷声上了二楼。
他们简单吃了几口东西,就先赶到城东马帮货栈去找段剑明。七天前他们约定今天在这里会面。为了出入城方便,独臂武士干脆就住在了货栈里,胖掌柜魏世万乐得恨不得把他当天皇上帝伺候。他们到时段剑明正一个人吃早餐,好东西摆了满满一桌子。
“段兄,明天我搬来跟你一起住吧!这大清早的就整这么大一桌子。”褚恩农嚷着,大大咧咧地在桌前坐下,开始了挑挑拣拣。
待穆瑾坐下段剑明小声道:“你交代的事有眉目了,余绍时去了柯庭,不过他一无所获,听说东西早被人取走了。我没能见到你说的那两位先生。”
穆瑾看了看专心吃东西的褚恩农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他回蝴蝶谷了吗?”
“去了曲原。”
“你也回曲原去了?”
段剑明点头承认道:“是回去了,不过没能进城,公西宏的大军已经开始围城了。”
半个月前可还是一片太平的,这会儿就开打啦?穆瑾将信将疑,“那余绍时也没进去?”
“不知道,我怀疑他去了虎口子大营。”
“你的意思是他跟公西宏是一伙的?”穆瑾疑道,“怎么可能,有传闻说余南光在曲原城里,这叔侄俩想对着干?”
“我也只是瞎猜,城北可能还有办法入城,曲原北面有一条金朵河,离城还不到二里,仅靠着河北岸就是狼王峰,地势狭窄,根本不能排兵布阵。上游的鹤门涧和下游的黄蜂渡分别被吐陀罗人和血戏子封锁,河里只有一些巡逻的小船,大队人马是过不去,但个把人可以绕进神狼山里,然后再出山过河,只要能过得了金朵河,就能从北极门入城。”
这都是些解释之词,穆瑾已经不太感兴趣了,如果“迷龙刀”进了曲原城,那就不是自己的责任了。可她一点也没有感到轻松,那手记抄本里的内容实在是骇人听闻,如果星塔的力量有那么大,那明派光毁掉语石是万万不够的。
褚恩农突然插嘴问道:“段兄,你在曲原时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一个小子领着一对母女去投奔傅余英松啊?噢,就是原来的君侯夫人和端木家的千金小姐,叫什么维夏来着。”
段剑明想了想回道:“没听说过,我早被土司派来宋下,曲原城里现在是啥情况还真不太清楚,不过端木夫人真要到了那里,这可不是件小事,傅余大人定会大肆宣扬,那可是两面鲜艳的大旗,胜过一百道招贤榜,最起码端木家的拥护者一定会纷纷投效曲原城的。”
穆瑾对褚恩农打断他们的对话十分不满,斥道:“你问这作什么,吃你的吧?”说着把一盘叉烧丢到褚恩农手底下。
“穆姐,我不欠你的钱吧?”褚恩农放下筷子反问道。
“什么意思?”
“既然我不见你钱,你干嘛说话老呛着我啊?“
穆瑾不耐烦道:“我们谈正事,你打什么差?”
“你怎么知道我的就不是正事,我受朋友之托,寻找失踪的母亲和妹妹,多感人的差事啊!怎么到你这就不是正事了呢!”
段剑明赶忙劝阻“褚老弟,她不是那意思,你消消气。”
褚恩农回呛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那意思,见你第一回我就看出来了,你们俩是穿一条裤子的,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
他……竟然说……竟然说我和男人穿一条裤子!穆瑾羞恼成怒,噌得一声跳起来就势拔剑出鞘,怒道:“我非割了你这条下作的舌头不可。”
这时候多亏魏世万跑出来劝阻,穆瑾借势收了剑,不然她只能动手,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很快就会引来铁皮子。
待胖子走后,褚恩农又嬉皮笑脸地来道歉,说:“我不是成心的,你们俩总是互相帮着呛我,我能不有想法?不管以前是啥,现在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长一颗心也得一条心不是。”
穆瑾嘟囔道:“你才是蚂蚱。”
褚恩农连声应了三个是,说道:“不是我冤枉你们,你们真是不仗义,刚才说话还背着我。什么秘密我不能知道啊?好像我会坏你们俩的好事似的。”
穆瑾指着鼻子警告道:“你还说……”
段剑明赶紧解释:“褚老弟,真没有要瞒你的意思,这事现在已经不着急了,我们眼下最要紧的是青觉,这魔头多活一天,宋下城就得多死上百人。魏掌柜都帮我都打听清楚了,他最先去花鸟街,这次‘醒世令’,乌衣坊最惨。魏掌柜说那里差不多有一半人遭殃,所以把安民法会选在那里。”
“我听说过这‘醒世令’,不就是打着天皇上帝的旗号玩杀人游戏吗?这可是百年难遇一次的啊!都是那个傅余英松的檄文闹得,打就打呗,折腾老百姓干什么啊。”褚恩农口气突然变得冷峻起来,脸也拉长了。
段剑明回道:“这不是傅余大人的本意。”
“这也不是真的‘醒世令’,是青觉老儿搞得把戏”。穆瑾纠正道,她从黄色包袱里找出三副象牙符,给他们每人一副。“这是净厅的净名符,到时候我们得扮成善女,僧袍都已经准备好了。”
褚恩农抗议道:“我都扮两回女僧啦,这回能不能来个男僧。”
穆瑾白了他一眼,“那你还得把头发剃短。”
褚恩农夸张地用双手捂住脑袋。
