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骡子
走头头的骡子哟三盏盏灯,
戴上了那个铃子哟哇哇的声……
这是高原脚夫的歌,不仅古朴,而且有点旷远呢!
与陕北接壤的故乡,以往的运输也是靠骡子驮的,山道上也有过“脚夫调”的歌谣。骡子背上的驮篓变成身后拉曳着的胶轮车,还是近些年乡路变宽之后的事儿。
回乡那几年,村上有那么两匹骡子,一头是红骡,一头是青骡。它们一进入青年时代,就试着曳动胶轮车,从未尝过匹驮架鞍的滋味儿。前后一年时间,我是轮流赶着这两匹骡子拉车的。去十里外的城里拉粪,早晚两趟,换骡子不换人,一起度过了隆冬酷夏,从秋天走到了又一个秋天。
启明星刚从山原上升起,我便会准时从土炕上爬起,揣了干粮,去推开饲养室的门。摸着点燃槽头的油灯,按饲养员二爷的吩咐,给去值早班的红骡喂上一升黑豆。然后套好骡子,把灯递到二爷的旱烟锅前,听着一阵拉风箱似的咳嗽,掩了门,拉上车子上路了。
这红骡性急好强,遇坡儿就双蹄躜动着冲去。响鼻发出响亮的颤音,一阵阵的,驱散了山道上的孤寂,似在替我壮胆。等翻过山原,下了坡,进入市区川道,装了粪再拐回来,才见山原背后的天色白了一片。踏踏的蹄声,惊得太阳出山了。每爬上长坡,我总要喝住红骡,好小憩片刻。在咝溜溜的熏风里,用手触摸着它红缎子一样的身上的汗水,听着它急促而舒坦的喘息,是再也惬意没有了。
到了后晌,该去牵青骡拉车了。这却是一匹性情绵软得有点窝囊的牲灵儿。同样饲料,总不见长膘,有的是一股蔫劲。它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不发急。呵斥它一声,它会习惯性地摇晃几下脑袋,表示抗议还是怎么的,直牵扯得缰绳和套饰一阵乱响。催得它急了,会猛不防飞来一蹄子的。摸透它的脾性,只好同它一个节拍,在山道上悠悠地熬个没完了。
往往,拉一趟粪,红骡有三个钟头满可以打个来回,青骡则需要四个小时。两匹骡子,同样年岁,人却唤红骡为红骡,而唤青骡为老青骡。一个“老”字,也许是看它少了些生气罢了。老实说,我喜欢红骡,对青骡则是嫌弃的,嫌弃中有几分同情。当然,使唤起来,红骡上套的回数要多一些。
我有时也想了:不管怎样,它们是牲灵儿,是以同样的一匹马力曳动车子的。山道弯弯,在蹄声中退去;山原高高,在辙印下运转,而送迎了一个个乡村的晨昏。
说起来,红骡也有几分暴躁,一般人是不敢使唤它的。它神经很敏感,常有一丝风声也会使它耸起耳朵,飞起前蹄,咴咴地嘶叫起来。牵着它走,要是将缰绳挽得紧了,它会急得盘起圈来,用曳绳把人缠在车辕上。有几天不拉车,它会咴咴鸣个不停,像囚犯似的难耐,用蹄子将脚下的黄土搅得雾气腾腾。
饲养员二爷总爱怜地骂道:“这个贱货!”
青骡呢,除了蔫,加上几分绵善的软性子,连三岁的孩子也敢牵它。雷响了,火车吼了,它似乎是聋子,依然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歇在圈里,常耷拉着眼皮,身上的蚊蝇它也懒得用尾巴扫一下。在打滚时,也拿得那么稳,从没有过一次像红骡那样,在地上打着滚,像掀着浪,搅着彩色的旋风,一种昂奋的气度。
记得那一年中,风里雨里,雪里泥里,在通往市区的山道上,红骡是方圆几十里驰名的好骡子,没有哪个拉车人没啧啧地眼热过它。而青骡,就显得很是一般了。
可惜的是,第二年春上,到兽医站给红骡钉掌,因它不服缚绑,乱踢乱咬,匠人不慎将锋利的铲刀戳穿了它的肚皮,不久就死去了。征得村里人同意,红骡没有被剥皮割肉,我把它埋在土里了。它留给我一绺血红色的尾毛,很柔韧,我做了把板胡,用“骡尾”拉出乡间的歌谣。
那匹青骡,还那样活着。一直到我离开故乡,它还是那么个样子,但也确是愈显得老了。
1983年5月26日于莲湖
《延安文学》198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