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寄生(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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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扑进脑中的小兽

方家的家法,严苛到失去人性——犯了大错的人,要被挑断手脚筋。被执行家法者,轻者残疾一世,重者在受刑后慢慢被折磨致死。那大概是世上最可怕的刑罚。

与殷氏撕打时,心中充斥着毁天灭地的恨怒,但求一死。可是此时冷静下来,她又有些后悔,内心被恐惧攫住,打了个寒战。

死倒好说,那死前所受的痛苦,比死亡恐怖百倍。她的生母兰倚就死于家法,她也要重蹈覆辙吗?寒冷从内心透进骨缝,她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忍不住浑身发抖。

窗棂间忽然冒出一张十岁男孩子的小脸。他趴在窗台上往里面望,因为太暗看不清楚,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姐姐?”

这孩子是九蘅的弟弟方仕良,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小她六岁,生着一双墨染般的瞳仁。想来是天气不好,外面也没人看守,就让他钻空子过来了。

虽都不是亲生,可是殷氏对待仕良比起她来是天壤之别。毕竟方家的万贯家业将来是要男孩子来继承的,殷氏将来老了,也是要依靠仕良的。

九蘅待这个弟弟一向疏冷,甚至是有些恨的。殷氏总说她是嫉妒弟弟,其实不是的。她是真的恨。仕良的出世,将他们的生母推上了死路。她也知道那不是仕良的错,谁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可还是对他爱不起来,这个孩子的出生,背负着太多血泪。

仕良对一切过往浑然不知,更不知生母另有其人。虽被姐姐排斥,却总想找机会亲近,百折不挠。此时,又趴在窗上“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别吵!”九蘅冷冷开了口。

“吓死我了。”仕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打死了。”

九蘅在黑暗里凄然笑了一下:“现在没死,不过离死也不远了。”

仕良惊恐道:“不会的,父亲不会真的杀你的,他只是吓唬你。”

她呵呵一笑,没有作答。

仕良呆呆地站在那里,小脸吓得惨白。他虽然小,但也知道父母待姐姐一向苛刻无情,内心也相信了姐姐或许真的在劫难逃。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跑开。过了一会儿,九蘅听到门上咔咔作响,门扇被打开了,仕良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根用来撬开锁链的棍子,喘着气说:“姐姐,你跑吧。”

九蘅呆住了。

跑?

跑!

九蘅原本黯淡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在绝境之中看到一个出口,不跑是死,跑了或许还有生路。是的,跑吧,逃出方宅,逃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里去,就算是流浪讨饭,甚至倒毙街头,也比留在这里接受酷刑、在痛苦折磨中慢慢死去强得多。

她忍痛站了起来。仕良拉着她的手跑了没多远,突然猛地站住。前方出现一个高大身影,腰间钢刀唰地出鞘一半,低声喝道:“什么人?”

是夜巡的家仆。

九蘅心中一片冰凉,跑不了了。还想逃出生天?痴心妄想。仕良拦在她面前,带着哭腔道:“你……你不要抓我姐姐回去,我爹会打死她的!”

那人半晌没动。忽然朝两人走来,他们吓得瑟瑟发抖时,他与二人擦肩而过,就像没看到他们似的。这时九蘅才认出来,这家仆名叫唐东,平时少言寡语,却曾在她被欺负时,不动声色地出手相助,是方家中为数不多的善待她的人之一。

两人如遇大赦,手拉手跑进夜雨里,穿过园林中的树木,来到一棵靠近墙边的歪脖树旁。仕良说:“姐姐,你顺着这棵树爬上墙头,直接跳下去,下面是一堆草,摔不坏的!草堆我特意准备在那里的,平时我都从这里跑出去玩。”

九蘅的手搭上树干,停了一下,又收回来,轻轻抚摸了一下仕良的头顶,声音忽有些哽咽:“仕良……”

她忽然意识到,尽管她一直恨着他,可他是这世上唯一关心她的人。

“快跑吧,姐姐,你先找地方躲一阵,等父亲母亲消了气,你再回来。一定要回来哦!”仕良的眼中也冒出了眼泪。

她心中藏着许多关于方家的秘密,可是这一刻,她决定永远不告诉他。

她不敢耽搁太久,在仕良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歪脖树,越过墙头跳了下去。尽管接住她的草堆很厚软,可是因为背上的伤,她还是痛得眼冒金星。缓了一会儿,才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茫茫雨夜。

九蘅跑到城门口的时候,城门早已关了,幸好有运泔水的车要出城,她趁着守卫被雨淋得睁不开眼,借着车辆遮挡混出了城去。

泔水车远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城郊的路上。背上伤处疼痛,咽喉里渐渐像要冒出火来,伤势使她开始发热,身上变得滚烫。冰冷的雨水淋在身上,就像水火酷刑交加施于身上,视线被雨水糊住,越来越模糊。意识也渐渐模糊,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拖动脚步——跑,跑到死也不能被活捉。