说真的,褚恩农扮成女人真是毫无破绽,浅紫色僧袍给他那张本就秀气干净的脸增添了许多柔秀之美,要是能忘掉他的无耻下流,他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再去看段剑明的扮相,就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他独臂缺耳,脸上的粗犷之气无论用多少粉脂都隐藏不了,就更别指望能扮出些微女相了。连穆瑾看了都忍不住要笑出来,褚恩农在一旁拼命揉着自己的嘴,哼哼哈哈道:“段兄的男子气概真是无与伦比。”
段剑明的脸顿时羞红了,这是穆瑾头一回见到会害羞的男人,心中的笑意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突然想起了昨夜的缠绵,脸立刻就发起烫来。
穆瑾找了一方纱巾给了段剑明,让他蒙住脸,否则来了三岁的娃娃也能一眼将他识破。
善女上街可不多见。三位“善女”来到彩叶街,街上的行人并不比赶来货栈时多多少,而且大部分都是藩军和巡兵。百姓见了“善女”纷纷躲闪,个个眼睛里都充满着惧意和好奇。铁皮子兵们则嘻嘻哈哈地向“她们”行礼。大批的铁皮子兵正忙着从胡同和巷子里把一些人往街上赶,他们大都衣着华丽,出来后也都立刻钻进马车厢里。穆瑾总觉得今天的大街与往日有着些许不同,正待细究,这时候一名骑马的宗士手里擎着一面三生祥云幡,高呼着知事法令从三人面前飞驰而过。把她本就飘渺散乱的思绪打断了。
褚恩农突然大呼:“骑马的那个给我回来!”他尖利的声音把穆瑾逗得忍不住笑起来,连阻止他的心都笑没了。
那宗士倒是很听话,乖乖地返回来,下了马分别向三人行了护心礼,“三位仙姑有什么指教吗?”
褚恩农捏腔拿调地斥道:“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教训一下你这没礼貌的东西,见了我们连声招呼都不打。”
那宗士脸都白了,辩解道:“我实在是没看见,还请仙姑赎罪。”然后双手交心,一躬到底。
“眼睛擦亮点,别像没头苍蝇似的,要是冲撞了知事灵师你还能靠‘没看见’这个理由脱罪吗?还不快干自己的事去,呆愣在这等着领赏啊!”
宗士连连称喏,待他打马离开,穆瑾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你刚才是不是吃多了,招惹他干什么?”
褚恩农回呛道:“就是因为你吃得少,所以脑子不够用,我这是检验一下咱们这身装扮的可靠性,上次处决端木功良的时候,我那身静女打扮就差点露馅啦,还拖累了琴靖,好一番解释才蒙混过去啊。”
“多此一举,我们能混过关卡就行了。”
“说你脑子不够用真是太客气了,混进去,就凭咱们仨人和千军万马去斗吗?死了不要紧,别到时候被人骂成蠢蛋,自己往油锅里跳,主动往刀下伸脖子。”
段剑明插嘴道:“褚老弟说的没错,我们不能蛮干,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褚恩农诡笑道:“段兄终于开始替我说话了。我知道青觉这老鬼对女僧特别有好感。在处决端木功良的刑场上我就发现了,这淫鬼的眼睛总往身边的女僧身上瞟,看琴靖和我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这次打算给他来个‘美人计’,只要让我靠近他十步之内,我保证他一定活不了。”最后竟然还比划出一个兰花指。
穆瑾心里绽开的笑又忍不住了,只能把它用冷笑的方式释放出来,她哼了一声。段剑明也跟着笑了。
褚恩农就冲他们嚷起来,“我不行你行,你恐怕能把他吓死。还有你,这事本来就该你来,我毕竟是个假的。”
穆瑾警告道:“你小声点。”
这时他们已走到木芙蓉街口,有十多辆马车排成一队,浩浩荡荡由北向南迎面而来,前车到了街口就向东拐去,看样子应该要走鸡鸣门出城。每辆车上都垛得满满当当,还用三色布幔包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穆瑾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们想要隐藏的秘密。她从第三辆车张开的布幔缝隙里发现了一条胳膊和半颗残破不全的脑袋。跟在每辆车旁的则都是安息禁士,胸口佩戴的“昙花月盾”太小了,太不起眼,靠近些时才能发现,也才听见他们都在诵安魂经,嘤嘤嗡嗡像车上尸体招来的蝇群。
穆瑾这才意识到今天的大街除了热闹还格外干净,干净得没有碰见一具路倒的尸体。这便是她一直感觉到今天不太一样的所在。为了所谓的安民法会,欧阳忠和青觉还真下足了功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们终于害怕民愤的力量了。
这时,褚恩农突然加快步子往运尸车冲了过去,穆瑾气得骂了出来:“阉人的脑子是不是跟那东西一起割了。”
段剑明冷不丁说道:“你还真不是个女人。”
这话把穆瑾噎得脸红耳热,就差胸闷气短了。
褚恩农已经到了车队边,他们也只能跟过去。
这个烟霞的确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拉住一名安息禁士的手就把他拽到近旁街角的背阴处。那禁士吓得脸都变形了,连忙甩着胳膊挣脱了“善女”的牵扯,嘴里直喊罪过,“姑……仙姑……有什么指教?”
