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一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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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城散记

如有机会能回一次故乡,一定得去陶瓷厂看看景儿。

这个夙愿,是去年春上去北京时,在故宫博物院的石径上徜徉时所萌生的。

耀州青瓷,被陈列在中华民族文明历史的长廊里。它是我国古老的名瓷之一。在北宋时曾驰名中外,颇为兴盛,与当时的五大名窑钧、汝、官、哥、定齐名。仔细看罢,这耀州青瓷,竟产于今陕西省铜川市黄堡镇!

那里,不就是我梦魂牵挂的故乡吗……

儿时,我这偏僻山沟里的牧童,只羡慕十多里外的黄堡镇子的天地。

十岁那年,我考入了镇上的完小念书。当初,它是方圆几十里仅有的一所高级小学。校舍设在早年的古庙院里,雕梁画栋,古柏参天。记得修操场时,一掘几尺都是瓷瓦片。校舍背靠沟壑莽原,面临弯弯漆水。在河水冲刷过的河岸上,也竟是瓷片嵌成的沉积岩层。热天,和小伙伴们在河里玩过水仗,曾被瓷瓦片割破过脚掌子。那滋味儿,想起来也令人不寒而栗。

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镇子上并不以瓷都的美名而令人骄傲。倒是有个陶瓷厂,专门生产粗瓷管子,是用来铺地下水道使的。吃饭用的粗瓷碗,也是由几十里外的陈炉镇烧着几种单调的样式。

早年,爷爷赶着骡子,驮碗去定边换过盐。父亲,在三年困难时期背过碗,是扒火车到阎良一带换过粮食的。记得有年腊月,我挑着柿子担儿,跟叔父到陈炉镇换过一次碗,肩膀也压肿了。

在故乡,碗是很金贵的。谁家孩子要是不留神打碎一个碗,被认为是不吉利的事,非挨耳光不可。

无怪乎,什么“耀州青瓷”,在我乡思的梦里从来就没有踪影。也许历史课的老师讲到过,是我把故乡的骄傲的历史忘却了。

那阵儿,毕竟还不很懂事啊!

我终于有机会要回一次故乡了。临走前,我专门找来了一些有关资料看。出于对故土的眷恋,虽对耀州青瓷的历史不过略知一二,却竟产生了潜心钻研它的浓烈兴趣。

像哈密瓜不出产在哈密一样,耀州青瓷的产生地也不在今日的耀州区。宋代以后,铜川称同官县,属耀州管辖。黄堡一带的瓷器,是经过车拉、骡马驮、人担到州里销售的。这样,世人便称该地的瓷器为“耀瓷”。

悠悠千年,在这里的陶瓷史上,最有特色的瓷品,莫过于宋代的耀州青瓷了。它以铁为呈色剂,在适度的还原气氛中烧成。其釉色以青中泛绿为佳,莹润如碧玉,剔透若珠贝。胎体的瓷化程度颇高,质地坚硬,外表滑腻,有的呈冰裂纹状。“视其色温温如也,击其声铿铿如也。”做工极其精巧,有“巧若范金,精比琢玉”之美誉。据史书记载,耀瓷,“虽欧瓷之艳丽,景瓷之细致亦弗能相匹”。它尤以刻花装饰见长,丰富多彩,奇特瑰丽。纹饰可归纳为植物、动物、人物、自然形态和几何纹样数类。各种图案生动饱满,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刻花刀法也犀利、洒脱,颇具民间艺术情趣。

由此可见,在陶瓷艺苑中,耀瓷是以它独特的艺术风格而名传古今乃至中外的。

在日本新版的一本研究中国陶瓷史的著作中,称耀瓷为“北方青瓷”。近年,唐代玉华窑和旬邑安仁村窑址的发掘,证实了耀州窑是自成体系的。它的烧造技术曾西传天水,东传临汝、宝丰,南达广州海岸,曾对我国历史上的陶瓷业产生过一定影响。有人称耀瓷为“贡瓷”,可见它一度是供当时的最高封建统治者享用的。

相传北宋末年,天下大乱,金兵入侵中原,黄堡镇“十里窑场”皆毁于一旦。赫赫有名的耀州青瓷,从此便失传了。至今已七百余年,后世追慕搜索者,愿重金购置亦不可得,而成为一件悠悠憾事。

