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锅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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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立春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土地到底是人类生存的命根。锅庄的土地缺土。掩映于岩缝里的那些泥土,经不起折腾,一场雨水过后,被洗刷得寥寥无几。远望去,像是铺上了一层白霜,变得白皑皑的。我们把这片土地称作“白地”。白地是锅庄的一种特殊标识,白地是贫瘠的,没有半点营养。

白地最适宜种白薯,白薯就算是埋在沙土里也一样生长,而且长得茂盛,结的薯也很大,重的有二三十斤。

我小时候是吃白薯长大的。白薯与红薯是一个品种,与红薯不同的是,白薯只能蒸着吃,红薯可以煮薯饭、薯汤。白薯是煮不熟的,煮的白薯只能作为猪食。猪不挑剔,生的也吃得很香。

白薯的香味比红薯更浓,香气弥漫得更久。锅庄对白薯还有另外一种叫法:硬薯。白薯是很硬的,蒸熟咬一口,得花费牙力。用力过了,薯会炸开,粉末刷刷地往下掉。白薯比红薯香,香味会侵入脾肺。红薯比白薯甜,像喝南瓜粥。你说怪不怪,白薯多吃,骨骼会变粗。

村子里的孩子,常年吃薯,个个结实强壮。

我家总共一亩地、三分田,日子勉强着过。可在锅庄像我家这样有一亩地、三分田的人家并不多。几根稀疏的薯藤栽种岩缝里,像是光头上搭着的几根毛发,风一吹偏左,雨一打偏右。遇上雨水旺盛的季节,薯藤就会被连根洗得洁白。雨后,岩上到处卧着植物的尸体。村民谁都没有怨言,过惯了这种挑土补坑的日子。

我们住的村子,只有两个姓,徐姓和蔡姓,后来成了村子里的两个大户。黄姓到村子里落户并不久。村子里的人习惯称徐家、蔡家和黄家。这种称呼不是特定指哪栋建筑,而是笼统称姓氏。这样的话,姓氏间的情感就更为密切。

徐家最先搬来村里的人叫徐茂华,黄家的第一代叫黄明九。蔡家的故事,在《大雪》里有详细的交代。徐茂华心地善良,黄明九暴戾恣睢。两家人在村里是死对头,相互间矛盾不断升级。话说,一安徽讨饭人,晚上寄宿黄明九家,半夜起了恶心,想谋害黄明九妻儿,被黄明九用鸟铳打死,连夜深埋在一石岩凹处。第二天,岩凹变成了平地,村人感到蹊跷,但没想过地下埋着讨饭人。

徐家的房子起始建在山脚下。前后被山紧夹着,门前有一条狭窄的小河,河水哗啦啦地响着。徐茂华在山脚下住了几十年,受尽了生活的刻薄,生了九个小孩都夭折了。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见一个瘦小的老人对他说,这个地方不能住人,他的房子压住了地下的土地神。这个梦让徐茂华如梦初醒,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他决定重新选址,搬离这个地方,把房子建在了与黄家遥遥相望的半山上。

搬离后,徐茂华一把火烧毁了山脚下的房子。几堵残墙,一百多年都没有被雨水洗塌。门前的围屋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有人在树下修了个石头屋子,说是为神灵建的庙宇。从此,方圆百里除了鸟兽,谁也不敢前去冒犯。

多少年后,整个锅庄的树木几乎灭绝,森林被破坏得相当严重,砍伐与火烧并行,只有徐家那片围屋树至今没有人敢动。黄家门前原先也有一片树林,有板栗树、水栗树、枇杷树,都是结果子的好树。黄明九的独生子喜欢攀爬,某日爬上树顶,两只脚倒勾着做把戏。本来这样的把戏不止做过一次了。黄明九逢人就说,他儿子是个练武的天才。就在黄明九他儿子倒勾在树上,洋洋得意时,一只硕大的苍鹰朝树顶飞来。黄明九见状,迅速冲进屋内取来鸟铳,朝苍鹰放了一枪,没有打中苍鹰,受惊的小孩失足从树上掉下来,头部被竹桩扎了个孔,鲜血喷了出来。黄明九抱起孩子,跪拜苍天。幸亏徐茂华略懂医术,这才勉强保住了孩子的性命。