不知何时摔倒在了泥地上,仍然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向前爬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手腕、脚腕鲜血淋漓,在泥地里挣扎爬行,身后的泥水都变为了血色。

这个幻象如此真实,以至于九蘅都感觉不到背部的伤痛了,所有的疼痛似乎都集中到了手腕、脚腕。

她知道那是谁。那是十年前,被执行家法、挑断了手筋脚筋的母亲兰倚。

九蘅终于俯卧在泥地里,一寸也移动不了了。她并没有跑出很远,或许很快方家的人就会找到她,将她带回去执行家法,让她历经与母亲当年一样的生不如死。

画轴从衣襟中滑落,雨打湿了画上的娘亲。她吃力地把画往袖下拢,嘴唇翕动,无声地念了一句:“娘亲,我好想……见见你啊。”在沉沉降落的雨幕中,体温越来越低,意识越来越模糊。

湿漉漉的眼睑即将合上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星淡蓝光亮。她已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对这个异象毫无反应。那光点像阴云缝隙里露出的一枚星辰,却是晃动的,而且在一片黑暗雨夜中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九蘅半睁的瞳仁中映出的莹蓝星光骤然变大,变成灼亮的光团。刹那间她看到扑面而来的一片强光中,隐约有个狰狞的兽脸!

濒死的意识硬生生被吓得猛然清醒了一点,目光略略聚焦,发现有个光团停在距她几尺远的地方,竟是一只透明的小兽形状,像是小老虎,又像小狗,通身泛着幽蓝的光,面相凶狠,一对眼睛如岩浆般血红。

九蘅身体不能动弹,目光茫然地与它对视着。小兽的五官突然狰狞地扭曲,露出獠牙,“嗷”的一声扑向她的脸。

她只觉得这像光团一样的小兽直接扑进了脑中,强烈的白光瞬间充斥脑海,然后整个世界陷入宛若雷暴之后消泯一切的强光之中。

重新有意识时,天色已近黎明。九蘅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身上的伤痛已感觉不到疼,之前沉重的身躯也轻松了许多。她慢慢地爬起来,坐在泥地里。雨还在下,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魂魄也有感觉吗?”她伸出手来,感受到雨点跌在手心。

突然,她感觉身边好像有人,猛地转过脸去,看到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站了一个身影。

恐惧凝住了她的心神,声音都变调了:“什么人?”

那个人影微晃了一下,一句温软的、略带哽咽的话传来:“不要怕,是我,我是你娘啊。”

寒意掠过九蘅的心头:娘?……我娘,不是死了吗?!

不过她旋即便释然了。娘亲是死了,她九蘅也死了啊。必是她现在变成了鬼,要去往阴间了,娘亲来接她了。

想到这里,九蘅心中惧怕散去,反而欣喜起来,站起来朝那影子走了过去。走得近了,能看清那个有些虚晃的影子的衣着和五官:朴素的衣裳,圆润的面庞,温和秀美的眉眼,确是母亲兰倚。

兰倚原是方家的丫鬟,因为貌美,被方老爷看上,后来生了九蘅。殷氏没有生养的能力,强行把女婴从兰倚身边抱离,对外说是她殷氏自己生的,还像模像样地坐了月子。但她并未将兰倚赶走,而是继续当作粗使下人,百般欺侮。留下兰倚并非出于心软,只为了给方家再添一个男丁。

九蘅很小的时候,兰倚会偷偷来看自己的女儿,趁没人的时候接近她,有时塞给她一个煮鸡蛋,有时给她一只草扎蚂蚱。有时一大一小藏在墙角,兰倚搂着她,给她讲个古老的小故事,阳光照在她们身上,那是冰冷大宅里唯一温暖的角落。

九蘅在方家虽被慢待,倒也不很稀罕一点零食,稀罕的是别人对她好。兰倚从未与她相认,九蘅并不知晓这个时常探望自己的下人其实是自己的生母。不过她感觉得出,这个名叫兰倚的人是真的很疼她。很久之后回想起来,那些日子,是她童年最珍贵的时光。

只是兰倚每次被发现接近九蘅,都免不了一顿毒打。不怀好意的人对九蘅说,这女人是疯子,当心被她拐走了!

