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凡少年的懵懂童年
没有家传的“数学之家”
在北京市海淀区一个幽静的住宅小区,当年过九旬的周毓麟院士坐在家中回忆童年,视物困难的他清晰地叙述起故居上海市大沽路祥康里的诸般景物,历历在目,生动而鲜明……
那是一条恬静而富于生活气息的长长里弄,在周毓麟的记忆里,弄堂内有奔跑玩闹的孩童,二楼窗户伸出来长长的晒衣竿,石库门的灰色房顶将天空切割成碧蓝色的长条,鸽群迅疾飞过,清亮的鸽哨在风中流淌。故居诸般风物和他的童年生活已经定格成为了甜蜜优美的场景。
然而,隔着九十年的岁月,时过境迁,如今的故居附近拥挤嘈杂。因为路口即是三甲医院长征医院,毋庸置疑地成为车流不息、人流不断的交通热点,满街都是小饭馆、小超市与小旅馆,车辆鸣笛声、店铺广告喇叭声,从早到晚,交响一片。敝旧的祥康里在20世纪90年代拆迁了一半,包括周家在内的几幢幸存的老房子,历经一轮轮翻盖搭建,局促的拥挤在这半条曲折的弄堂里,缩身于长征医院近百米高的主楼背后,愈发显得逼仄了。
1923年的2月12日,正值腊月二十七,周毓麟就出生在这条弄堂里。
周家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家庭,是邻居眼中勤恳踏实的好人家。父亲周渭桥(又名周世铭)在一家旧式银楼当伙计,母亲王梅荣比父亲大两岁,操持家务。周毓麟出生时已有兄一人,姐四人、他出生后的第三年,又添了弟弟周彭年。兄弟姐妹之间年龄相差很大,周毓麟和四姐周宝珠、弟弟周彭年的年龄相近,但和三姐周凤轩差了将近10岁,更是比大哥小了20岁,因为在他们之间,有好几个孩子都夭折了。
周家祖籍为宁波镇海庄市镇一个叫“市后周”的小村子,周毓麟祖父早年经历艰难,幼年时因父母双亡、家人无靠,不得已到上海来谋生。家族中一直流传着祖父的故事:祖父刚到上海时是光着脚的,第一次拿到工钱,买了双草鞋,洗净了脚都舍不得穿。祖父也一直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老话拿来教育孩子。祖父是个很能干的人,他兢兢业业一辈子,在上海扎下了根,挣下了产业,开了店招了伙计,并养育了一大家子女。周渭桥就是他的第二个儿子。
周渭桥15岁就进入银楼当学徒。家里为他精心挑选了一门亲事:出身于前清官宦之家的闺秀王梅荣。王家祖上频频与有科举功名的家族联姻,但是在近代革命浪潮冲击之下,王家迅速衰落,到王梅荣父亲这一辈,虽然还维持着书香门第的生活,但已经失去了功名,加之父亲去世太早,王梅荣没能上学,但她凭借自己的努力,也能读书识字。王梅荣明晓事理,为人落落大方,深受亲友敬佩。
周家祖父很看重王梅荣的贤惠和家教,认为王家家风可钤,对这个儿媳妇非常满意。因为出身贫寒,祖父治家十分严厉。有一次,一个小叔叔吃花酒,祖父大怒,把小叔叔吊起来打。家里没人敢劝,情急之下只好找王梅荣来说情,于是王梅荣和大家一起跪在地上请祖父息怒,这才把小叔叔放下来。
在周毓麟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都是严谨刻苦的人。姐姐们曾告诉他,在他出生前家里的生活是很清苦的。有一阵子,父亲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块银元,每天的菜金就是三个铜板,饭桌上往往只有一个菜—黄豆芽,因为价廉物美,二个铜板就能买一大堆。偶尔吃荤,吃的也不是鸡鸭鱼肉,而是毛蚶(一种很便宜的蛤蜊)。到周毓麟和弟弟出生前后,家庭境况有所好转,父亲有了些积蓄。大概在1935年,就在离祥康里不远的大沽路166号,父亲买了两栋石库门房子,一部分自住,大部分用作出租。这时期是周家短暂的小康时期,在周毓麟印象中,家里还请过两位女佣做杂务。
图1-1 1957年周家合影(后排左起:三姐周凤轩,弟妹林克伦,弟弟周彭年,外甥陈泉君,周毓麟,大姐夫陈秉慧;前排左起:外甥女孙洁诚,二姐周宝玉,母亲王梅荣,父亲周渭桥,大姐周秀珍)
但是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1937年底,日本军队占领上海时,他也失业了,待在家里吃老本,所以,家里始终还是不太富裕的。
上海市井的平民生活,特别欣赏细腻周到、体面大方、既能审时度势又能忠厚待人的家风,称为“会做人家”,周家爸爸妈妈就有这样的贤能。周毓麟回忆说:1
妈妈在家忙家务时,可以穿得随便一点,但是出门总是打扮得周周正正。家里也是,房子再小再差也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小时候,最初住的房子是石库门的后房,和住楼上的一户人家关系比较好。那家有个女儿叫阿苏,我们喊她妈妈叫阿苏妈,但阿苏爸我没见过,因为阿苏爸去世较早。据说阿苏爸病重时候跟他妻子说:看人别去看有钱没钱的,你交朋友就要交周家,你看后房周家妈妈,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勤勤恳恳,整整齐齐,从不多言多语,这样的人靠得住。后来我们两家果然要好,什么事都互相帮忙。我们家搬到大沽路166号的时候,阿苏妈也想在附近砌房子,但她是一个寡妇,我爸爸就去帮忙张罗。