褚恩农又变回了女声,“小先生,这都是打哪儿拉来的?”
“浸木台,还有大玉坊。”说完小禁士就想逃。
褚恩农这回更夸张,一把揽住他的胳膊,小禁士都快哭了,结巴道:“仙姑……您有问题……就问,别……别……”
褚恩农听了反而揽得更紧了,满脸戏谑道:“大玉坊是怎么回事,里面又搜出‘断头文’了?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小禁士结巴着反问道:“什么是‘断头文’?”
“就是曲原的檄文,你们不正为这个到处杀人吗?”
“不不不!我是安息禁士,我不会杀人……”
“快说大玉坊怎么回事,咋会死了那么多?”
小禁士解释道:“这些人不是百姓,全都是一些游侠还有武士,是一个叫郑清风的叛神者雇来的,他们要杀欧阳将军和青觉知事,因此而获罪,我就知道这么多。”
穆瑾好一会儿才想起郑清风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属于哪一张面孔,听到他雇佣游侠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这个玲珑客栈的掌柜,只是普普通通的庶族商户,却有胆不惜得罪藩军,硬是和那个老堂倌一起演戏把她从一场危险中救出来。她心里清楚,那天真要是跟客栈里的军官动手,绝对是凶多极少,近在咫尺的灵道寺当时已经驻扎了上千藩军,除非她化身战神昆冈,不然一定葬身当晚。
既然郑清风不怕藩军,雇人杀青觉欧阳忠,也就不足为奇了。
穆瑾想细问个究竟,毕竟是帮过自己的,但小禁士已经追上了运尸队,最前面的车都到了鸡鸣门下,领队执事僧已经和守门军士勾通上了。她只好作罢,心里不停地想郑清风和老堂倌会不会也在那些车上。
三人继续往北走,大概是靠近官司大街的缘故,百姓和兵都少了,远远地就能看见街口设的关卡。
穆瑾心里很不痛快,就要找褚恩农撒气,问:“你怎么这么多事,天天都死人,死老百姓还是游侠有啥区别,想杀那俩魔头的人海了去了。”
段剑明这时又插嘴了,“大玉坊紧邻灵道寺,在那里出现一大批游侠,这事可不一般,褚老弟怎么看?”
“这个所谓的安民法会来得蹊跷。”
段剑明道:“没错,我们想一块去了。花鸟街不长,且构造特殊,两边还没有胡同和巷子与之联通,只要把两头一堵,里面的人想要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穆瑾也明白了,“你们是说这个安民法会就是一个阴谋,为的是把反对他们的势力一网打尽?”
“你仔细想想,这样的法会,宋下城里的豪门大户必须去捧场吧!对欧阳忠和青觉来说,只有像刚才那个郑清风那样的有钱人才是真正的威胁。端木家统治宋下藩已近千年,根基肯定小不了,忠于他们的人绝不在少数,曲原的那个傅余英松和回河的西乡什么不就是例子?这宋下城里当然也少不了。我敢断定这法会就是因为大玉坊事件引发的。”
穆瑾质疑道:“这不太可能吧!法会是三天前定下的,这些尸体怎么今天才运出去?”
“今天运出去并不代表是昨天才死的。这些是游侠和武士,不是小老百姓,杀了这么多车可不是一天两天的活。亏你这一身的好武艺,你没发现有些尸体都开始腐烂了?现在这样的天气,死个猫狗不及时处理,三天就有味。”
这点穆瑾还真没发现。
褚恩农继续道:“浸木台上用来震慑百姓的尸体都用焦油浸过,不会腐烂,可我刚才分明从焦油味道里问出了腐臭味。”
穆瑾承认道:“你真是狗鼻子,你怎么就突然对运尸队感兴趣了呢?”
