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水
钟春水离家出走了许多次,都没有成功,这回是终于成功了。
钟子期发觉钟春水离家出走后,恨不能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如果不是他听信了王子安的话,去他妈卧室里,把钟春水的身份证、全家的户口本都给偷出来,钟春水根本就走不成。
他们妈为了防止钟春水离家出走,将身份证和户口本藏得可隐秘了,身份证藏在一堆旧衣服里,户口本竟拿尿桶压着。
虽然家里早就用上了抽水马桶,但他妈几十年还是习惯在卧室床后面放个尿桶,起夜方便。
钟子期最后从尿桶底下搜出户口本时,被一股尿骚味狠狠呛到,忍不住骂,哪一天男女结婚不要什么狗屁户口本就好了。
钟子期将钟春水的身份证、户口本,以及钟春水的手,全部交到王子安手上时,眼眶还泛了红。
“王子安,你可得好好对待我妹,还有欠我们家的彩礼,回头你可得补上。”
“二哥,妈把我当猪卖,你也把我当猪卖吗?”
被钟春水质问,钟子期心里也窝火,“春水,妈一个寡妇,拉扯我们兄妹三人长大不容易,你要帮妈分担,大哥和盈盈都谈了多少年了,婚事一直定不下来,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拿不出彩礼钱吗?盈盈家都下最后通牒了,这一个月咱家再不给彩礼,他们就让盈盈和大哥分手,盈盈跟着大哥,都流了两个孩子了,这次再流掉,怕盈盈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了……”
“所以就卖我?”
钟子期看着钟春水泪汪汪的眼睛,叹口气:“女孩子长大不都要嫁人的吗?雷声他从小就喜欢你,又是咱们畲族人,再说,雷家有钱,雷家愿意给多一点的彩礼钱,刚好可以让大哥和盈盈结婚。”
“这还不是卖我?”
“只是让你替妈分担,如果可以,妈宁愿卖自己。”
“恶心,你那么孝顺,你怎么不卖你自己?”
“我是男的,我谁要啊?”
“男的也可以入赘,也可以赚彩礼钱,你怎么不卖你自己,好让大哥和盈盈结婚?”
见兄妹俩越说越离谱,王子安赶紧叫停。
“再吵下去,民政局要下班了。”
王子安的话提醒了钟春水,她抬头看看天色,立即挽住王子安的手臂,笑靥如花地向钟子期说拜拜。
“哥,你在家等着吃我们的喜糖哈。”
看着王子安和钟春水双双离去的背影,钟子期心里总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春水是柏乐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打小就美,从小到大都被柏乐村里的男孩子们纠缠,雷声就没少纠缠。
每次,王子安都跳出来保护钟春水。
钟子期从前还问过王子安:“你是不是对我妹有意思?”
王子安说:“你别自作多情。”
“那你每次都对我妹英雄救美。”
“那是因为他是你妹。”
“所以,你是对我有意思?”钟子期开玩笑的话,换来王子安一记白眼。
现在,谜底终于揭开了,王子安这家伙就是对他妹有意思,藏得再深,还是露出了尾巴。如果不是王子安大学毕业又去部队服役,也许自己的好兄弟早就变成自己的好妹夫了吧?
但也说不定,没有他妈首肯,王子安是娶不了钟春水的,他妈也许苦日子过惯了,总是自卑,总觉得自己家配不上王恺书记家,不敢肖想与老王家攀儿女亲家,还说什么婚姻大事要门当户对。钟子期让他妈别那么封建的时候,他妈就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作为哥哥,钟子期不服气,钟春水哪点比不上王子安了?除了漂亮,钟春水哪点都比不上王子安,王子安从小学习成绩就好,不管读大学还是在部队服役,都是表现优异,不像他妹,妥妥的学渣一枚。
可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漂亮吗?女人的一张脸就是最好的竞争实力。这是钟子期大男子的狭隘的认知。
王子安这小子可要好好感谢他,如果不是他闻了一肚子尿骚味,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抱得美人归?
等王子安和钟春水领完结婚证,他可要好好敲王子安一顿,再跟他抬抬彩礼钱。兄弟归兄弟,彩礼归彩礼,毕竟钟子望才是他亲哥,他不能不替他亲哥多争取些权益,盈盈成了他嫂子的话,他很快就能当上叔叔……
但他妈那头又该如何交代,他妈可还应承着雷声家的婚事,这突然换了女婿人选,属于先斩后奏,自己少不得要被他妈打一顿。
钟子期胡思乱想等了半日,也不见王子安和钟春水拿着红本本回来向他复命,倒是等回了王子安。
“春水呢?”
“没回来。”
“还在城里?”
“走了。”
“领完结婚证不回来,走去哪里?”
“没领。”
“什么没领?”