有了这次的惊险,黄明九把门前能砍的树都砍了,只有一棵大株树没有砍。树太大了,四五个人都抱不过来,但树的枝丫全被黄明九削光了,像一个光杆司令。每年春天,只要树一发芽,黄明九就将树丫剃去。久而久之,一棵活灵灵的古树慢慢死了。听说,祖辈刚迁来锅庄时,黄家是家财万贯,而徐家是一贫如洗。那时外界很乱,家里就算有钱财也会被人瓜分。黄明九以为带着钱财,隐居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怎么也没料到,有金银财宝却买不来粮食。除了到村外换点油盐回来,买不到半斤猪肉和大米。徐茂华则完全不同,他的父辈被朝廷追杀,受父辈牵连,他必须带着家眷逃命,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最佳的安居地。

徐茂华救过黄明九的命,按理来说两家该是友好邻居。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和睦的两家有了隔阂。某年大年三十,徐茂华家无肉过年。黄明九刚从山外买回一头年猪,猪肉的香味弥漫着锅庄。徐茂华上黄家借猪肉,希望黄明九能够解燃眉之急。按照传统习俗,过年一定得吃肉。徐家太穷,连一块肉都没有,大人吃不上,孩子嘴馋得流口水。徐茂华好说歹说,黄明九只借给他半边猪头。猪头肉虽不是什么好肉,但对徐茂华来说有这半边猪头也能打发这个年。徐茂华提着半边猪头高兴地跑回家,烧了半锅水,把猪头丢在锅里,打算等煮熟了再来切制。火刚到咽喉,闻到肉香了,黄明九跑来,把锅里的半边猪头捞了起来,说是怕徐茂华把猪头吃了没得还。有了这回,徐茂华决定不再与黄明九往来。他儿子要不是徐茂华,早已丢了性命。徐茂华没有要他个铜钱,现在居然连借来的半边快煮熟的猪头都提走了,世间如此少德之人,的确是让人痛心。

徐茂华从这之后,学愚公移山,将山下零碎的石头,一个个扛到山上,用石头砌了一块田地。几年下来,徐家兴旺发达,连生三个儿子。徐茂华的三个儿子受徐茂华的影响,个个吃苦耐劳。在徐茂华的奋斗下,四五代后整个徐家发生了变化。徐家人把茅草锯好,掩埋在土里腐烂;把灶里的柴火灰和茅厕里的粪便做肥料,白地慢慢变成了黑地,除了红薯之外,还可以种高粱、麦子等劳作物。

黄明九个头牛高马大,徐茂华身材瘦小。黄明九说徐茂华砌的地过了界,两家因此发生纷争。黄明九说,徐茂华是在他的地上砌地,硬是要把他砌的地收回去。徐茂华哪会肯,寸土寸金,死命护地,最终被黄明九活活打死。我就想不通,黄明九怎么会动杀机。我爷爷说,弱肉强食,都是为了利益和生活。

徐茂华临死前,叮嘱三个孩子不要去结怨,地就让给黄明九得了。要是他早忍让就不会丢掉性命,可他为了地丢了命,却不许儿孙们再去争。徐茂华一死,黄明九也没有要地,让地荒在那儿,究不出其中缘由。

徐茂华去世后,他三个儿子在半山腰重新建了三重房子。房子用巨石作根基,巨木做梁柱,沿用了一百多年依然风姿绰约。

也许是黄明九做多恶事,也许是命运早已注定,黄家始终摆不脱晦气。几代下来,黄家每代只得一“子”,而徐家每代喜得几子。黄明九由于做多了恶事,居然被大株树砸中身亡。来锅庄落户的两户人家,最终的结局是两重天。流传至今,徐家已达七十余户,二百八十九人。而黄家仅剩余一户、一人。

黄莺是我儿时的伙伴,是一个留着短发、圆圆脸蛋的女孩。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她会到我家来玩。他父母对徐家人很排斥,每次她都是偷偷来的,回去后难免被毒打,说徐家来不得,说不定哪天会毒害她。

其实黄家并不是每代都单传,有一代就生育有两子,两子都长得高大帅气。我姑母非常喜欢其中一子,可黄家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姑母是个痴情的女人,她是非他不嫁,悬梁自尽。姑母死后,那个男人为情上吊而死。徐家痛心疾首,黄家还没有醒悟,依然我行我素。