图1-2 1994年“数学之家”第一代数学人合影(左起:弟妹林克伦,妻子徐明月,弟弟周彭年,周毓麟)
图1-3 2002年与第二代数学人合影(左起:周林,周毓麟,徐明月,周青)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不认识的人,手上拎了很多东西,说找我爸爸。引进来,我就没管了,继续回自己房间看书。过了一小会儿,听到爸爸很生气地喊人滚,从窗子往院子里一看,爸爸把客人给推出去,礼品也扔出去了。我爸爸平时很严肃的,话很少,从不轻易大吵大叫。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客人是给阿苏妈家盖房子的工头,因为爸爸对工程费用抠得太细太紧了,工头想:抠得这么细,又不是给自家做事,难道是要我表示表示?于是就拎着东西上门了。爸爸气得要命,把工头赶出去了。我爸爸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人真心诚意的。
在这个平凡的家庭里,居然走出了两代数学人:周毓麟夫妇、周彭年夫妇都从事数学方面的工作。周彭年夫妇的两个儿子周青、周林,一个从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一个从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均学有所成,分别是当今国内数学界和金融学界有影响的学者。周毓麟的女儿也受父亲影响,从事和计算机有关的工作。
周毓麟很满意自己有一个“数学之家”,但他也很奇怪:这个“数学之家”似乎并没有什么生发的土壤:2
我的祖辈和数学是一点点边都沾不上的。爸爸平素话语很少,他会打算盘,打得还不错。我记得小时候,他有空闲时也把我抱在膝盖上教我数数、做四则运算,也问一些鸡兔同笼的问题,这就是我童年时受到的数学启蒙。似乎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以前我也想过,为什么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会走出这么多学数学的人?但是我始终想不明白,因为我家没有什么数学的土壤,连书香门第都谈不上。
在一个家庭中,父母的品格风范对子女有非常大的影响。要说周家的家传,恐怕就是善良、勤谨、踏实了。父母对周毓麟兄弟姐妹的教育,更多的是教他们如何为人处事,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导。
周毓麟对母亲感情极深,他说母亲是个懂“大义”的人,对他也是极尽严格要求。1946年,周毓麟在南京临时大学补习班当教员,一次,他向一个来宁的亲戚抱怨薪水太低,这位曾经在日本鬼子屠刀下逃过难的亲戚直言不讳地批评他不知人间疾苦。回沪过年之际,旧话重提,周毓麟颇有委屈,母亲却毫不留情地表示:亲戚说得对。母亲当时还说了好些话,意思是人应该顺境也能过,逆境也能过,顺境不要得意忘形,逆境也不要抱怨失望。
还有件事也充分体现了母亲的美德。那是1937年夏天,淞沪战争打响,日本人扬言三个月拿下中国。这个时期的上海人民同仇敌忾、浴血抗战,也感染了周家的兄弟姐妹。尤其是当年10月,谢晋元团长率八百壮士死守苏州河北的四行仓库,上海人慷慨捐资助战。周毓麟和小姐姐也偷偷爬上能望见四行仓库的高楼楼顶,日本人投掷炸弹的飞机就从他们头顶轰隆隆飞过。回家后,周毓麟就和小姐姐、弟弟商量:要捐钱!
周毓麟回忆道:3
我们也想捐钱助战。可是小孩子手上没钱啊,平时父母对花钱管得很紧的,那怎么办?有压岁钱,十几年的压岁钱,一个子儿都不让用的,存在妈妈那儿,大概每个人都有五六百元的样子。我们就去跟妈妈说:把压岁钱捐了。其实对家里来说,当时这将近二千元钱,分量是很重的,不仅是我们的钱,也是家里的钱啊。但是妈妈马上同意捐出去。捐了以后,我们也觉得妈妈真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
周毓麟父亲对儿女很慈爱。他是个古板守旧的人,比如说,按旧时传统,孩子生下来就算一岁,周毓麟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七,几天后就过年了,过了年立马算他又长了一岁,所以,虽然还是没满月的小婴儿,但在父亲眼中,他已经两岁了!
到五岁半时,按照父亲的算法,周毓麟七岁了,就应该读书了。1928年夏,他和小姐姐宝珠,一起被送到私塾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