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7章 针尖对麦芒
夜幕低垂,城外阴冷如铁,风自北来,卷起旷野上的沉灰。
马妖的营地设在黑獐岭下,魂旗如林,火光通明。高台之上,一口铜鼓连日不息,隐有血腥弥漫。
这是碧落之外最活跃的一座“边营”,也是不死军的前线试炼场,镇军几次试探皆折兵不归,自此无人敢轻越此线。
可今夜,风中多了一道步声。
步声不快,仿佛无意靠近,又仿佛……不需要任何遮掩。
守营妖兵第一时间察觉异常,提枪欲喝,尚未开口,那人影便已踏入营火照映之地。
月光下,一袭青袍执政服,乌发垂肩,腰间未佩刀,手中未携符,但袖口绣纹精细,步履端正。
是沈九音。
她没披甲,也无随从。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入敌军前营。
“报——敌袭?!”有巡营将惊呼。
“不对,是……是她?!沈九音!?”
风声顿歇,鼓声戛然而止。
沈九音仿佛没听见任何动静,径直走到营门前五步处站定,抬眼望向高台之上那道人影。
那人,正是马妖。
他身高过丈,身披铁骨重铠,双蹄着地,身后拖着一柄骨脊斧,半人高的刃锋在灯火中如山壁般冷峻。
他一眼认出了她。
“你来做什么?”
马妖的声音低沉,仿佛雷压于夜空。他眉头紧皱,身上的魂印微亮,像是随时准备动手,却仍强压怒意。
沈九音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伸出手,将怀中一物掷出,落地“啪”地一声。
那是一只青铜信笼,信笼破损,封符已开。
——这是原本应传给马妖的调令。
马妖神情一震,眼中闪过杀机与疑惑。
他缓缓走下高台,一步一步靠近,脚下地面都微微震动。直到他走到那信笼前,弯腰捡起,看清里面空无一纸时,眉头拧成川字。
“……你什么意思?”他低声问。
沈九音平静看着他,语气冷而清:“我来,是告诉你。”
“不用等了,她不会来找你了。”
马妖脸色沉了几分:“不来了?那是谁派你来的?”
她眼眸低垂,仿佛看着脚下尘土,又像看穿了脚下这片尸土烧出的战地。
随后,她轻轻一笑。
“不是大哥。”
马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了一下。
他盯着沈九音,像是第一次看清她真正的面目,又像在心中拼命整理某种蛛网一样复杂的判断。
“你什么意思……大哥不是说,这一片战线会交给我……不是说让我等他来整合……不是说……”
沈九音淡淡道:
“他说了,又如何。”
“现在他不会知道有关于你的消息了。”
马妖呼吸一滞,似乎从这句看似绕口的话里嗅到了极危险的气息——
坏了。
眼前的女人,要变卦!
敢越过“那位”直接清洗他们?!
这一瞬间,他反而冷静下来,眸光一厉,低吼一声:
“列阵!”
——再不管是谁来,他必须保住自己!
魂鼓再次轰响,死地浮魂四起,营中不死军列迅速集结。
一座座魂笼从地脉升起,魂印灼光重燃,数百具不死军兵列于营前,身着统一魂纹锁甲,眼中无神,却气机震天!
他们是死人、是兵魂、是马妖手中最可怕的杀器。
而此刻,他们全数苏醒!
沈九音不动。
她只是轻轻卷起袖口,手指并起,指尖一簇银芒悄然凝聚。
“想要反抗,也好。”
沈九音站在火光映照的魂阵前,一袭青袍微扬,指尖那缕金焰自掌心燃起,如阳焰升空,照亮四周战甲之影。
她目光冷淡,只补了一句:
“我想看看,距离第一次见你,我成长了多少。”
话音刚落,地底鼓声轰然!
马妖抬手,怒吼:“全军突击!杀!”
“咚——!!”
魂鼓震响,营地地脉中蓄积的怨气骤然爆发,一座座黑铜魂笼拔地而起,棺盖震开,无声无息的兵影如潮水涌出。
他们身穿锁魂甲,铁骨嵌符,面无血色,身无魂光,唯有眉心一枚“缚”字幽幽浮动。
沈九音却未退半步。
她抬手,轻轻一指地面,金焰顺着脚下玄纹席卷而出,瞬间拉成一条流金刀线!