前不久,从故乡来的人曾告诉说,耀瓷已经在陈炉镇试制恢复了。这次回去,一定有幸看到神话般的耀瓷了。遐想之后,不知怎么地,久有的相思之情越发深切。

回到铜川的翌日,来不及探望久别的父老兄弟,便乘车直往陈炉镇去了。

虽说小时候去陈炉担过一次碗,但除了满眼是瓷片的世界以外,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记。在家乡的山梁上,可以遥遥望见东山上烟雾缭绕的瓷城。夜晚,那里是一个不眠的山镇。灯光,炉火,闪闪烁烁的,迤逦于山梁沟凹间,像欲飞的凤凰。早晨,太阳便从那里庄严地升腾起来了。多年来,瓷城陈炉对我来说是神秘的。似乎,鲜美的太阳是因为那里的灯光和炉火熔于一炉而获得的呢!

车子爬上东边的宜兴原,顺着黛色的沥青公路,便长驱直入陈炉。公路边铁塔高耸,从远处的山梁上一字儿排下来。输送坩土的料斗,刺破青天,横空飞过。神奇的高空运输线直铮铮地弹唱着,像一把巨大的琴弦。远远看去,瓷城的烟雾,游荡飘曳在沟壑丛中。经旭日一照,那烟云有紫色的,有蓝色的,有红色的,有白色的。各种色泽瓷片,也满山满谷地闪着异样的亮光。看着这一切,我们简直有点儿如临仙境了。

绕过一道山梁,正疑山穷水尽之时,忽然间似柳暗花明,藏在沟壑山坳里的瓷城,便尽收眼底。

车子盘旋在瓷片铺筑的山路上,发出铮铮的声响。透过车窗往镇子看去,满眼似乎是瓷砌的高楼广厦,鳞次而立,层层叠叠,直接到青色的天上去。断断续续可以看见几孔窑别具样式的门窗,几个行人,几缕从大小不一的瓷管里飘出的烟云。路旁,这里堆一堆瓷器,那里放一方瓷片。人家的院墙,是瓷匣钵或瓮、盆、罐子筑的。连工棚、茅房也是用次品的大瓷缸垒的。纵横数里,气势异常壮观。

也许是早春时节的缘故吧,绿色的生命还蛰伏在憧憬里。看不到一片绿的叶子,树的影儿也寥寥无几。瓷城的整个调子,呈赭石色,有着一种质朴、庄重的美。

处在这陕北高原与关中平原接壤的丘陵地带,在这沟壑纵横的山地,竟活脱脱有这样一座充满异域情调的瓷城!猛然间,使人会联想到古战场和古遗址的风味,或想象起古罗马的城街与埃及金字塔的奇观。如果我是一个油画家,能把这幅具有别样特色的古风奉献给读者,该有多好啊!

这里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和人声的鼎沸。出炉的瓷器的摩擦声,搬运时的轻撞声,检验场的叩击声,废瓷片坡里那瀑布一样哗啦啦的回荡声,汇成一支古老的交响乐。如箜篌,如琵琶,如歌,如诉。

在地理位置上,如果把陈炉与黄堡画一条直线接起来,那生我养我的小村子便在两厢之间,距离也还相当。

少年时代,虽无机缘常来这里,但也有几户远方亲戚,把这瓷城的风土人情带到我的记忆中。

传说,陈炉的陶瓷业历史悠久。山峁上有座窑神庙,曾记载道:“周至八年,重修八次。”周至年代未及细考,至于祖先们何时开始垒窑烧瓷,恐怕是很古远的事了。

这一代的瓷业中心,先后移迁上店、立地坡、黄堡,北宋末年辗转落脚这里。因就原料之便,瓷业便在陈炉这儿延传数百年而未衰。

近年来,这里的瓷器以缸、盆、碗、罐、盘等粗瓷制品居多。釉色以黑、白为主,传说釉料的来源还远自山西太原,以至印度尼西亚等地。其装饰除沿用粗青花外,铁绣花代表了陕西的传统装饰技法。人们所说的耀州大老碗,多指这里高把老碗,被关中庄稼人所珍爱。

在我们家所处的那个小村子里,人们是以务庄稼为主的,也兼顾些小煤窑、放牧等副业,日子不大富裕。谁家如果与陈炉镇烧瓷器的人家挂上亲戚,被视为了不起的人。都说陈炉人有瓷器便是钱,有了钱就有了架子,显得神气十足。