“因为我今天没碰到路倒尸,也就是说藩军至少三天没有出衙门作恶杀人了,你们要知道,‘醒世令’……是‘假醒世令’还没有终止呢。当然,光是没有路倒尸证明不了什么,也可能是刚才那些安息禁士太勤快,都被他们及时清理了。直到碰见刚才的那个骑马宗士我才敢肯定自己的怀疑不是无中生有。有谁见过或听说过一个法会还用得着宗士举着三生幡满大街跑着招呼人?请客吃饭吗?还不是贴几张告示敲几声钟的事!还有就是那宗士嘴里喊的根本不是什么安民法会,而是以灵道寺知事名义发出的邀请令。穆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从净厅灵姑那里才得到的消息啊!街头巷尾里可没有听到一句有关这法会的议论。所以我敢肯定这场法会是有针对性的,只让特定的人参加。不信咱们现在就可以验证。”
所以琴靖也被蒙在鼓里?所以他们连琴靖也要除掉?穆瑾恍悟,猛然收住步子道:“你们先走,我有别的要紧事,午时之前我会赶到……你们就在百鸟园等着我。”
褚恩农张开双臂把她拦住,“我知道你,是不是想去通知琴靖不要她参加?不行!这样青觉和欧阳忠会起疑的,他们如果不亲自现身,今天咱这身扮相就白搭了。”
穆瑾哪管得了这些,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容许琴靖置身任何险境,坚持要走。褚恩农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低声喝道:“我用性命担保她绝对不会出事。”
他竟然敢碰我,就算是阉人也不行!穆瑾顿时又羞又恼,抬手就给了褚恩农一巴掌,褚恩农面不改色,依旧没有松手。
段剑明也忍不住了,“一个鬼猎人,一个女侠,原来全是还没长大的孩子。就你们这样还想跟青觉斗?”他的声音很低,但隔着蒙面的纱巾也能感受到他脸上的轻蔑。
褚恩农道:“祖奶奶,你行,你们俩去,我去找琴靖好不好。”说完,他猛地把手松开,不等穆瑾应允,转身迈开大步向来时的方向走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善女走起路像个憨莽大汉,那滑稽像把穆瑾逗得直想笑,心里的气顿时就消去了大半,连担忧也没有了。不得不承认,把琴靖的安危交给这个烟霞,她挺放心的。
烟霞的愤然离开证明了他对自己判断的坚信不疑。段剑明也同意他的阴谋说,但为了谨慎起见,两人决定还是要验证一番。
按褚恩农的推断,如果法会有针对性,旨在打击豪门大户中的反抗势力,那么寻常市坊里的穷人们自然是不知情的。如此,验证就简单了,在附近随便找一条穷街陋巷一问即可。
穆瑾建议放弃原定路线,冒险走木芙蓉大街。自从青觉的冒牌“醒世令”施行以来,城里的形势越来越严峻,针对僧人的袭击屡屡发生。在以往,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对于两名善女来说,寻常街巷就好似龙潭虎穴一般危险。
两人原路返回,拐进木芙蓉大街。
宽阔的木芙蓉大街已经有了春的影子,两旁的木芙蓉枝头隐约可见淡淡的绿影,恰似丹青妙手的高妙皴染。通过这新绿,仿佛已经能看见满树的花红。穆瑾心头突然泛起一抹哀戚,在他的记忆里,有个人曾为这花朵写过一首诗,她虽然看不懂诗里讲的什么,但有两句让她心动过,至今难忘:
夜窗好雨花初绽,
小案香笺画相思。
…………
那是一个初秋的雨夜,两人相拥听雨,他随着雨声的节律动情地吟诵着……
她竟然低声念了出来。
“你说什么?”段剑明问。
“没什么?”她赶紧说,眼睛盯着说话人脸上的纱巾。
段剑明左顾右盼,小声道:“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不应该啊。”
穆瑾这才从恍惚的回忆中清醒,的确,一眼望到西尽头,竟不见一个人影,满目明媚里的冷寂一下子把她心头的春思驱散。这时候,响起了辰时的钟声。
“或许那个令行宗士还没来过,咱们到前面的五里坊瞧瞧。”
五里坊就在前头,离得老远便看见十来个铁皮子在牌坊下面晃悠,鹿砦把巷子口堵得严严实实。
铁皮子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好在他们不敢对善女造次,但心里的企图全都写在了脸上,目光像绳线一样拴在两人身上。
他们又去了光明坊,那里也是一样,穿过天门街口,到香桂坊时终于碰到一个不穿铁皮的人,两人赶紧上前拦住,把那人吓得趴在地上就磕头。
“快起来,我只是问一句话。”穆瑾说。
这是个中年人,穿着打扮并不算寒酸,但也不像豪门大家的阔佬。他说:“两位仙姑有话尽管问,我家可是在灵道寺供着消罪烛的,对邪祟歪道从来都是痛恨的,绝不会私藏禁书的。”
看得出这是实话,他已经开始发抖了。
“我们不管这些,只想问你知不知道今天有个安民法会。”穆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软一些,对她来说这是有难度的。
中年人仰起头,满脸狐疑地看着两人胸前佩戴的十六瓣莲花月盾,“两位仙姑不是净厅的罪洗师吗?”
“这不相干,快起来吧。”
中年人犹豫着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立于一旁,回道:“我没听说有什么法会。”
穆瑾问:“就在北面的花鸟街,挨得这么近你就没听到什么动静吗?”
