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流民
邙澹的消息没有错，次日就有饥民朝山脚涌来。
来得很突然，一片接着一片。
有人告诉他们，在那座山的山脚有个寨子，会有人施粥，只要能走到那里就能活命。
全是老弱妇孺，瘦骨如干尸，空洞如走肉，遇上松软的泥都能吃得下去。
他们什么都不懂，只往人多的地方走，以为那里有吃的。
他们什么都不会，只会坐着，躺着，眼巴巴地干望着。
他们甚至没有衣服，或缠着树藤，或抱着枯草树叶，或在遍地积雪的寒风中祼着。
他们沿着寨栏，成群结队，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看不出其中哪个是死的，哪个是活的，像一堆堆乌黑干尸。
树叶很快被吃光，山谷变得光秃秃。
呻吟，啼哭，哽泣，挣扎……此起彼伏，漫山遍野。
风景绝美的朱樱寨，变成人间炼狱。
要不是有所准备，这的确是高兆承受不住的压力。
熬粥，施粥，维持秩序，焚烧尸体……有三十名道士帮忙，再加上邙姬他们几户二十多人，勉强支撑。
三十多兵奴在寨内进食时都握着武器，听到寨栏响声就立即冲过去查看，不分昼夜，神经紧绷。
三天过去，寨外流民一眼望不到尽头，至少有三四千，还越来越多。
西邙村没有派人过来帮忙或是驱赶，而是紧闭寨门，靠近的全给打走，哀嚎声在那边不断响起。
“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上万人都有可能，邙子凌这是疯了！”
寨门上方巡道上，魏阳望着寨外黑压压一片片的饥民潮，愤怒地对高兆说。
“哥，真要是上万人，一天施一餐，你说每碗都要有粟粒，那我们买的三千石粮食半个月都支撑不了。”丫头眼睛红肿，这几天没合过眼。
她说的三千石粮食，是向白府以批发价格买的，别家的贵，用的是上清观的十万钱。
邙府的十万钱订金大部分花在了建寨子和下清门上，用剩下不多的钱去买粮食，同样杯水车薪。
“哥，这些流民在这里有的吃，不可能只呆半个月的，之后呢？”虎子挠着光脑袋，表情苦恼，“要不我们算了吧？”
啪！
丫头狠狠抽了他后脑勺，又揪起他耳朵问：“算了？什么叫算了？我们不要这个寨子了？然后躲回城里去？”
他们不知道这是邙澹的蝗食计谋，不知道眼前这些饥民只是表象。
魏阳猜到一些，“要不去找他？”
意思是要不跟邙府妥协？
“谁？”
虎子和丫头愣神望向他。
但没人回答。
“现在还不是时机。”高兆说。
他在寻思要不要把母亲叫过来帮忙。
但这样的话高府就没人了，后果可能会更加可怕：被谣言骗订跑路。
“他们都了解清楚了吗？”高兆忽然问魏阳。
他们是指三十七名兵奴。
这个年代识字率低得可怕，在场的除了丫头、魏阳和庆轲，包括那些道士在内，全是文盲。
高兆想找些识字的。
魏阳有些苦闷，直摇头：“除了古昊，没一个识字。”
古昊就是骗魏阳和赵果去劫奴隶队伍的那伙人要救的人，士人出身的翎长，目前担任百夫长，归都尉魏阳管，这是高兆的安排。
“有人来了。”魏阳望着官道忽然说道。
天际处，长长一条队伍迤逦前来。
那是邙府队伍。
双马车辇，前后各护着上百人，个个长戟皮甲，华盖旌林，浩浩荡荡。
为防认出，高兆让魏阳、赵果和庆轲他们先行入寨，自己领着虎子和丫头出门迎接。
“子凌兄，这么有空？”
“贤弟，你这里怎么这么多饥民啊？”
邙子凌手指寨外流民，表示很困惑。
也很苦恼，因为他与高兆是“兄弟”，讲究的是同甘共苦。
邙澹跟在后面，缩着脖子垂着头。
“上清仁德，他们慕名而来，金谷子力所能及，能帮则帮。”
高兆苦笑了笑，表示很无奈。
也很苦恼，摊上这种事，谁不心烦？
“府内尚有点余粮，子凌愿捐千石粮食，以表心意。”
“子凌兄大义，高兆感激不尽，定将子凌兄之仁义告知大家！”
“微薄之力而已。”
两人呵呵地对视而笑。
各自心知肚明。
“高兆多问，子凌兄这是要去哪里？”
“忽闻饥民潮水涌来，担忧贤弟安危，特意过来看看，需要人手帮忙吗？”
“子凌兄有心了，目前尚好。”高兆婉拒。
现在到处都乱糟糟的，再有上百匹恶狼进来，朱樱寨不得翻天。
“若有需要，但请开口，我也想与贤弟再商榷商榷生意之事。”邙子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高兆明白的，一定一定。”
“那静候大驾了，告辞。”
……
寨门关上，高兆回村老大堂。
校场上却跪着三十七名兵奴。
“什么情况？”高兆停步问。
“恳请恩公诛杀邙子凌，我等兄弟定将以死相报，肝脑涂地！”领头的古昊应道。
紧接着三十七名兵奴齐声重复。
高兆望了眼站在堂门的魏阳，脸色唰的阴沉，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是魏阳所为，想放弃了。
这几天他也忙得几乎没有睡觉。
他没有回应古昊和兵奴，大步走向屋堂。走到堂门，他忽然想到什么。
他登地转身，沉声朝众人喝道：“我想都尉此前跟你们讲得很清楚，想去报仇的，想回去上党的，想另谋生路的，任君自由，我给盘缠！
但一旦选择了留下来，就必须遵守朱樱寨的规矩，听从魏都尉的安排！
再有违反军令者，军法处置！”
呯！
堂门关上。
“恩公，这不是我的安排。”魏阳解释。
“我毫不知情。”赵果连连摆手。
庆轲抱着长剑立在一边，也是摇摇头。
“他们这是在逼我！”高兆知道，若是魏阳或是赵果所为，他俩现在就不会站在屋堂里了。
“哼，给他们建房子，有床铺钻，建校场，有地方耍力气，管一日三餐吃饱，还有新衣服穿，有肉汤喝，天底下去哪里找这么好的日子？还不知足，真是一群白眼狼！”
虎子很气愤，“哥，要不把他们全赶出寨去，让他们做回流民！”
高兆摆摆手。
成大事者，不会一帆风顺。
现在只是魏阳这把利刃还没有重新磨利，铁锈还在。
只是需要时间。
或许是时候“妥协”了。
以时间换取空间。
啪！
丫头狠狠抽了虎子一记脑勺：“哥在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哥，对不起。”虎子顿时缩起脖子。
但他和丫头的对话，就像两股清泉，给予高兆鼓励和力量。
他笑了，然后望向魏阳，目露凶光：“邙子凌我一定会杀，但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我明白的。”魏阳脸露惭愧。
“要不要我出手？”庆轲问。
自然是指刺杀邙子凌。
高兆摇头，掏出一份缣纸，叠得很厚。
丫头接过，转给魏阳。
“这是我新拟定的训练内容和规矩，魏大哥，我相信你的能力。”
意思很明显：我只对你，而你，不仅要管好属下，还要牢牢掌控住他们。
“我这就去办。”魏阳颔首应承。
他接过展开一看，目瞪口呆。
“告诉他们，朱樱寨就是军营，不服从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