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消失的地标
老人们坐在朝天宫朱红色的宫墙下一边摩挲着古物,一边交换着对城市的看法。
陈年的记忆如同海绵里最后的水,挤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六百年过去了,人们居然还在谈论那个把自己托付给这座城市的明朝皇帝。
城市里到处是他的痕迹,连绵如山脉的城墙每一块城砖都记录着对他的服从。哪怕他的宫殿早已荡然无存,残存的厚石础与大石礅依旧在提醒人们这里曾是一个庞大王朝的绝对中心。
现在,他曾为之定名的皇家道观——朝天宫成了人们咀嚼关于他的传说的最好地方。
宝相庄严的红色宫墙在城市渐渐挤轧过来的建筑围裹中拔地而起,带着一股凛然而又尊贵的气息;宫墙下一弯半月形的泮池水常年浑浊,许多夹竹桃在栏杆间隙探出它们的花瓣,虫子在花坛里繁衍它们的孩子,老人们聚在一起讲他们的话,既喧闹也沉默。
这是南京城为数不多的、属于老南京人的寻根之地,原先像老榕树根一样街巷交织的城南已改建成复古商业街,新街口则在车流与商场的合围中奔向资本的盛宴。唯有朝天宫,每一个阳光不错的下午,你都会遇见围聚在这里嚼古论今的南京老人。
他们每一个人的屁股都可能在幼年时滑过朝天宫院子里的青石板阶,以至于这两条六百岁的青石阶,因为接纳过无数顽童的翻滚而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屁股沟印。
但这里并不能算城市最重要的地标,真正能称得上地标、历史上深刻影响过这座城市乃至世界的建筑,有形的部分似乎都已消失,比如六朝的宫室、大明的皇宫、琉璃的宝塔……令人称奇的是,即便已经消失,那些建筑似乎仍然影响着这座城市。
就像那位已经消失的明朝皇帝,他早已完全融入这座城市。他建造的城墙如同城市的筋骨,串联起这片土地上最为确切生动的历史。
这位皇帝决定永远留在这个城市里的那一刻,是一个平常的早晨。
◇朝天宫正门早期图(金陵图书馆 供图)
◇人声鼎沸的朝天宫(泱波 供图)
◇南京明城墙早期图(金陵图书馆 供图)
◇明城墙(泱波 供图)
天还没大亮,紫金山压在城墙上的浓重阴影像一只张开翅膀护住幼崽的大鸟。
那天早晨和他称帝以来的所有早晨都一样,朱元璋早早地站在奉天殿没有帷幕的高台上,脚趾在粗布鞋里紧张地弓起,每一个这样的清晨都让他浑身激荡起一股夹杂着略微兴奋的紧张感。这种旺盛的、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紧张感刺激着他为自己的王朝不断拧上发条,让大明的版图在一次次推进中变得更加丰满。他崇尚节俭,搭在椅背上的暗黄色大氅肘关节处已经磨得稀亮;坤宁宫里,肤色黯淡的宫女正用裁衣服剩下的边角料缝掇薄被。
但明王朝早已不是偏安一隅的边角料,徐达的军队已经从更名为“北平”的旧朝大都出发。此后多年,明王朝的边界线不断容纳进新的土地,前行的军队开进人烟渐渐稀少的地区,干涸的河床和芦苇,大片的黄沙与零星的牧民让站在奉天殿前的朱元璋做出了新的决定。
“我的王朝已经足够大了,该让它向内生长了,就像尧舜做过的那样。”想到这里,朱元璋觉得喉头涌上来许多甘甜,这让他全身的毛孔都在还没透亮的晨曦里舒畅起来。他决定收回军队,让这座城市成为王朝的中央。
他踩着每一块都经过工匠细致打磨的地砖走回大殿,站在柱影背面的几个小侍从轻声轻脚地跟上,大鸟浓黑的翅膀被阳光一点点吞没,王朝的一天开始了。
从那时起,这座宫殿就成为城市的地标。
每一块砖头都将工匠和督造官的名字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宫殿的城墙本该金汤永固,成为城市无可比拟的象征,就像它的复制品紫禁城那样。
然而,它很快就像一条鲸鱼那样死去,部分骨骼和皮肤成为后世在各种征服与欲望中生长起来的装饰品。比如,康熙就拆掉了它十二万张金黄的琉璃瓦发往普陀山,为自己的愿望重塑了一座寺庙的大殿。
哪怕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明皇宫的骨架依然在每一个清晨释放出一个庞大王朝所能散发出的吸引力。比如,扎着红头巾的洪秀全虽然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但当他摸到瓦砾中残存的九龙栏板与雕刻着复杂花纹的厚重藻井时,双手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他装作满不在乎地命令属下将这些珍贵的石料砌进天王府的石壁里。事实上,每一个被洪秀全册封过的王都曾争先恐后地来这里扒拉过废墟里的王气,仿佛石头与砖瓦会过继给他们一些大明开国的气运。
即便后来,街上的行人已经换上了长衫与旗袍,英国人法雷斯还能轻轻松松地从这些废墟里挖走七块石刻和三对石狮给自家饭店做装饰。如果我们足够耐心,还能从今天城内存留的民国建筑中找到来自这座皇城的精美石雕。
它的躯体在成为残骸之后一再被分解,庞大的空间体量与王朝顶尖的工匠技艺让它在漫长的时间里保留了无数细节。即便这些细节已经完全消失在城市的地平线上,它仍然依稀成为城市无形的标志。
这些残骸就像这座城市本身。这个城市最独特的气质与吸引力根本不在于地表上还存留了什么,而在于它曾经是什么。
只要这里是南京,哪怕成为废墟,也还会再次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