“我就知道花鸟街被封了,为什么封,我也不敢问啊。”
“怎么个封法?什么时候开始的?”
中年人满目狐疑地打量着穆瑾,好像在问:你们真是女僧吗,还用问我?口中却回道:“不太清楚。”
穆瑾知道不能再多问,要是被他识破还得多伤一条无辜的人命。她放走了中年人,和段剑明一起拐进了香桂坊胡同。
胡同里有少许忙碌的身影,多半是妇人出来倒马桶或者垃圾,见不到青壮年,连小孩都没有一个。偶尔会有老人在街边蹲着咳嗽或抽旱烟。他们一见有“善女”来便纷纷躲避,躲避不及的就上来行礼,然后贴墙垂首伫立,等着“善女”离开,生怕她们会停下来找自己说话。他们往巷子里走了很深才揪住一个上年纪的老家伙,他提着一只鸟笼,正全神贯注地逗里面的一只虎皮鹦鹉。这老头见到他们并不惊慌,总拿眼睛瞟段剑明,穆瑾只好不客气了。“老东西,注意你的眼睛。”
老头忙单手护心鞠了一躬,没有说话。
“知不知道安民法会?令行宗士来过你们这吗?。”
老头慢吞吞地回答:“没听说安民法会,但我知道花鸟街里要举行大宴,下午还要演大戏,知事要和官老爷阔老爷们商议什么大事。有什么大事?还不是吃吃喝喝耍钱赌博。”
果然被烟霞猜中了,穆瑾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两三天前就开始忙活啦,花鸟街上的店铺全被封了,人也都赶走了,说是要征用场地。两位仙姑不信可以去看看,现在那地方只有你们是进出自由的。”
老头说完竟然进院去了。
段剑明道:“不用再查了,确凿无疑,只是这也太名目张胆了!有啥事不去灵道寺不去净厅,偏偏选这么个街坊,当全城人是傻子不成?我就不信有谁会来。”
穆瑾边走边说:“我们去看看,兴许这俩蠢货真以为宋下城的阔佬们都是糊涂虫。”
他们绕出香桂坊,又回到木芙蓉大街,向西,来到千羊坊,除了东边的天门街口,能进花鸟街的只有海棠苑入口了。
千羊坊静悄悄的,家家院门上挂的人头也都不见了。到了墓园,更是清冷寂静如远僻的深山幽谷。一股风吹过,树枝们沙拉拉乱叫,让人不寒而栗。东面街口聚集的铁皮子足足有上百人,鹿砦更是一道又一道,恨不得用它们垛出一堵墙来。两人亮出净名符,哨兵们纷纷闪避行礼,百夫长亲自挪开一架架鹿砦。
穆瑾一进花鸟街,立刻就明白这里为什么会被选中。这哪是一条街?分明是一段甬道,街两边的房屋真就是两堵高墙,墙上开着门和窗,那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了。听说这样的建筑风格被世界许多城市效仿。穆瑾不觉得有多好看,不过抓贼倒是挺方便,只要把两边店铺的门窗封死,两头一堵,纵使耗子也难逃。
“这里本身就是一条富人街吧!”段剑明不无感慨道,“确实不同凡响!”
的确如此!放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店铺多是华丽的赌坊、堂皇的银号、奢豪的酒楼。最多的是花鸟玩物铺子,金银首饰商行。香桂坊里的那个架鸟老头的话参了水分,并非所有店铺都关了门。比如“太阳以东”等几个大酒楼个个大门圆敞着,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堂倌伙计们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有一些正用小推车往更东面的候鸟亭运送餐具,成品冷碟与精美果盘码在餐车上一层层五颜六色的,十分好看。候鸟亭前已经搭好了一个大戏台,圆桌高椅至少有上百套,自戏台往东,摆得整整齐齐,竟占了小半条街地方,其间忙碌的身影晃得人眼花缭乱。
“好一个大宴,确实不是平民百姓能来的。”段剑明连连感叹。
穆瑾道:“你以为那些阔佬们是好哄的,他们的嘴眼叼着呢,不下点本钱是钓不到他们的。”
两人溜达到“清凉海”门口,这是一家位于东街的酒楼,也是相当豪华的地方。这里相对僻静,又离东街口不远,他们打算就在楼上找一个雅间暂时栖身,以待时机。
酒楼门口拴马桩上有好几匹马,旁边墙根停着一排相同数量的平板马车,每辆车上都有一堆乱七八糟叠放的布幔。穆瑾立刻想起了彩叶街上遇到的运尸车,掩盖尸体的正是这种布幔。这些马和车都肮脏不堪,还散发这浓烈的异味,与清凉海乃至整条花鸟街的清丽整洁都极不相称。段剑明突然立在一匹棕马的屁股后面不走了。
穆瑾好奇道:“遇到熟人啦?”