陈炉人很少种庄稼,吃粮是用瓷器换的。远处的庄稼汉,便赶上骡子,驮上粮食赶到这瓷城里换碗换缸。也有用扁担挑的,用包袱背的。由于瓷货多年稀贵,根本用不着主人家把碗拿出去换粮食,买主儿会自找上门来的。据说窑主人是很傲气的,是很会享福的。他可以坐在自家的热炕头上,隔着窗子讲好价钱,卖主儿把粮食倒进人家屯里,端一摞碗走,买卖就算成交了。在三年困难时期,窑主人搬掉院墙,拆了次品的缸、罐、盆子,也可以换得几升小米来。

有人说陈炉人太吝啬,外乡人想讨碗凉水喝是不行的。宁给一个碗,也舍不得那碗水。其实,这里的水确很贵重。吃的用的水,都是从数里外的泉水处挑来驮来的。水贵重,也显得碗有点廉价了。

捏泥烧碗这碗饭也不容易吃,是个卖力气活儿。要说这碗饭好吃,除非有一个好身板子,受得了苦。瓷城里外乡人不多,大都是本乡本土人。爷爷捏碗,到了孙子这一辈也是捏碗的。娃娃们长到七八岁,能往瓷坊里送饭了,就能让大人歇息一会儿,替大人捏弄起泥疙瘩来。捏碗冶陶,说是粗活吧,却也需要手艺;说是细活,却也非出力气不可。只能说是粗细相间的活路罢了。

过去,也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瓷窑,或几家合伙儿烧一窑瓷器,或让人家烧窑时带上自个儿的一些匣钵填空隙。也有人家是以做坯为生的,把坯卖给窑主人烧,小家小户哪能烧得起窑呢?在正常年景里,瓷工们尚可糊口度日,每遇战争或不祥之年,就不得不另谋生路。或流散四乡,或改务庄稼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陈炉才办起集体所有制的陶瓷厂。除一小部分被划为农业户,专门从事务农庄稼外,大多数瓷工连同家属都吃上了商品粮,生活才有了保障。

前几年,附近一个信箱厂子修筑了一条管道,把耀州区西河里的水抽了上来,绵延数十里。这下,陈炉人沾了光,才不为水而苦愁“啬皮”了。这朵古老的陶瓷之花,也被浇灌得暗香浮动了。

可见,我记忆中对陈炉风土人情的印象,未免有些偏颇了。瓷城的人们,也同样有着和家乡的庄稼人一样的历史命运。

我们在瓷砌的屋舍中寻找陶瓷厂的大门。其实,当车轮子一轧上闪光的瓷片山路,就已经进入厂区了。满架山皆是车间,纵横几里,哪儿还有厂门呢?最后找到的,不过是厂部所在地罢了。

接待我们的是技术科一位老小伙。他从西安冶金建筑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这边远的地方来,已经成为一个地道的瓷城人了。

当他将一小碗茶递给我时,我却忘了品茶,竟入迷地欣赏起这刻花小碗来。它青绿掩映,莹润碧秀,纹饰古朴,造型也精巧。他说,这正是仿照出土的宋代喇叭碗式样和纹饰复制的。看着这玲珑剔透的刻花小品,犹知古代劳动人民艺术造诣的高超。不知是茶的浓香,还是耀瓷制品的精美,确使我有点微微的醉意了。

我们发现墙上挂着的墙板上,贴着宋瓷残片。它的色泽,与手中的茶碗无上下之分。耀州青瓷,在失传的七百余年间,不少达官贵人、民间私资、官僚买办都曾聘工仿制,试图恢复,而终告失败。光绪二十四年,一位姓潘的江西人在同官县做县长,曾雄心勃勃,没有搞成。到了民国二十一年,官府拨了款,想恢复耀瓷生产。黄堡几个绅士把钱拿走,折腾了一遭,钱花完了,事也了了。这一回,终于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搞成了,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恢复这一失传多年的传统名瓷,到底不是件容易事儿。有关科研部门组织力量,从着手试制到出产品,历时整整三个春夏秋冬,反复试烧了二百余次之多。这里面,探索坯釉配方的合理性,要控制好烧成中的还原气氛。在试制过程中,不仅基本上达到了宋代水平,恢复了传统的刻花技法和装饰艺术,在釉色和品种上还有了新的创造。