方老爷见殷氏对兰倚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加不放过兰倚,导致她又有了身孕,在九蘅七岁那年,生下了儿子仕良。殷氏故伎重施,再次夺走孩子,假装坐月子。

兰倚知道自己生下了男孩,方家香火得续,自己对殷氏来说便已无利用价值。这一次,殷氏不仅会夺走孩子,还必将除掉她。于是,她生下孩子当晚就想方设法偷偷去见了女儿,拉着年幼的九蘅的手急促地道:“九蘅,我是你的娘亲,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可当时的小九蘅吓坏了,连一声“娘”都没叫出来,就挣脱跑掉了。

兰倚消失在方宅很久之后,九蘅才从下人们偶然的议论中知道真相。她悔恨得五内俱焚,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后来她时常想,自己连一声“娘”都不曾叫过,兰倚会不会生她的气呢?

兰倚顾不得刚生了孩子的虚弱身体,试图逃跑,却被抓住了。

那一夜,殷氏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刻毒地道:“荡妇,不是要跑吗?家法伺候,然后让你跑,天亮时我派人去追,若追不上,便放你一条活路。”

旋即有人上前执行了方家毫无人性的家法:在兰倚的惨叫声中,利落地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然后把她扔到了门外。

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手脚流着血,没命地朝远处爬去,却是爬不了多远的。

第二天早晨,殷氏派出的家丁轻松找到了在泥路上挣扎的兰倚,将她就地活埋了。

后来,懂事了的九蘅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恨透了殷氏,恨透了父亲,恨透了方家,她也恨仕良。尽管知道仕良无辜,可还是止不住地恨。正是他的出世,把母亲往死路上推了最后一把。

九蘅问过上天,这世上有神吗?如果有,为何不将这罪恶的世界彻底毁灭。幸好如今她已摆脱了这一切,就要随着娘亲去往阴曹地府了。那里再怎样鬼气森森,也不会比方宅更可怕吧。

此时她站在兰倚面前,心中又喜又悲,问道:“娘,你还好吗,手脚还疼吗?”

兰倚慈爱地微笑:“不疼了。”

九蘅激动地扑向兰倚,然而身体却与兰倚交错而过——她穿过了母亲的身影,扑了个虚空。她愕然回头看去,兰倚也在无奈地微笑着看她,叹道:“女儿啊,娘现在只是个画影,你碰不到我了。”

“画影是什么?”

兰倚指了指地上摊开的画卷:“是画像上的我,被你召唤成形。”

九蘅捡起画卷,惊讶地发现纸面上一片空白,兰倚的画像真的不见了!

她看看画,再看看兰倚,不可思议地问:“我怎么会有这种本事?”

还没来得及问明白,远处突然传来喧闹声和脚步声,几个人影渐渐靠近。九蘅慌道:“是他们追来了!”她已弄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兰倚道:“莫慌。”说罢转身迎向人影移近的方向。

那些人影走近了,可以看清衣着和面目,果然是方家的人,为首的正是殷氏的姘头——方家的管家。那些人正吵嚷着:“快追!她跑不了多远!”

“快些找!方老爷说了,死也不能让她死外边,给方家丢人!”

突然,一行人齐齐站住,显然是看到了路中间站着的妇人。

有家丁呵斥道:“哪来的女人挡道?让开!”

管家仔细打量了一下妇人,突然面色大变,露出极度惊恐的模样:“你是……你是兰倚!”吓得转身就往回跑,一帮子家丁也连滚带爬地跟着跑回去,一众人鬼哭狼嚎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幕里。

兰倚回过头来,对着九蘅一笑:“不用怕,他们跑了。不过天大亮后又会追回来,你要赶紧走。”

这时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连日的阴雨不知何时停了,大有放晴的意思,天边出现一缕霞光。兰倚被这道光照得不适地皱起眉来:“女儿,娘被天光照着不舒服,放娘回去好吗?”

九蘅仍在晕头转向中,听兰倚说感觉不适,赶忙道:“那您快回去吧。”

兰倚近前一步,手抚上九蘅的脸颊,柔声道:“女儿,娘不能一直护着你,但是你身上有召唤画影的奇异力量,这机缘必是上天所赐,你只要勇敢起来,定能化险为夷。”话音落下,兰倚的身形在晨光中刹那散去,没留下一丝痕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九蘅再低头看手中画卷,兰倚的人像又出现在画面上。她呆呆地站在路中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有一辆马车沿着泥泞的路驶来,驶到近前,她也不知道躲。车夫急忙勒马,总算是没撞上这个傻站在路中间的女子。车夫冲着她怒吼道:“死叫花子!找死吗?”

她呆呆看着车夫,问道:“你看得见我?”

车夫气得扬鞭抽来:“我倒不想看见你!”

她吓得一躲,闪到路边去。车夫骂骂咧咧驾车远去,留下站在路边的九蘅,傻不拉叽惊叹道:“原来我真的没有死啊!”

远处路上的转弯处又传来人声,她心中一凛:方家的人又折回来了!想来是看到天大亮了,胆子又壮了。

绝不能让他们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