“遇到一件熟悉却又罕见的东西。”
穆瑾以为他说的是马种,不以为然道:“一匹普通的高罗马有什么稀奇的,快上去吧。早知道就该告诉那烟霞来这与咱们会合。”
段剑明道:“我说的是马蹄子上的黑乎乎的东西。”
穆瑾一看,惊住了。“是火油吗?”她几乎要叫出来。
段剑明朝左右看了两眼,随后蹲下身子在那只马后蹄子上快速抹了一把,“我们进去再说。”
堂倌见是两个“善女”,而且还是净厅的罪洗师,当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没等“她们”开口吩咐就主动往楼上领,一路介绍道:“多亏二位仙姑来的早,就剩一个靠窗的雅间了。”
段剑明伸出被火油染黑的手给穆瑾,她立刻会意,装出很随意的口吻问道:“你们这里也算高档豪奢,怎么在门口停那么多脏牲口,熏死人了。”
堂倌连连致歉,解释道:“那是武扈所的车。”这时他们正好经过旋转楼梯口的一个雅间门口,那堂倌指了指关闭的房门,示意武扈所的人就在里面。
穆瑾继续装腔作势,“武扈所咋啦,那也不能没个规矩,这里是酒楼,又不是牛马市。”
堂倌哭丧着脸央告道:“仙姑小声些,里面都是护法使者,您二位罪洗师当然不怕,小店可惹不起啊。”
他们被堂倌领进一个雅间,堂倌一走,段剑明便道:“他们竟然要毁了这条街!这些蠢东西,想杀人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豪门大宴,宾客酩酊大醉,不慎走水失火,烧伤人命无数。“穆瑾喃喃道,“多好的一招掩人耳目之计啊!这定是青觉老儿想出来的,欧阳忠没这份脑子。”
“我们得想办法找出这些火油。”段剑明捻着手指说。
穆瑾吃惊道:“你别多事,我们是来要青觉脑袋的。”
“那你就忍心让这么多人给他陪葬?更何况他来不来都没一定。”
说得有理,毕竟要是整条街烧起来他也跑不掉。
两人决定分头行动。段剑明走街北,穆瑾负责街南。由东向西开始逐屋搜寻,无论开门营业或者关门歇业的店铺一个都不放过。
这事是想着容易做起来难。善女的僧袍太过引人注目,为了方便通行各处又不能脱换,因此只能沿着街溜达。偶尔进到一家店铺也都有人围上来伺候,寸步不离,哪里还有四处查看的机会?那些关门的人家就更难了,总不至于当街拔剑砸锁。穆瑾只好隔着门用鼻子闻,但收效甚微,毕竟火油大都会密封在特制陶罐里的。
正当她无计可施时,突然看见褚恩农一身藩军军官装扮,脸上还多了一部络腮胡子,不仔细还真认不出来。他骑着高头大马,装模做样地摆出威风凛凛的姿态,跟在一俩华丽的四轮马车旁,车后尾随着一大队铁皮子,个个绰枪执矛,排着齐整的两行纵列,每到一家店铺门口都会有两人留下。
穆瑾知道马车里一定是琴靖,登时就来了气,她以为这烟霞会通知琴靖别来,可他却把她当救兵使唤了。车从她面前经过时并没有停下,褚恩农就跟没看见她似的昂首挺胸。她注意到这烟霞手里握着一只白色的令符,十分眼熟。
琴靖的马车很快就来到摆放桌椅的地方,她手下的铁皮子不由分说,上去就掀桌子开道,把那些正忙着摆放餐具归置座椅的堂倌伙计们吓得纷纷逃窜。一名蓝袍宗士不知从那里冒出来,想要制止那些铁皮子。褚恩农打马向前,把手中令牌一举,高声喝道:“圣女令在此,特命宋下净厅灵姑琴靖静女有令,立刻停止这里的一切铺张行为,多事之秋,你们竟然大排筵宴,真是可恶。”
那宗士也不甘示弱,立刻请出了一面三生祥云幡举过头顶,“这是明诚灵道寺知事青觉灵师的法命。”
褚恩农再次驱马向前,眼看他举起的鞭就要抽下去,这时候车里的琴靖终于说话了:“哪来的混账东西,好大的胆子,敢冒传知事法命,我要送你上浸木台。”
那宗士把手里的三生幡使劲挥了挥,竟敢反驳净厅,“灵姑何意,法下不明白,法下只是在执行青觉知事法命,在此为今日的践位大典做准备,并无触犯任何一条圣律。”
原来这是青觉的践位典礼?穆瑾恍然大悟,所谓的安民法会只是为了欺瞒琴靖一人,也就是说青觉今天的主要目标就是琴靖。
琴靖从车厢里出来,站在车上居高临下质问道:“什么践位大典,我如何不知?”
