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10
我挑着秧把担子,紧跟在大许的身后。他的前面走着礼贵,他们的肩膀上也都挑着秧把担子。田埂狭窄,两边的水田就像是摊开来的烙饼,一边已经被耙平,镜子一样地反射着天光,依稀还有白云飘过。另一边的水田正在灌水。一架水车竖立在河边上,为巧领着吴刚和另一个男劳力猴在架子上,赤着脚拼命踩踏。木链上的刮板顺着水槽正把河水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水田里。
我们挑着担子经过时,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这时节忙天忙地的,谁都没有说闲话的工夫。
桑木扁担在我的肩膀上吱吱嘎嘎地响着,富于弹性和节奏,整个人的身体不禁随之起起伏伏。如果不是脖子酸疼、体力不支的话,我还是很喜欢挑担子的。但如果你一天挑到晚,而且一星期来天天如此,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田埂湿滑不已,我穿着雨靴,脚不把地,为保持平衡消耗了更多的体力。到后来我已无心观赏四周春耕夏忙的大好景象,只是低头看路。视野里是大许晃动不已的小腿。他也穿着雨靴,卷着裤子,在靴筒和裤腿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腿肚子,肌腱分明,显得尤其饱满。倒是礼贵小腿细嶙嶙的,但走得飞快。这时候礼贵已经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脖子后面有一块圆圆的担茧,像个扁柿子似的趴在那里。
礼贵把我们甩出去很远,已经走得没有了人影。开始的时候大许还想赶上去,后来也不指望了。他索性慢下来。他一慢,我也跟着慢了下来。
这时,眼前的水田里已不再是空无一物,依稀浮现出一层淡薄的绿色,老庄子上的人在田里插上了秧。再走一段,就看见那些插秧的人了。大多是妇女,也夹杂着几个半大的孩子,通通弯腰撅腚,一只手上攥着秧把,一只手抠出一小撮稻秧,向水田里栽去。边栽边退,秧苗条条行行,远远看去整齐得就像小学生的练习本。退得最远的那个人是邵娜。她插得最快,把其他的人远远地撂在了前面。以邵娜为界,她前面的水田一片云雾似的淡绿,身后的水田则如同镜面。我和大许挑着秧把担子过来时,看见邵娜正一阵猛插,就像鸡啄米似的。听见响动,她也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
我和大许放下担子,提起秧把向水田里扔去,扔得七零八落的。既要尽量分散,又要分布均匀,送秧把的活儿技术难度最大的就是这一环节了。不单需要膂力,更重要的还在准头。由于没人监督(礼贵不在),我故意瞄准了邵娜,扬起手臂,秧把朝她飞了过去,差一点没砸在她身上。落下后顿时泥水飞溅,邵娜的衣裤被打湿了一大片。邵娜终于直起腰来,一只手叉腰,一只手上捏着稻秧,像老庄子上的妇道那样地破口大骂,“你没长眼睛啊!”
我和大许笑得前仰后合,我太喜欢看见邵娜这个样子了。“不是我扔的,要骂你骂大许。”我说。
大许也不辩解,只是冲邵娜嘻嘻傻笑。邵娜说,“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说,“我来帮你插一路吧。”说着就要去脱雨靴。
“不承你的情!还是省点劲,挑你们的秧把去吧!”说完邵娜弯下腰去,又开始插秧。
她的屁股冲着我们,由于裤子湿了,紧贴着大腿,里面短裤的形状显露无遗。我不禁看了大许一眼,这家伙正盯着邵娜的屁股看呢。
正想喊醒大许,田埂上响起一阵脚步声,礼贵不知何时出现了,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跑过来。他肩膀上的担子不见了,满头满脸的大汗,完全没有了挑秧把时的轻巧劲儿。离得很远,礼贵就冲我们大声吆喝,“赶紧跟我回村上!”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转过身去,向来路上跑去。
我和大许挑着空担子紧随其后。没跑几步,礼贵又回头对我们说,“把畚箕子撂下,只带扁担绳。”
我和大许连忙解下畚箕上的绳子,扔下畚箕,只拿了扁担和绳子,跟着礼贵又跑。路上礼贵告诉我们,这是让我们跟他回家抬凉车子。
凉车子是当地人家的一种卧具,由树棍钉框、中间穿编草绳而成,下面有腿。实际上就是一种原始简陋的床,但并不是乘凉用的,平时村上人就睡在这种床上。可眼下是大忙时节,又是白天,要这凉车子干什么用呢?它可是卧具,不是农具,况且要三个人抬,简直就是浪费劳动力。一路上我心里直犯嘀咕。
进了礼贵家园子的桥口,一条脏兮兮的土狗吠叫着扑上来,不知道是欢迎礼贵还是要咬我和大许,被礼贵一脚踢到旁边去了。礼贵冲进屋里,一直来到里屋,在一张凉车子前面站住。他抬手掀掉凉车子上的席子,指示我和大许将凉车子往外面抬。我们一人一头抬着凉车子向门外走去,礼贵一个鱼跃跳坐上来,我们的肩膀不禁向下一沉。只见礼贵蹾了蹾身子,又跳了下去。“不成,这凉车子不结实,经不住。”说着他又冲向另一张凉车子。