“让我试试刀吧。”
金焰如锋,光刃凌空。
她一踏前,身形瞬移至第一列魂兵之间,金焰划空而落,破甲、断骨、焚魂,一连九式如行云流水,竟在眨眼之间斩破两列魂阵,四十余具战兵轰然崩落!
火光照彻半个营地。
高台之上的马妖瞳孔骤缩,目睹整排魂兵被撕成焦骨,怒吼声尚未出口,便见沈九音一人穿阵而立,金焰尚未熄灭,衣袂未染血。
“你的人——太脆。”
沈九音语声淡然,袖中灵光再聚,准备再落一轮杀式。
但下一息,异象骤起。
那地面之上,本应焦枯成灰的残肢、碎骨,竟在空气中发出一阵“咔咔”脆响,断裂的躯体如被无形线索牵引,缓慢拼接、复形!
“嘶——”
四十余具被斩碎的魂兵,在短短三息之内,眉心“缚”印再度亮起,魂线归阵,血肉重组!
重生者无声无息,却气机未减,战意仍存。
沈九音眉头微蹙,眼中焰芒收敛三分,冷静地观察魂阵内层层气息流转。
“连接着魂池……养的不错。”
她低语一声,马妖大笑声从阵后传来:
“你杀得快又如何!”
“他们不是凡人,是不死军!死是重聚,斩是归列!”
“你每杀一人,不过送他回魂池走一圈——”
“血未凉,刃未歇!”
不死军再次列阵,整齐如初,仿佛那一轮碾压从未发生。
沈九音垂眸,火焰缓缓收回指尖。
她忽然笑了笑,轻声道:
“你养了这么久可不容易?但今天,就要付之一炬了。”
她的声音仍冷静,却其中蕴藏的意味,让马妖背脊隐隐发寒。
这女人,有自信把这些不死军杀光。
——即便这支军队已经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军队”。
沈九音缓缓后退半步,掌心灵光再次升起。
“继续吧。”
“看看你的不死军——到底能撑几个回合。”
火光映照营门。
前阵仍在咆哮,沈九音一人独斗魂军,金焰翻滚如潮,将整座前营杀得翻地覆天,不死军虽再起再聚,却被她牢牢锁在阵内寸步难进。
而这场正面争锋的喧哗与血焰,却正是另一人所需的掩护。
……
夜风鼓动,数辆魂车顺营道缓缓而行。每辆车上,皆堆放着满满的锁魂木箱,隐约传出低微的魂吟。
陆羽披着灰甲,面覆破盔,混迹在押送魂车的役卒中。他形容沉静,背弓手缚,一言不发,看上去与旁人无异。
袖中,藏着一页残破图录,正是术铺被焚之前他取下的阵图边角,其上用金砂描绘的“归魂方位”刻度,恰与此营布局暗合。
行至中营之后,沿途景象渐异。
尸香渐重,魂气沉沉,地上铺设着半旧的“引魂符轨”,隐有朱砂晕开斑斑黑血,似是多年不换。
两侧房屋不再是寻常营房,而是一间间封闭的“回魂斋”,每一间里都坐着断肢之人,双目紧闭,眉心之“缚”字幽幽泛光,一道魂丝自其脊背引出,插入地底灵纹。
他们正在“归魂”。
陆羽眼神一凛。
“原来……这不死军,不是真的不死。”
“也是,这世上哪有不死的东西。”
他缓步而行,掩住呼吸,识封符静贴于指尖,一寸寸穿过魂雾最浓之处。
沿地而刻的线纹自地面一路汇聚,如经络入骨,最终导向后营一座封闭大阵。那阵地形如井台,高不过三丈,却深不见底,四周竖立着九柱镇魂石,上刻血纹、锁咒与不知名的“妖文古籀”。
井口不断泛起魂雾,淡红中带灰,似哭似笑,竟仿佛有万千冤魂在低声哀唱。
“这是什么东西……”
陆羽心中低语,终于见到了这整座不死军的中枢。
他隐在暗角,目光死死锁在那井中流动的魂光上。
井中之魂,不是新魂。
而是那些在前营“战死”的魂兵,三息之内便被抽回魂池,剥离旧印,清洗记忆,强行安上“战列本魂”——再由咒纹导出,再次唤醒,重新列阵。
他们不是不死,而是被强制轮回、剥魂炼形,借助阵法持续再用。
每一场回魂,都是一次“抽血炼神”。
魂池虽静,实则如同一尊吃人不吐骨的妖炉,吞一命还一兵,吞百命养一军。
“这是借天命铸军。”
“也是以千魂换一怒。”
陆羽目光低垂,袖中符骨轻轻震动,噬心蛊蠢蠢欲动,似在抗拒这类“伪魂”。
因为这魂池中的每一具“重生之兵”,都只留肉壳、无真性。魂以咒炼,神以力驱,本质上早已沦为尸偶。
他静立原地,袖中银钩轻轻描过图录角落,对应下方魂井边缘一道灵纹。
忽然,井口深处涌上一缕青烟,飘出一道咒印残片,正落在池边一块半沉石碑之上。
石碑斑驳,已有破裂痕迹,但仍能辨出残文三字:
“转魂阵。”
陆羽神情未动,心却猛然一紧。
他终于确认,这些不死军的“再生”并非只是魂池之力,而是以咒阵为中枢,以术士图纸为骨,以古法阵刻为躯——这就是“转魂术”的原貌。
“……原来术士圈的那些图,是拿来‘画兵’的。”
他目光凝冷。
“苏列……到底想造多少‘死军’?”