“结婚证。”
钟子期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最后却从鼻腔涌出来。
钟子期想知道王子安把钟春水弄到哪里去了,但王子安在派出所里一个字都不肯透露,钟子期牛脾气上来,便也一口咬定自己和王子安是打架斗殴,不是误会。
※
王恺书记已经接到了谢安民。看名字,还以为是位男士,没想到是一位年轻姑娘,和印象里的作家也不一样,王恺书记印象里的作家都是朴素的,长得也肯定不是什么大美女,不过是仗了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便宜,但谢安民却是美女,还不是小家碧玉那种,而是浓颜系大美女。
还好,王恺书记早已过了会为美女心旌荡漾的年纪,只是露出长辈看晚辈的慈爱笑容,和谢安民握了手,“没想到谢作家这么年轻。”
“三十而立了,不年轻了。”谢安民笑。
“那还是年轻,和我家儿子差不多年纪。”
王子安二十九了,再过几个月就要过三十岁生日了。
说到王子安,王恺书记猛然想起王子安进派出所那一档子事来,但碍于谢安民在场,也不好问小良王子安因为什么事进派出所的。
将谢安民从龙湾机场接回柏乐村,在乡村振兴大酒店里安顿好,又陪谢安民吃了饭,王恺书记走回家去。
柏乐村人安土重迁,出门十五里就成了游子。当初为了搭乘省里“造福工程”的春风,将他们从各个山头搬下山,就已大费周章。这些年大家把房子建在长安街的两侧,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如今村里规划“两园两区”项目,需要征用整条长安街,又要将民居都迁到新区去,村民们都不乐意,这个项目推进起来难度颇大,王恺书记只好发挥表率作用,自己一家先搬到新区去。
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复古大门上方,牌匾还空白着,因为人都没搬进来,新区的名字就都还悬置着。
新区是一栋栋设计巧妙的农家别墅,没有人气,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阴森。整个新区都死气沉沉,人走在其中,莫名恐惧,还好远处一栋别墅门前廊下亮了一盏白色的路灯。
有个人影在灯光里晃动。
王恺书记走近了,那人也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很是着急:“老王书记,你快救救子期和子安吧。”
这人是钟子望,钟子期和钟春水的大哥。
夜里十点,钟子期终于从派出所回到了家里。
他娘惠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宽扁的环形银器给他套在手腕上。银器表面刻着云纹,还镶嵌了两颗蓝色的琥珀,显得耀眼夺目。这是他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惠芳刚嫁进来时,她婆婆传给她的,她原本打算等盈盈和钟子望结了婚,就把这琥珀银镯给盈盈。
但现在,只能给子期戴上。
“阿娘,这不是你要留给嫂子的吗?”
“顾不得了,这银器可以祈求平安、驱邪避凶,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蹲牢房……”
钟子期连忙“呸呸呸”,说道:“阿娘,我只是被叫去派出所问几句话,谁蹲牢房了?”
“派出所为什么叫你去问话?你犯了什么事,要叫你去问话?”
一旁,钟子望正给钟子期准备洗脸水,恨铁不成钢道:“阿娘,从小到大他就没少跟人打架,这回你猜他是跟谁打架?安安!”
对于惠芳母子来说,王恺书记算是他们的恩人,对他们一家都照顾有加,钟子期竟然和王子安打架,还打进了派出所,这简直是忘恩负义的事情。
于是惠芳把钟子期骂了一顿,钟子望还在一旁帮腔,钟子期没好气,将钟子望从脸盆架一直顶到墙上,生气道:“你幸灾乐祸个屁啊!从小我和春水被娘骂,你都是这个死出。你知道这回我为什么跟王伯牙打架,还不是因为你。”
王伯牙。
整个柏乐村,这是独属于钟子期的称呼,因为那个高山流水、伯牙摔琴的传说。
“你们俩打架,关我什么事?”钟子望不乐意了。
“当然和你有关,都是因为你结婚的彩礼钱闹的!”
惠芳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直接昏了过去,因为她的宝贝女儿钟春水不见了。
王家,王子安被王恺书记批评了一顿,也就回房躺下。大姐新添了二胎,他妈去大姐家帮忙带外孙,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家里就剩下他和他爸两个大老爷们,他挨自己亲爹骂,也找没人当救兵,只能受着。
何况,他也不能告诉他爹关于钟春水的事,春水现在一定已经跟着歌舞团顺利抵京了吧?
春水是在牛歇节白天的时候,在凤山唱畲歌被那位游览瑞云寺的首席发现天籁般的歌喉的。恰好那天首席的嗓子不舒服,便在晚上演出时,让春水来了出代唱。这便确定了两人的师徒关系。
首席想要带春水去首都发展,培养她当歌星,但是惠芳还等着春水嫁给雷声,好得到一笔彩礼钱,给钟子望和林盈盈办婚礼。
春水从小唱歌就好听,从小就羡慕电视里的歌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歌星,可是她只是个农村女孩,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歌星,慧芳更不是个可以为她提供资源的母亲,她就是个山里搬下来的农妇,甚至连最起码的鼓励女儿勇敢吹求梦想的话语,都不能提供。
昨晚,在乡里广场演出舞台后面的草地上,春水站在黑暗里快乐地唱着歌:
“梧桐深处,青翠拥凤凰,
展翅云间,羽翼披霞光。
山涧清泉,潺潺洗尘忙,
凤鸣声声,唤醒千山黄。
凤凰凤凰,高翔九天上,
凤凰凤凰,畲家心所向……”
她长到二十五岁,还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唱歌对于她来说,是这样一件快乐到冒泡的事情,只有在引吭高歌时,她才感觉自己的灵魂会飞翔,且在空中闪闪发光,可以喷薄火焰,就像那两只展翅翱翔的凤凰一样。
可是这种快乐是短暂的,一时的,篝火狂欢结束,首席和她的歌舞团就要离开村庄,去往他们广阔的繁华天地,而她继续留在村里,嫁人,换取彩礼,帮哥哥娶回心爱的女人。
谁会在意她要嫁的人,是不是她喜欢的人呢?
春水在激扬的歌唱里,心头突然涌过一丝悲凉,眼前黑暗中似乎出现了一道银白的冷光,而王子安就站在那光里。
像小时候每一次,她被人欺负时,他都能奇迹般出现拯救她一样。
当飞机缓缓下降,首都的夜景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汇聚成浩瀚的海洋,春水的眼泪涌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这片天地里出人头地,成为闪耀的明星,但是,王子安,谢谢你的掩护,给了我一个探索未来可能的机会。
未来,闪耀的歌坛,无人知道钟春水,但会多一个叫“伊池”的歌星。
几行归鹭浴晴沙,赢得一池春水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