屋里有两张凉车子,另外还有几张凉车子在其他屋里。礼贵家的儿女多,因此凉车子也多。他领着我们在他家的四间草房里跑进跑出,掀掉了所有凉车子上的席子、稻草和破被子。每张凉车子礼贵都要求我和大许抬起来,然后他跳上去试一试,最后总算选定了一张结实的。我和大许把扁担绳放在上面,把凉车子抬了出来。
礼贵走在前面,因是空身,走得飞快。我和大许在后面紧赶慢赶。那凉车子虽然不重,但抬起来很不方便。前面的人甩不开腿,后面的人看不见脚下的路。后来我们干脆把凉车子举了起来,一直举过了头顶。
我和大许高举凉车子,紧跟礼贵,在田埂上面走了很久,最后来到老坟地旁边的一块水田前面。那块田已经灌了水,但还没有耙过,一条条的泥块、土垡凸起在水面上,整块水田看上去就像是花的。礼贵脱下脚上的布鞋,鞋底相对一合,夹在腋下就走了下去。我和大许来不及脱下雨靴,也跟着走了下去。稀里哗啦地在水田里蹚着,带起的泥水都灌到靴筒里去了。
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闺女。它不是站着,而是卧在水田里。明明是一头黄牛,却像水牛那样大半个身子浮在水面上。闺女的脑袋下面垫着两只倒扣在一起的畚箕,否则的话鼻子就浸到水里去了。一些泡沫从它的嘴角冒出来,就像螃蟹吐泡泡似的。礼九一身泥水,正趴在闺女身上。他一会儿扒开闺女的眼睛瞧瞧,一会儿又伏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后者的身上听。对我们的到来置若罔闻。
“你这是咋的啦?是老啦,还是病啦?”礼九对闺女说。
春耕生产开始以后,礼九就回到了老庄子上。这一阵,他更是起早贪黑地驾着闺女犁地耙田。此刻,一张笨重的木耙陷在水田里,由于自身的重量正逐渐下沉,已经快被泥水淹没了。在木耙和闺女之间拖着两根粗大的麻绳,也浸透了泥水,很难辨认了。
礼贵指挥我们将凉车子安放在水田里,四个人开始往上面抬闺女,礼贵、礼九抬前面,我和大许抬后面。终于,闺女被湿淋淋地掀上了凉车子。凉车子的四条腿向下陷去,木头框子看不见了,闺女就像是漂浮在水上。然后,在泥水中摸索着系上绳子,扁担穿入绳扣,仍然是礼贵、礼九在前,我和大许在后,把凉车子和上面的闺女担了起来。又黑又沉的牛身压得凉车子上的草绳向下兜去。
“闺女真重呀。”我说。
“有啥重的?”礼九说,“瘦成这样子,也就二百多斤,前两年少说也有四五百斤!”
大许接口说,“二百多斤,平均一个人也就七十来斤,不重不重,轻巧得很!”
他这么说,自然是想在礼贵面前表现一番。实际上大许和我一样,被闺女压得龇牙咧嘴的,脚底下踉踉跄跄。幸好礼贵他们在前面,看不见大许的表情。只听礼贵说,“不是轻巧活就不叫你们来了!”
把闺女抬上田头,稍事休息,我们就抬着它向老庄子的方向奔去。由于走田埂不方便,绕了不少路。一路上,水田里插秧的妇女纷纷直起腰来,手搭凉棚向这边瞭望。我在想,如果换成我也会觉得奇怪的:四个人抬着凉车子,上面卧着的却是一头牛,真可谓百年不遇。礼贵对大伙儿的好奇似乎很不满,一路上挥着手说,“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还不赶紧栽秧!偷懒耍滑的……”
终于到了瓦屋,跨过门槛进了院子。闺女被抬进牛屋里,凉车子落地。趁着最后一把力气,我们把闺女抬了下去,安置在一摊稻草上。礼九连忙扯过一把稻草,擦拭湿透了的牛身。他再次伏下身去,把耳朵贴在闺女身上。闺女发出很响的喘息声,就像刚才不是我们抬它进来的,而是它抬我们进来的。
礼九脑袋不离牛身,歪着头、翻着眼睛对礼贵说,“莫不是吃了发霉的山芋干,得了瘟病?歇几天瞧瞧。要是得了老病,就没有指望喽。”
礼贵跺着脚道,“这事情弄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是这当口!还有四十亩水田没耙呢,等着栽秧,眼瞅着就要收麦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闺女站都站不起来了。”
大许在旁边插嘴说,“那就人当牛用,拉耙耙田。”
“人有人的活,要栽秧,要抽水,还要挑肥上粪、点稖头……”礼贵说,“再说了,四五个男子汉也抵不上一头牛的力气,人的力气短。”
这时礼九站了起来。他解开扎在腰上的草绳,紧了紧衣服,又重新扎上了。“那咋办呢?”他说。
礼贵解下烟荷包,装了一袋烟,边抽边琢磨着。
只听大许大声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定胜天!”
礼贵、礼九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我也不便多嘴。牛屋里此时只能听见闺女沉重的喘气声。过了一会儿,礼贵说,“回地里干活!”
我和大许跟着他走出牛屋,在瓦屋的院子里仍能听见闺女的喘息,呼噜呼噜的,像人一样。我不由得想起在邵娜的草披里听见的隔壁福爷爷的哮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