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罚跪
两人正说着,春嬷嬷走进房间,垂手道:“公主,人已经带到了。”
长公主道:“那让她进来吧。”
静芸随春嬷嬷进房,上前叩拜:“奴才给长公主请安。”
英东垂手侍立在炕下,一双眼睛从静芸进来后便再不肯离开,见静芸依旧穿着那件既单薄又简陋的夹袄,竟没有件适合见人的整齐衣服,他一阵心疼,暗暗下定决心,若这次能如愿,他哪怕拼了命也定要将世间所有美好都带到她面前,那才是她该有的命运。
他这一刻的心思百转可全都落到了旁人眼里,长公主不悦,有点怒其不争地意思:“瞧把你急的!”
英东脸一红:“祖母别打趣我了。”
长公主对春嬷嬷道:“春姑,你快瞧瞧,这还脸红了,跟我讨人的时候可不见他这般扭捏。”
春嬷嬷躬了躬身子:“公主,您别看咱家的这位爷平日里大咧咧的,这会儿子,怕是地上有个地缝也能钻一钻。”
奴主两人笑了一番,长公主这才将目光放到跪在地上的静芸身上,她收敛了笑意,也不见了刚才的慈眉善目,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静芸将脸颊微微抬高,自始至终都低垂着眉眼,绝不敢私自偷窥长公主的容貌。
长公主但见她一张净白的鹅蛋脸,未施一点粉黛,青螺小眉,杏眼低垂,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心中暗道怪不得把英东的心都给勾走了。
她点了点头:“恩,虽是流奴,倒生得体面,春姑,你看看这丫头怎么样?”
春嬷嬷垂手回复道:“回公主,这丫头虽为流奴,却生得福气相,身条也好看,奴婢打眼看着,这身形步法,规矩方正,倒不像是流奴女子,就是比那一般的官家小姐也差不了。”
长公主道:“倒是难得听你如此夸人。你说的没错,她可不是生来便是流奴,她是乌苏拉·吉尔特之女,这规矩自然不差。”
她转而对静芸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静芸回道:“回公主,奴婢叫静芸,过了今年春天便满二十了。”
“静芸?”长公主咂摸了一下:“这名字倒也雅致,这些年在宁古塔委屈你了。”
静芸知道此刻不是诉苦博同情的时候,要想活着就必须得谦卑,最好能低到尘埃里去,她小心翼翼地说:“奴才一家戴罪之身,蒙皇上恩典留一条姓命,奴才一家已感激不尽,绝不敢说半句委屈。”
长公主点了点头,心想着她这番话倒是既得体又本分,刚才她若是真诉起委屈来,这话也不用再问了,愚蠢拎不清的女人留在英东身边只会拖累他。只是这官面上的话也不是她想听的,真心假意尚且还瞧不清楚。
宫女端了茶来,英东忙接过,恭恭敬敬呈上,“祖母喝茶。”
长公主接过茶盏,拿盖子刮了刮茶叶:“知道我今天叫你过来是为什么吗?”
静芸实话实说:“回长公主,奴才不知。”
长公主慢悠悠地说:“你们大人看上你了,不惜把我从盛京宫里请到这儿来,这会儿子正求我做主想要抬举了你,你怎么想?”
静芸一愣,赶忙伏在地上:“奴才谢过将军大人的垂爱,只是奴才身份卑贱,将军是朝廷重臣,奴才万万不敢做非分之想,只想在宁古塔中洗清罪过,求公主明鉴。”
英东知道她不会立刻答应,虽在预料之中,听她如此断然拒绝,脸上黯淡的神色隐藏不住。
长公主手里的茶盏往炕桌上“砰”地一搁,静芸的心也砰地一跳,她伏在地上竭力保持镇定,冷汗却从鼻尖上渗出来。
“不识抬举!”长公主语气里满是不悦,“你们主子巴巴地来这里求我做主,你就这么白糟蹋他的一番心意?春嬷嬷,教教她规矩。”
“是。”春嬷嬷立刻领命,叫宫女取了藤条。藤条约两指宽,因为常用,柄上磨得又光又亮。
英东在一旁着急,眼看那藤条就要打在静芸背上,她身体还没好利索,哪里禁得住,他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把遏住了春嬷嬷扬起的手,屈膝跪在了静芸身侧:“祖母,她前些日子受了伤,您……您要打就打我吧……”
“你……”长公示一时气急,“你既决计这样护着,何必求我这个老太婆,我看你们的事我也是管不了了。”
英东见长公主生气,忙跪着上前到炕沿下,握住长公主的手:“祖母,英东自然是十分尊敬你的,您可千万不要动气,否则我便是万死都难以谢罪。”
长公主虽板着脸到底还是心疼外孙子,心想着什么时候这孩子这样求过自己呢,若不是爱惨了,何至于如此巴巴恳求。
她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快先起来。”她给春嬷嬷递了个眼色,让她将英东搀了起来。
长公主又看向地上跪着的静芸,刚才她若是一口答应,一心想借英东爬上枝头,自己定然不会放过这丫头,但这孩子那一番言论甚是得体,自己也着实高兴不起来,她向来疼爱这个外孙子,哪个敢说一点不好,哪个女人敢伤了他的心!
她转向静芸道:“你们主子心疼你,我也就不戳你主子的眼珠子了,只是你既然不答应,那便给我到外面跪着去,等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我。”
英东看向长公主,欲言又止,却看到春嬷嬷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再说。
……
屋里的英东失魂落魄,此刻完全猜不透大公主的想法。
长公主两根手指在那金丝楠木的炕桌上敲了一阵,似是在沉思,不久转眼儿瞧春嬷嬷,“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春嬷嬷看看英东,不忍心捅他心窝子,便道:“我瞧是个体面的孩子,懂道理,也没什么锋芒。公主的意思呢?”