在琳琅满目的陈列室里,我们为这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耀瓷工艺品而赞叹不已。有各类茶具、文具、餐具、酒具和工艺装饰品。引人注目的香炉,是依照古瓷仿制的。它很具备宋代耀瓷的风格和韵味,看上去,仿佛已点燃炉内香料,紫烟飘逸,满室皆香。还有各种品碗,却具有陕西地方特征。除做餐具外,亦可做果盘和陈列品用。它的手工刻花,采用了宋代纹样。最令人神往的,是高档陈列品梅瓶。其中分大小两种,釉面有古耀瓷和粉青之花,给人以端庄、朴实、挺秀的艺术感受。

耀瓷的新生,给瓷城陈炉平添了几分姿色。那孔雀蓝、天蓝、棕红等颜色釉,那结晶釉、花釉等艺术釉的成功使用,彻底改变了历史上单一的黑白釉色,简直成了一个万紫千红的瓷都了。

如今,耀州青瓷这一中华民族古老的名瓷,已远涉重洋,走遍日本、美国、新加坡和澳大利亚等地。它,带着瓷城的骄傲,镌刻着“中国”的名字。

中午时分,吃罢具有瓷城风味的油泼面,我们便往山坡下的车间走去。

陶瓷厂的车间,没有高大的厂房,没有透明的玻璃窗,全是一色的耐火砖造的大窑洞。看来,条件是简陋的,操作也大都是手工的,也倒有点儿原始的古老味儿。有的在捏碗,有的在搬坯,有的在上釉,有的在装窑。年纪不等的人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路过的炉子上,窑匠正蹲在炉口吧嗒着旱烟锅子。他不时地打开炉门,观察着火候,或投进一锨炭。那被炉火映红的古铜色的脸庞,会使人想起耀瓷的棕红色釉光来。

在一个瓷匣钵垒起的小院落里,我们步入一个下梯窑,窑洞的下半截是缩在地里的。这便是老艺人郭师傅的操作室了。

老艺人今年六十五岁,他头戴着棉扇帽,上身穿一件紧身黑棉背心,下身棉裤腿却很宽敞,黑灯芯绒棉鞋也很结实。凭这身上紧下松的装束,可见他一旦坐在泥团前捏起坯子来,该是怎样的麻利、自如。他的话,几乎每句都是轻声笑出来的,十分风趣诙谐。他见我们远道来拜访他,谦逊地说:“摆弄瓷瓦片,整天戳泥窝窝,有啥值得拜访的?”

我握住了郭师傅沾满泥巴的粗手,不禁油然而生几分敬意。前年八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老艺人会议上,他是陕西陶瓷行业唯一被命名为老艺人者的人。这几年恢复耀瓷的成功,郭师傅是应当记头功的。设置在人民大会堂陕西厅的耀州青瓷工艺制品,就是出自郭师傅这双粗糙而精巧的手啊!

说着,他又坐到泥团前,一边干活儿,一边和我们拉谈着。面前揉好的泥团是放在一个大石盘上的,有点儿像石磨盘。电动机一开,就带动了石盘。郭师傅不时用手在旁边的盆里蘸着温水,在旋转着的泥团上掬着、按着。泥趁着手,手趁着泥,泥形成螺旋状,时粗时细,魔术般地变幻着。眨眼工夫,就捏出五六个不同形状的花瓶、品碗和盘子来。真是手到擒来,确有点变戏法的神通。

老艺人的这套手艺,并非祖传,何况耀瓷失传已久。窍道全是他自个儿摸索出来的。他的老家,也不在瓷城陈炉,是下原里人,祖辈是钻小煤窑的。他从小失去了父母,沦为孤儿,十多岁就来到瓷城的姑家谋生。当时,一摞子坯还端不起呢。他生来心灵手巧,很快学会了捏弄各种瓷器,还常动点脑筋,追求点新式样的,曾被誉为瓷城的大能人儿。新中国成立后,他为瓷器的出新劳过不少神,也终未如愿。瓷业一度萧条,他被迫离开瓷窑,到沙沟梁去采料。后来,又在公路管理站干过几年养路工。他总认为,这辈子想在瓷业上搞出点名堂是无望了。