那宗士这才朝琴靖鞠了一躬回道:“灵姑难道不知青觉灵师已于七日前收到了固山上师院发来的委任状,正式任命灵师为明诚灵道寺知事。”
琴靖没有回话,而是冲褚恩农挥了挥手,褚恩农的马就在那名宗士跟前,他一扬手就是一鞭,把那宗士打出了杀猪的动静,倒在地上捂着脸一个劲嚎叫。
琴靖命令道:“调头,去灵道寺。”
穆瑾听了这句,立马就松了一口气,她真担心琴靖倔强起来,要人去请青觉,自己却在这里坐等。她想,只要她能安全离开花鸟街,今天能不能杀掉青觉已经不重要了。
可要出去显然已经晚了,一个更加庞大的队伍这时候从东街口浩浩荡荡向西而来,只见一面硕大的三生祥云幡在阳光里闪耀着光辉,一辆只有灵道寺知事才有资格乘坐的三驾马车已经紧紧得抵住琴靖队伍的后尾。
真灵姑与假知事会面,青觉满面带笑道:“灵姑这么早就来啦,我还说要和你一起来的,结果到净厅却扑了个空。”
琴靖冷着脸质问道:“把践位大典说成什么安民法会,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觉笑着回道:“如今是乱世,宋下城也刚刚遭过祸乱,伤了一些人,苦了百姓们,我就想着凡事还要低调些才好,不如趁此机会来一场法会,安抚百姓离乱之心,同时又不违背了圣廷的定制,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老东西哪像是一位高僧,脸上的淫邪恐怕比头上的神圣旗幡耀眼百倍,穆瑾不由自主地就把手握在剑把上。
琴靖仍冷着脸说:“这当然是违制的,没有我净厅的认可,你手里的委任状就是一张废纸。”
没错,照例,不管是灵道会任命某个上师院司牧还是上师院任命灵道寺知事都要征求与此院寺平行的净厅的意见。但这只是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无论是《大教典》还是《圣律》都没有明文规定过。琴靖以此诘难青觉这个无赖,根本毫无成效可言。果然,青觉一句话就把琴靖堵住了。
“我现在征求灵姑意见应该不算晚吧!”
与之相比,琴靖的话就显得被动了许多,她怒道:“我要是不承认呢?”
青觉呵呵道:“那我就等着呗,等一个好日子和灵姑的好心情,然后亲自登门。反正有的是时间,不打紧。”
“行,那就先停了这法会。”
“不能停,灵道寺不能失信与人,今天邀请的可都是宋下城里的头面人物。”
琴靖给褚恩农递了个眼色,烟霞把圣女令一举,大喝道:“动乱时期,不宜铺张,立刻停止一切操办,所有商户立即恢复营业,如有违令,圣律不容。”
青觉车驾旁的一名蓝袍宗士立即登车,单手扶住三生祥云幡,也高声喝令:“知事践位大典乃圣廷礼制,不容搅扰,一切以灵道寺命令行事,如有不从者,当以藐视圣教罪论处。”
这下可难住了在场的人,三生祥云幡和圣女令的冲突由来已久,但从未如此公开对峙过。今日,应该被载入宋下藩的史册。穆瑾饶有兴味的想着,就开始觉得今天的危机已经在慢慢化解了,她认为青觉即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街动琴靖这个净厅灵姑,至上净厅可是连灵道会的账都不买的。可僵持怎么收场呢?
这时候一声呼哨突然从东街传来,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队骑兵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司马督尉欧阳忠。他边跑边大喊着:“两位尊者,我来晚了,大戏是不是已经开始了,我错过了什么?”
琴靖冷笑道:“刚刚开场,将军正好赶上,您是想当观众呢还是扮演个什么角色?”