长公主点了点头:“倒是个知进退的,既如此便留着观看两日吧。”
春嬷嬷赶忙冲英东使了个眼色:“还愣什么,还不快谢谢公主。”看英东一脸茫然的样子,又道:“公主答应帮你了。”
英东这才有些回过味来,喜不自胜:“谢谢祖母,谢谢祖母。”
长公主悠悠地道:“这男人啊,得不到的便是好的,我若是给你了,怕你也不当成好的了。”又斜乜了英东一眼,“这第一关她算是过了,可还得再查看查看,若是让发现她有一点歪心眼,便是杀了也不为过!我听说有批贡参送到宁古塔还需要些时日,这段时间便让她留我的身边侍候,若她品行端庄,祖母就给你这个面子。”
她话锋一转:“可丑话得先说在前,这丫头的身份给你收在房里尚且不足,莫不要再提那娶妻之事。”
他话堵在嘴里,还想再争取,但深知现在的局面已是很不容易,那些事情也只好以后再做计较。
说了这么长时间,长公主也累了,春嬷嬷送英东出去,看见静芸时虽然不舍,但还是狠了狠心直接走了。
日光将尽,暮色西沉,阳光收敛了锋芒,像是酿了几十年的陈酿,盛放在琉璃琥珀中,一些细小的浮沉在空气中起伏飘荡,也染了一层朱红。
那屋檐上许是依旧有积雪未融,滴滴答答落了一整个下午,没头没脑地顺着她的后脖子流进了后背。静芸背脊挺直,臀部丝毫没碰到小腿,动也不动,就如同一座石像。
有人在向她走来,静芸像是入定了一般,听不到任何声响。直到一双缎面的粉底皂靴停在她面前,蓝色的袍子遮去了最后那缕阳光,静芸木然地抬了抬头,阳光从那人的脸上射下来,她眯着眼睛看清楚了明安的脸,高高在上,带着俯视众生的嘲弄……
他没有看她太久,也没有说一个字,很快便向前走去了,她只远远听见里面有人传唤:“大公主,明安大人来给您请安了……”
屋里窸窸窣窣传来了些说话的声音,到静芸耳中全变了调,静芸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先不论自己是否真的愿意,长公主的提议自己没有接受,怕还是做对了,如今长公主虽然罚了她,倒未必是坏事。目前大公主的心意她尚且猜不透,英东向来尊重她,又怎会突然着急起来?
明安并没有进去太久,宁公主驾临此处,想来按礼数他也要来参见寒暄一番。
这次他又走到了静芸身旁,两手交叉放于身前,冷眼看她半晌,许是自己也在斟酌着字句,最终还是开了尊口:“你可知我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静芸低着头,张了张口,声音沙哑:“收取贡参。”
明安声音平和:“自然是收取贡参,只是除了这个还有一桩要事,先前皇上下了多次圣旨让英东回京,英东均以边塞战事搪塞,此次皇上让亲自我带了圣旨来,英东若是不从便是抗旨。”
静芸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但很快便想通了,现在的明安官拜正一品九门提督,杀猪焉用宰牛刀,这收取贡参的小事何至劳动于他。她知这一天早晚会来,英东是不可能在这里一辈子的。
明安嗤笑道:“英东的算盘倒是打的响亮,请来了大公主帮他做主,由她做主的事情,想必连皇上都得给几分面子,这样你随他回了京城,镇国公一家不认也得认。”
静芸经他这么一说,才明白了英东的苦心,英东早已经在默默中为她想好了出路,可她……要怎么拒绝才好。
“怎么,是不是被感动了?”明安冷笑着问。
静芸低头不语,明安见她一直沉默,不由得突然发了火:“为什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什么?你如果非要听,我可以告诉你,我感动,很感动,你满意了么?”静芸淡淡地说。
他冷哼:“劝你别感动的太早,这大公主却也不是好糊弄的,英东想带你一起回京,怕也没那么容易!”
静芸依旧一副淡然的样子:“你放心,我没有此奢望。”
明安突然咧嘴笑了笑:“你可别误会,你想要跟着谁我并不关心,也没有兴趣。”他上前两步突然将手放到静芸的肩膀上抚了抚,抚掉了落在那里的两片树叶,他弯腰将脸置于静芸耳间,“我不过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提醒你,你在京城的处境并不比此地好多少,就算他能带你回去,他父母可会接受你?他父亲镇国公与你父亲向来不和,曾多次被你父亲陷害。你就算想找靠山,也莫要找错了!”
两人并未停留太久,转过小院的月门,隆科多犹豫着开口:“主子,难道真让夫人嫁……”
隆科多将夫人两字脱口而出,他知自己说错了,转而解释:“属下口误,请主子降罪。”
明安淡淡地哼了一句,意思便是不再追究。
隆科多继续道:“属下的意思是,英东大人和……身份毕竟有所差异,主子难道并不阻止?”
明安冷笑了一声:“去给镇国公送封信,快马加鞭连夜送到京城,英东想要暗度陈仓娶个流奴,这事总有人比我更急。”
他停了停脚步:“她与那吴兆骞是什么关系?”
“回主子,那吴大夫算是她的半个师傅,她在此人手下学习医术,关系非常不错。那吴大夫也是本次供参的验收人。”
“哦?”英东迈起步子沉吟了片刻,低声道:“今年这供参可马虎不得,比得往年,定要每个参都要仔细检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