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 十一首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有神童之名，与其第七子晏幾道在北宋词坛上被称为“大晏”和“小晏”。宋仁宗时官至宰相，名臣范仲淹、韩琦、富弼等皆出其门。词风蕴藉温润，存词一百三十余首，有《珠玉词》。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①。

【注释】①香径：落花满地的小路。

【评析】暮春触景伤情之词，晏殊名作。天气与亭台一如往昔，意识到这一点本身就意味着此行带着一种怀旧情绪。而词人在宇宙的循环里同时看花落又看燕归，一面凋零，一面复苏，在一种人世的永恒里不着力气地勾画出一种内敛的哀愁。自然和人事凋谢是必然且无可奈何的，以落花缤纷前的徘徊身影作结，这种无声的怜惜也成为词人对抗凋零的唯一方式。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①，等闲离别易销魂②，酒筵歌席莫辞频③。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注释】①一向：一晌，片刻。②等闲：寻常，平常。③频：多。

【评析】伤春惜时之作。江淹在《别赋》中写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并没有具体说是怎样的“分别”。而对于深知人生短暂、聚散有时的敏感词人来说，即便只是最最寻常的分别，也足以销魂了。别离是这么轻易，又这么令人神伤，无论是酒宴上的朋友，爱过的人，还是这一个春天见过的花，都可能随时会离去。所以晏殊劝人及时行乐，劝人珍惜眼前人。“满目山河空念远”，望尽天涯路的这种对远人的想念，是“空”的，冷静而蕴藉有味。

清平乐

红笺小字①，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②，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③，绿波依旧东流。

【注释】①红笺：红色笺纸，用以写信。②“鸿雁”句：古有鸿雁传书和鱼书传情，鱼书雁信用以泛指书信，此处反用，写雁和鱼都无法替自己传递书信。③“人面”句：化用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评析】望远怀人之作。古代不像现在一般通信发达，思念的人一旦远行，就只能寄情于书信。然而，写得尽心中情意的信，自然是沉甸甸的，鸿雁不度，潜鱼难达。音讯不通，又想念时，词人便在黄昏看日落，隔着远山遥望也见不到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唯有眼前流水永恒如常。明知情书难寄，仍是写；明知佳人难寻，仍要望。这种两难下无用的尽力，“低回婉曲”（陈廷焯《词则》），更见深情。

清平乐

金风细细①，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②，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③，斜阳却照阑干④。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注释】①金风：秋风。②绿酒：美酒。古时酿酒呈绿色，故称绿酒。③紫薇朱槿：两种花名。④阑干：同“栏杆”。

【评析】抒初秋闲愁，一首足见晏殊闲雅从容词风的词。作为安享尊荣的“太平丞相”，晏殊笔下的“金风”“银屏”有闲雅之姿，酒后浓睡、醒后斜阳，写得悠闲平静。即便有愁绪，也只是闲情，如同晏殊词集名《珠玉词》一般，珠圆玉润。

木兰花

燕鸿过后莺归去①，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②。

闻琴解佩神仙侣③，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④。

【注释】①燕（yān）鸿：燕地的鸿，泛指北雁。②“长于”二句：化用白居易《花非花》“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③闻琴：用卓文君的典故，据《史记》载，文君喜欢音乐，相如“以琴心挑之”，文君心生爱慕，夜奔相如。解佩：用郑交甫的典故。据《列仙传》载，郑交甫游江汉时遇见江妃二女，“见而悦之”，二女解佩相赠。闻琴解佩，指情投意合，两情相悦。④数：定数，宿缘。

【评析】词人在雁去莺飞、春去秋来的永恒里，意识到无常与流逝的必然。春梦与秋云都是易逝的，即便是像文君和相如、交甫与神女这样的神仙眷侣，也是转瞬即散。于是词末仍是以及时行乐作结，与晏殊在《浣溪沙》中所说的“酒筵歌席莫辞频”意近旨同。