井下无灯,光绝如墨。
陆羽脚踏魂轨,深入魂池下层。沿壁皆布封魂咒纹,石纹中嵌金丝,如蛇走骨缝,幽光偶现,若非识封在身,此路早已夺命。
他掌中符骨轻震,压住噬心蛊躁动,神识紧绷。四周静得只余魂息如潮,一呼一吸间,似有千人哀吟,万灵缠绕。
地势愈低,温度却未降。恰恰相反,愈发燥热——那不是火,而是魂池之中,魂念剧炼所生的“神识灼热”。
陆羽缓步止于石阶尽头。
眼前,魂渊如井,沉黑如渥血。魂雾低垂,如披重帷。渊口四周,环绕九根镇魂巨柱,每柱高三丈,上覆符篆、骨扣、焚咒、鬼纹,无一不昭示出此地非人所设。
而渊心之上,一碑悬立。
碑非立于地,而是浮在魂雾之上,四角勾魂锁钉死于魂柱上空,碑底垂有万缕魂线,条条贯入地底。
那是魂渊之“心”。
鬼脸石碑。
石碑通体焦黑,形如折裂之骨,表面凹凸不平,正中却雕刻一张人面鬼相:笑中带痛,目盲无珠,裂口长至耳下,如在永恒呻吟。
陆羽立于柱影之间,屏息凝视。
碑上有字,笔锋遒劲,字不多,只四字血铭:
破天转魂。
血字渗入碑骨,未因岁月褪色,反而与碑面魂光相合,隐隐发红,如同碑本是以血铸成,铭字只是唤醒它本来的名字。
陆羽神色不变,袖中轻取那张残破图纸,暗对其图轨脉络。
比照之下,术铺旧图的线形走势、节点转角,竟与此碑一丝不差,连咒眼的排列、勾魂的位置都严丝合缝。
“……那些图,不是‘阵图’。”
“是‘模版’。”
他蓦然明悟。
术士圈所谓“供笔”,实则供的是魂阵格式,一图一兵,一笔一命。术士以为自己卖的是咒图,绘的是技法,实则画出的,是“炼魂轮转”的器胚。
苏列,是主阵者。
马妖,是行刑人。
而这些魂兵,不过是图纸与咒术构建出的“人偶军魂”。
他环顾魂碑四周,只见渊边立有二十余块“魂牌架”,其上悬挂数十骨牌,皆以兽骨雕成,符文嵌刻,形似腰牌,每枚均刻一序一名,一魂一簿。
陆羽走近,目光扫过,伸手拈下一枚形制较新者。
其上刻:
乙·二七
而骨牌背后,却无姓名,只有一个隐现其下、几近褪色的灵文:
奉
陆羽拇指轻抹其面,骨牌微颤,似残魂尚未散尽。他静默片刻,袖入其间。
“这不是标记,这是封名。”
“他们的魂……已归他人。”
碑上魂线悄动,仿佛听见了他的低语,石面那鬼脸弯了一点,笑容更深,像在讥讽,又像在邀请。
陆羽目光一寒,朝石碑走去,衣角振动如斩断魂丝。
他走得极快,却无声。
身前碑下魂雾翻腾,那笑声……似从石中渗出。
仿佛在说:
“你也该落个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