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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南京过年了。实际上,自从下放以后我就没有回去过。不仅我没有回去过,邵娜包括大许他们都没有回去过。这不免有点奇怪。
我没有回南京是因为南京的家已名存实亡。母亲早逝,父亲长年住在五七干校,哥哥、姐姐比我大了许多,早已经自立门户。邵娜没有回去据说是要陪我。大许有家不回,则进一步表明他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的决心。吴刚大概是因为家里穷,凑不齐回家的路费。这些,都是可以说出口的原因,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没有回去是因为需要看住对方。生怕一旦离开就会发生什么变故,或者出现什么机会,那样的话,不免让别人钻了空子,自己多年辛勤的努力就将前功尽弃、付之东流了。
要回去就一起回去,要不回去,那就一起不回去。
实际上,农村生活节奏缓慢,尤其是冬天农闲,地里无活可干,我们每天只吃两顿。拖着疲惫的脚步晃晃荡荡地出工,再晃晃荡荡地收工,无非是撂几锨河泥或者捡几坨野粪。日复一日。甚至连天空的颜色都是一成不变灰蒙蒙的。在这幅近乎永恒的图画中,又能有什么变故或是机会呢?
无聊的时候,我就和大许、吴刚去成集街上赶集,在工农饭店里一坐就是一天。和其他大队的知青说说南京话,用南京话交换一番当地新闻以及国际新闻,关心一把国家大事。日子就这么过着。
这天,我们几个又去了集上,大许有一个包裹要去邮电所里取。取了包裹以后,大许照例没有打开,而是夹在腋下,然后我们跟着一头农民牵在身后的山羊向土街中部走去。
进了工农饭店,老于等人已经在座了。只见两张大桌子拼在一起,七八个知青绕桌而坐,每个人的前面都放了一只大碗,碗里盛着颜色很淡的茶水。一把断了半截嘴的茶壶放在桌子中间,不时有人拖过去,给自己倒茶。这帮人抽着纸烟,嗑着瓜子儿,弄得烟蒂、瓜子皮到处都是。
我们进去的时候,老于正侃侃而谈。他看了我们一眼,并没有停下。老于聊的仍然是“兔子事件”。两三年过去了,他仍然醉心于谈人保组和王助理,就像那件事发生在昨天一样。
“老于,又在吹嘘你的英雄事迹呀?”大许调侃说。
老于有点生气,转向大许,“这不是我的英雄事迹,是咱知青的,所以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怎么讲都不为过!”
“那是,那是。”大许说。
老于一向有点瞧不上大许,这下总算是逮到了机会(谁让对方首先挑衅的呢?),他放下兔子不说,反过来挖苦大许,“你孙子近二年运气不错啊,又是出席知青积代会,又是递交入党申请书。听说你们大队书记还要招你当上门女婿?”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
“说是书记大人是个麻子,他闺女的脸上没麻子吧?”
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大许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完全是无稽之谈。”
老于紧逼不放,“什么没有?是他的闺女脸上没麻子,还是没有入赘这回事?”
大许来不及辩白,老于又伸过手去,捅了一下大许抱在胸前的包裹,“这里面装的莫不是鱼肝油吧?”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戴着军帽的家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条呼哧呼哧喘气的大黄狗。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门口看去,那家伙也看见了我们,似乎愣了一下。他低头走到小窗口前面买了牌子,再从另一个窗口里端出一碗面条。那人将面条一直端到离我们很远的墙角上的一张桌子上,背对我们吃了起来。大黄狗则蹲在桌腿边,抬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楚庄大队的知青李秦淮说,“这不是人保组的勤务员吗?”
老于说,“三号。”
李秦淮说,“阶级斗争新动向,肯定是王助理派来监视我们的。”
大许说,“你们说话要小心一点。”
突然,老于提高了音量,大叫一声,“王助理媳妇!”
在座的人不禁又向门口看去。那里并没有人,更不用说女人了。敞开的店门外面,赶集的农民挑箩担筐地走过去,但并没有人进来。“看什么哪?王助理媳妇就在这屋里!”老于说。
然后,他将一个空烟盒揉成一团,向大黄狗扔了过去。大黄狗一惊,站了起来。吃面的三号肩胛骨明显地一抖。老于看着他的后背说,“你们知道吗?王助理媳妇在梦安县城里,俗话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一天王助理被人撞见,正把那大黄狗的头塞在灶洞里,他在后面干呢!你们说,那狗不是他媳妇又是什么?”
当真是天下奇闻,大伙儿不免议论纷纷。
不知道大许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想在老于他们面前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吧,当大家开始议论大黄狗乐不乐意时,我发现大许在那儿憋,似乎有话要说。最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干我也是干过的。”
听闻此言,老于丢下众人,“你干过什么?”
大许说,“干过我们生产队上的母牛。”
喧闹声突然就平息下去了,甚至三号也停止了吃面。门外,赶集的人声嗡嗡地传了进来。气氛的改变让大许心虚起来,只听他说,“我干过,晓飞、吴刚也干,我们都干过的。晓飞还是队上的饲养员……”边说大许边用眼睛看我,大概是向我求援。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表示,老于突然爆发出一阵杨子荣般的大笑(他们六六级都会这一套)。笑完之后,老于隔着桌子伸出两条胳膊,左手掐着我的肩膀,右手掐着大许的肩膀,使劲地摇晃。同时用眼睛看着吴刚。他说,“真有你们的,不愧是咱知青啊!咱知青要干就干大家伙,比如水牛、骏马什么的,绝对不会干母狗!”
在座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既然老于给事情定了性,其他人也就再无异议了。
我说,“别听大许瞎说,反正我没有干过。”但这会儿已经没人听我的了。
三号终于惶恐不安地吃完了那碗面,站起身,向饭店的门边蹭去。大黄狗边在水泥地上嗅着,边跟了过去。当他们跨出门槛一瞬间,老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不送啊,王大嫂,给王大哥带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