听说要恢复古瓷,这新生活的火焰,使年过半百的老人又动心了。他被调回了陶瓷厂,和专家们一起设想烧制耀州青瓷的事。老人是个文盲,连自己名字也写不了,但血是热的。不懂原料的配方比例和所含的成分,就依照当地传说和多年的实践经验,用牙齿咬着辨认。属于硬性的,嚼到头还渣渣响;属于软性的,嚼着就是绵的、粘的。原料的软硬搭配不适,就会裂纹。一遍遍试烧,反复地琢磨,终于烧出了生坯。他跑到黄堡古耀瓷遗址刨出残片,和几位西安来的画家一起辨认纹饰,一起设计样式,复制凿刻。为了搞釉子,他依照传说,徒步去寻觅。先后数十天,跑遍了新沟村、石凹里、背凹沟、东山、铁炉头等方圆几十里的山野沟壑、旮旯拐角,终于在八十里外的塔儿山,找到了一种叫牛筋石的釉料。又经反复试验,使复制的耀州青瓷收到了青中泛绿、莹润如玉的艺术效果,还进而摸索出了新的釉色。

耀瓷的复制成功,使瓷城陈炉年轻了,也使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获得了艺术的青春。他,用自己一生剩余不多的心血和生命活力,陶冶了精湛的艺术品。同时,这艺术品也茹含了老人的希冀,那就是陶冶人们生活的情趣和价值。

傍晚,夕阳把个坐东面西的瓷城映照得如诗如画,分外壮观。

窑场的瓷工们下班了,坡上的山道上闪着匆匆的人影。瓷城的高音喇叭,正播送着惹人心里直痒痒的秦腔曲调。山坡上窄长的半边街,一时喧闹起来,陶瓷厂的姑娘们,厮跟着走过街道。她们听见卖柿子的喊声,便围上去,一人吃上几个这时节稀有的挂柿,便咯咯地笑着,打闹着跑开去。老瓷工肩上搭着围腰,走进烟酒铺子,打二两烧酒,一饮而尽。出了门,又叼起卷烟,哼着民间小调,出了街走下坡去。下原里来的人,在架子车上装好了瓷器,还想捎些砌砖窑用的薄瓷瓦片,正和主人讨还价钱。手里牵着的骡子,用蹄子刨着瓷片,咴咴地叫着,不时地甩着缰绳催促似的。边上,围了一伙看热闹的瓷城的毛孩子们。

瓷窑上的火是不熄的。上夜班的瓷工正蹲在炉口,憧憬着一炉优质的耀州青瓷。烟云红彤彤的,从他们的岗位上升起,被晚风赶得满山缭绕。在残阳里,这如火的烟云,宛若落日丢失的一片晚霞,又似乎是瓷城向远处的莽原山川招手致意的红手帕。

我们站在瓷城的高处,俯瞰这神奇的仙景。文化馆的同志告诉说,刚错过了机会,要是赶在古历正月二十傍晚,这里的窑神爷庙会是值得一看的。有耍社火的,走马的,跑船的,扭秧歌的,热闹得很呢!

正说着,一曲古朴而优美的唢呐和着歌声,被晚风殷勤地送了过来。我们闻声觅去,穿过匣钵墙狭窄的巷道,走进一家瓷工的小院。原来,这是老瓷工们的业余自乐班所在地。屋内外摆了几盆花木,墙壁上贴着富有民间风味的老虎字画。几个对脾气的老伙伴,吹的吹,打的打,唱的唱,正较上劲儿哩!

在我们的邀请下,老歌手唱起了当地流传的《摘椒》《十爱姐儿》《卖花线》《十对花儿》等古老的民谣和情歌。其音调粗犷、欢快、诙谐、轻柔各具特色,似陕北民歌,又近乎关中眉户、碗碗腔曲调。情感之质朴,生活气息之浓郁,听来令人心旷神怡。

我被这熟悉悦耳的山野情调触动了,不禁勾起我童年的回忆。小时候,在山坳里放羊放牛时,在沟湾里割青草、剁柴火时,不时常哼这曲调吗?似乎,在瓷城又寻到了我童年的知音,拾到了遗忘许久的童心之歌。

在歌声里,我这归来的游子,又如置身于母亲故乡温热的怀抱了……

我们是在“炉山不夜”的奇观中告别瓷城陈炉的。车子疾驰而下,回望中——灯火、炉火,闪闪烁烁。我童年记忆中欲飞的凤凰,此刻终于缓缓飞起来了,飞起来了,直飞向远处的天际,汇入灿灿的银河……

在车子的颠簸中,我将刚购置的一樽梅瓶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怕它被撞碎,更怕它离开我的心胸。我想抱着它,做个美丽的梦。一年四季,在梅瓶里插上我采撷的生活之花,结出我生命的果实。

我要让梅瓶时常伴着我,就像我时常伴着故乡的瓷城一样。

1981年4月草于铜川黄堡

1983年9月改于西安止园

《绿原》198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