木兰花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①。重头歌韵响琤琮②，入破舞腰红乱旋③。

玉钩阑下香阶畔④，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⑤。

【注释】①玉真：仙人，又泛指美人。②重头：词曲用语。词的上下片节拍完全相同的称为重头。琤琮（chēng cóng）：象声词，形容玉石撞击的声音，这里指歌声。③入破：唐宋时的大曲每套多有十余遍，分别归入散序、中序、破三大段中，“破”这一段开头的第一遍称为“入破”。入破后，节奏变为繁急，此时舞者入场。④钩阑：弯折屈曲的栏杆。⑤点检：清点。

【评析】冬去春来，触景伤情，由相似的春光忆起当年歌舞繁盛的热闹场景，又急转直下感触当下无人相伴的零落冷清。词人不吝笔墨地渲染当年美人歌声的婉转绕梁和红衣舞步的纷繁乱眼，不难看出，玫瑰色的回忆滤镜早已赋予那佳人良辰以极其欢乐的情感重量。而“当时”的这种欢乐越深，两相对比，“如今”这种生死两重的落寞就越强烈。

木兰花

绿杨芳草长亭路①，年少抛人容易去②。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③。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注释】①长亭：古时在城外路旁每隔十里设立的亭子，供行人休息或饯别亲友。②年少：指年轻的情人。③一寸：指愁肠。

【评析】暮春送别，抒发相思之苦。无论是绿杨芳草路上绵绵不绝的别离愁情，还是别离之后径直延伸到凌晨残梦的牵挂之意，都缠绵悱恻。晏幾道认为晏殊“未尝作妇人语”，蒲宗孟便以这首词为反例，认为“年少”指的是“所欢”（宋赵与时《宾退录》），即认为这首词是闺怨词，以闺中女子口吻去写年轻情郎的离开。

踏莎行

祖席离歌①，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②。居人匹马映林嘶③，行人去棹依波转④。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注释】①祖席：饯行的宴席。②香尘：芳香之尘。多指女子之步履而起者。③居人：留居的人。④棹（zhào）：船桨，此处指船。

【评析】离别之作。从饯别的宴席，到居者驻足目送行人离去时马的嘶鸣，行人在船上渐行渐远扬起水波，再到行人离去后，居者站在高楼极目远眺的望眼欲穿，别离的时间线与不舍惜别的情感线隐含在长亭与斜阳的送别意象中。“斜阳只送平波远”，缱绻有致。

踏莎行

小径红稀①，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②。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④。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注释】①红：花的代称。②阴阴见（xiàn）：隐约地显露。③蒙蒙：柳絮纷乱的样子。④游丝：虫类所吐的丝，飞扬于空中，春夏两季常见。

【评析】写暮春闲愁。上片写城郊景象，阴阴树色可见春已经很深，即将要入夏，在柳絮扑面的热闹里怨春风不解人情，徒增行人烦扰。下片写室内所见，燕语莺声都被隔于屋外了，此时屋内的人能细致观察到袅袅缭绕的炉香和空中流转的虫子吐丝，可见是极闲静的状态，闲静到内心不落尘埃、不存杂念，但这种静却又有几分寂寞。有评论家以政治心态读解这种愁思，“斜阳照深深院，言不明之日，难照此渊也”（清黄苏《蓼园词选》）。

踏莎行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①，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②，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

【注释】①瑶台：传说中的神仙居处。②绮席：华丽的席具。

【评析】前三句凌空而来，关于爱情的理想状态是如神仙眷侣一样双宿双飞；而年轻时过于轻易的错过，则让这种理想变成空想。红笺无人可寄，登高望远怀人，与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所表达的情思是一样的。

蝶恋花

六曲阑干偎碧树①。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②。谁把钿筝移玉柱③，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④，惊残好梦无寻处。

【注释】①六曲：曲曲折折的。阑干：栏杆。偎：依偎，挨着。②黄金缕：以金色丝缕比喻春天阳光下嫩黄舒展的柳条。③钿筝：镶螺钿为饰的筝。玉柱：玉制的筝弦柱。④觉来：醒来。

【评析】写春景。在晏殊词中，常有随视角变换而逐层进入视野的景象，而他的笔触常常是克制冷静的，将含蓄的情绪蕴于景色的细描中。这首词中有与晏殊其他词重复的景色与日常，如游丝、柳絮、莺语、残梦，但词中的明媚是晏殊词中少有的。尾句一场春梦无处寻觅，余韵无穷。

一说本词作者为冯延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