欧阳忠笑道:“灵姑说笑啦,我哪会扮戏啊,我来看戏吃酒席的,都有啥菜,尊贵的知事先生?要是不合我的胃口我可会掀桌子的。”
不妙,这家伙口口声声称呼青觉为知事,分明是已经承认了他。欧阳忠绝不是个和事佬角色,而是青觉的帮凶。穆瑾焦躁不安起来,琴靖带来的人马可都是司马府下辖的藩军,他们对圣女令的惧怕能敌得过欧阳忠的军令吗?眼下她能依仗的恐怕就只剩下区区数人和净厅灵姑的名号了,但以形式来看这些明显是不够的。
穆瑾四下里张望,想要找到段剑明。这人言语极少,但只要开口基本都是有用的,从不废话,决定应该听听他的意见。可是整条街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放眼望去全是头盔、帽子和蓬乱的头发。她又不能离开去找,生怕自己一走远,琴靖立刻就会被人欺负。两人虽近在咫尺却好似路远天涯。
琴靖突然冲欧阳忠喝道:“欧阳忠,你这是过河拆桥,你敢撤军,我就上书圣廷,革除你的教籍。你知道自己够格。”
青觉笑呵呵地说:“将军,城防要紧,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如果不赶快堵上,宋下还不变成空城?快去吧,大戏后面更精彩。”
穆瑾不知道自己的走神漏听了什么,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欧阳忠真的要撤走琴靖带来的藩军。
青觉笑道:“放心,武扈所的护法使者们有能力保护这里的宾客。”
穆瑾这才注意人群中一下子冒出来许多手持法杖的青袍元士和紫衣禁士,就像雨后草间生出的蘑菇一般神不知鬼不觉。
欧阳忠连连向琴靖鞠躬,琴靖脸色铁青,青觉已经笑容满面,藩军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从人群中迅速抽离。最后欧阳忠也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离开。
穆瑾心疼着琴靖,决定立刻动手,砍下青觉的人头为爱人出气。她刚往前挤过一人,就看见褚恩农正冲自己轻轻摇头,她哪里会听,手握住剑把,艰难地拨开人群朝两辆马车靠过去。
烟霞瞪起眼睛用手指在他自己的胸堂点了点,穆瑾这才明白过来,她还穿着善女的天青色僧袍,佩戴着“莲花月盾”,刺杀不成是要连累琴靖的。她一把抹掉头上的僧冠,正要甩掉僧袍时,突然有一股浓烟从戏台北侧滚涌直上,又被风吹乱。原来是候鸟亭酒楼起火,火势在转眼之间膨大十数倍,二楼所有的窗户都吐出了锐利的火舌。随后才听见人的呼救声。街上的人群如被大风卷裹着的一块破毡布一样向候鸟亭前飘去。
护法使者们立刻把琴靖和青觉的马车围住住,褚恩农也跳下马,他紧贴在琴靖身旁,“狼爵”剑已经出鞘。
穆瑾正犹豫着是否动手,一扫眼瞥见候鸟亭顶楼的墙沿上站着一个人,这人右手举着一只黑溜溜的陶罐,不用想就知道那罐子里准是火油,因为此时空气里已经全是辛辣刺鼻的味道,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的独臂实在太显眼了,那正是脱去僧袍的段剑明!
段剑明正在喊话,一开始听不清,人群静下来后才听见他喊:“安静,安静……你们都不要吵,我有几个问题问青觉灵师,请你上前回答。”
他身后的火越来越大,他站在烟火前像浴火飞升的火神德名天子。
穆瑾暗暗发笑,青觉又不是傻瓜,哪刚往前靠,谁都知道点燃的火油罐往身上·一扔,这人准变成大火球。
青觉站在自己的车上扯着嗓子大喊:“大胆的贼人,竟敢在城里放火,我劝你快快下来投降。”
段剑明不答,走到窗前把手里的火罐点燃,然后扔向隔壁的巨鲸银号,正好穿窗而入。不多时,随着一阵闷雷般的轰鸣,火很快就冲破所有窗户,轰咚咚的响声叫人害怕,把人群的惊呼声都盖住了。但是这还没完,约莫过了不到一杯热茶的功夫,银号旁边的巧手赌档也遭了殃。这时候大火已经把候鸟亭的房顶烧穿,火苗冲天,足有十来丈高。段剑明已经站在了巧手赌档的墙沿上,手里依旧举着黑陶罐。下一家店铺就是“太阳以东”了。
他大喊:“青觉,你很清楚这条街上全是火油,我要是再往东点,你知道什么后果。”
人群顿时暴起一阵喧哗,但没有人立刻逃离,因为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人是跑不过火油燃烧起来的扩散速度的。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条街的中段位置。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祈求段剑明或者琴靖青觉。
青觉急了,站在车上大喊:“你是什么人,竟有如此胆大妄为,敢破坏践位大典,你想烧掉整条街吗?”
这无耻的家伙竟然倒打一耙。
段剑明不动声色地冲人群喊道:“你们都清楚什么人才有这样的力量?”
顿时所有的脸齐刷刷扭向琴靖和青觉。青觉盯着琴靖,琴靖瞪着青觉。
段剑明喊道:“青觉,我只有一个要求,让这里的人通通离开,不过要委屈你和这位静女暂且留下,你们稍后跟我一起撤离。”
人群像疯了一样纷纷向东西两个方向逃去,连武扈所的护法使者们也不例外。不多时,原本拥塞不堪的大街一下子变得凄阔寥落了。但人并没有通通跑光,留下的除了琴靖和青觉、除了穆瑾和褚恩农之外还有四个身披黑色斗篷用兜帽盖住脸面的人。
段剑明大呼:“那个铁皮子和那个女僧,还有你们几个黑家伙,通通离开!”
四名黑斗篷对段剑明毫不理会,他们正朝琴靖和青觉靠拢,褚恩农赶紧挡在琴靖前面。穆瑾也已经拔出宝剑,但一时还无法辨明这些人是冲着谁来的,毕竟想让青觉死的人绝非少数。她没有动。
那四人很快形成一个矩形阵列,把两辆马车同时困住。
褚恩农把“狼爵”在胸前一横,大喝道:“什么人,胆敢冲撞净厅灵姑的车驾?”
离两辆马车约五六步远时,四名黑衣人停了下来,其中一人把宽大的兜帽从头上撩开,然后慢声细语地说:“鬼会,肇甬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