黄莺是个美人胚子。她爷爷是个杀猪的屠夫,是锅庄为数不多的屠夫。她的父亲也是个屠夫,属家传。

黄莺的爷爷很勤劳,也通情达理,不学祖辈小肚鸡肠。黄家杀猪从不占便宜,只是捞些猪肠做工钱。我父亲会额外割几斤猪肉丢在屠夫的竹篮内。其实到这个时候,黄家的家财早已无分文,几代人好吃懒做,钱财全部被掏空,家里连房屋漏雨都懒得修,每到雨期房内到处放着盆接水,四处叮叮咚咚响。黄莺大约是十四岁的时候,她父亲与她母亲商量,把她母亲“卖”到外县去,让她母亲去跟孤寡的有钱人结婚,骗得彩礼后再逃回来。黄莺的母亲去了,对象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比黄莺的母亲足足大了十岁。让黄莺父亲始料未及的是,她母亲去了之后,不仅没有帮他骗得彩礼钱,还不愿意回来,说跟着她父亲这样薄情寡义的男人,实在是没有意思。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个男人对她好,让她生活无忧。几年之后,黄莺没有钱上学。我父亲那时在锅庄小学当校长,就免除了她的全部学费。之后黄莺上了初中,而且学习成绩相当不错。徐家人都说,这回黄家人有出息了。可因为交不起学费,黄莺不得不回家种田。年节间,我母亲会喊她来我家吃饭。我母亲问过她会不会离开锅庄,她说永远都不会。几年之后,黄莺消失了,之后十年都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有一年她回来过,说是去了她母亲那里,那个男人送她上学,后来考上了师范,现在已是一名中学老师。

黄莺的父亲一个人在锅庄待了好些年,过着孤雀般的生活,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嘴里还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儿。再后来就离开了村子。他家的房子早已卖给了徐家徐户宝,也就是我的二叔。我二叔自从买了这房子,家庭日益衰败,于是把原来的房子拆了,在黄家的地基上重建房屋。房屋做完的那天,二叔突然患病,之后全身肿胀,临死前肚子大得像水葫芦。我父亲说,村子里没有鬼神,二叔不做房子也会死。他每天晚上要起床七八次。二叔患的是尿毒症,加之从来没有治疗,死是必然结果。

二叔死后,房子便宜转卖给了外姓人。外姓人搬进屋后,一只黑乌鸦在门前大株树顶上安了家,成天不停地哇哇叫。株树蔸不知何时被白蚁掏空了一大半,谁也不敢上去端那乌鸦的窝。那人买下不到半年,就不愿意在屋里住了,连家带口迁离了锅庄,说住在锅庄太不吉利,说不定哪天株树倒下来被砸中,那可就遭殃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说夜半时分有人压得他呼吸困难。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其事。父亲说,二叔死得不甘心。那房子至今都在,门庭紧闭,谁也不敢去住。

黄莺的父亲去了哪儿至今都没有人知道。父亲说,人有可能活着,也有可能死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出去不认得回家的路。就算是回到锅庄他也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干脆就不回来了。

黄莺的爷爷在黄莺的父亲离开锅庄的第二年,上山砍柴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可悲的是,临死前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连尸体都是徐家人搬上山的。每年清明节扫墓时,徐家人会给黄莺的爷爷上香。

黄莺的爷爷去世后,黄家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很少有人提起过去的那些事。若干年后,黄明九开辟的那块土地荒了,种不了作物,茅草却长得老高。

徐家由于人口越来越多,还是需要在白地里种白薯。改革开放后,这里被列为重点贫困村。上面政策来了,可以拆房移民。一些依靠白地生活的人移到了城里,还有一些不愿意出去。说生活在锅庄没有什么不好。留下来的人还是过着原始的生活,移出去的人在山外过得并不怎么好。

父亲说,鱼只能生活在水里,鸟生活在空中,而锅庄的人只能生活在锅庄。我问,如果搬回湖北老家呢?时过境迁,还回得去吗?

难道这些人只能在锅庄的白地里耕作下去?“黄家人的离开是一种方式,起码黄莺已经改变了命运。”父亲说。我大概知道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当生活窘迫到极点的时候,会出现另择其他生活高地的途径。

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白地是锅庄人的命根。也许在这物质奢侈的年代,只有在锅庄的白地里才能长出白薯来。此时白薯成了城里人昂贵的生活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