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数学之美为吾美:周毓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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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我的父亲周毓麟

我有一位非常好的父亲。父母生我时,年龄比较大了,所以我生下来是很受宠爱的。我的成长,可以说是在父母精心呵护下非常快乐的一段经历。

父母对我,是捧在手心,有求必应。但是家里有一个很独特的规定:不允许打听父亲的工作。我也就从来不去打听,也从不和小伙伴谈论。每天晚上,家里总是很安静的,母亲批改作业,父亲看书、写文章,所以,有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一样,也是在学校里教书,直到上初中后,有一位同学问我:你父亲是不是搞原子弹的?我还惊讶地说:不会吧!

父亲在家庭生活中的表现,也从来没有电影里搞国防尖端武器的科学家的那种威严,没有那种与普通人不一致的疏离感。我小时候,母亲工作很忙,经常出差,父亲独自带我的时候比较多。父亲总是很慈爱、很耐心地陪伴我,为我洗衣做饭,给我讲故事,给我粘贴连环画、做拼音卡片,他是一个能干的灵巧的父亲。

他们那一代人经历了很混乱的年代,但是很少从父亲那里听到什么抱怨。他是个平和的人,性格中有点天真率直,喜欢什么,就会很执拗地钻研,他对数学有种偏执的热爱,几十年如一日思考数学、阅读数学、研究数学、谈论数学,他对时政向来不敏感,对名利更是十分淡漠,能够在数学领域自由驰骋,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可以说,他首先是一位慈爱和善的父亲,是一位温和体贴的丈夫,也是一位严谨细致的数学工作者,至于功勋、奖状、荣誉称号,对他而言,还不如解决一个数学难题来得快乐。

但这并不是说,父亲天生志向高远,其实他的选择完全出自纯真的天性。父亲和母亲都是上海人,周家的老房子在原来的法租界跑马场附近,临近大世界,是非常热闹繁华的地方。周家家境尚可,父亲的童年过得温馨自在,看老照片,年轻的父亲精神饱满、衣着得体、风度翩翩、神采奕奕。相对宽裕的家庭条件也为他的人生选择提供了强大的后盾:父亲考大学时,不顾同学的规劝,不考虑今后就业问题,坚持要学数学;大学毕业后,他放弃了去山东大学当助教的机会,因为觉得上海比山东安全得多;后来,陈省身先生很欣赏他,要带他去台湾和美国,父亲又一次谢绝。很多人认为这是父亲爱国与高风亮节,但是父亲从来不认可这种“拔高”的说法。

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去台湾,他说,当时的想法特别简单:家在上海,父母妻子在上海,离家万里,到时回不了家乡、见不到爹娘,可怎么办?

大概这是他从小读私塾、背古籍,培养出来的一种单纯的家园情怀吧。

留下来了,其实对共产党也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在上海解放后的第一天早晨所见,让他极为震撼:他亲眼见到无数的解放军战士和衣躺在街道上休息,没有进民宅,更没有滋扰商铺。

父亲和母亲带着对新政权的好感,离开上海,到北京的清华大学就职,后来院系调整又到了北京大学。在学校里,除了做研究,他也主动接受政治学习和思想教育,还担任了一些社会职务,组织政治学习、开思想动员会、为抗美援朝捐款等,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改变。要知道,当年因为没有提交一篇蒋介石《中国之命运》的读书心得,他没能领取国民政府颁发的大学毕业证!

1957年,父亲到苏联留学,放弃拓扑学研究,改学偏微分方程。也就是在苏联时,他经过慎重考虑,觉得自己的确在思想上和业务上有所提高,就郑重提出了入党的申请。1960年,当国家调他去从事核武器研究时,他没有丝毫踌躇,愉快接受了调动,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职责。

因为父亲很早就有个想法,数学就是要用的,为国家建设服务是数学工作者的职责。所以,他在拓扑学研究做得极为顺利的时候,就有心做一点应用方面的研究,对他来说,放弃已经小有所成的专业投身新的研究领域,是研究能力上新的提升。

在一位科学工作者的黄金研究岁月,他毫不犹豫多次转变自己的专业,致力于在不同的领域为国家做贡献,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当原子弹理论突破时期,苏联撤走专家,他并没有失去信心或表示愤怒。他曾经不止一次坦言:我们有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从苏联回来的大学生、研究生,没有苏联人帮忙,我们也能造出原子弹。他不仅说到了,更是身体力行地做到了,在核武器研究中,他作为一位数学工作者,取得了众多不可磨灭的杰出成就。

六十岁以后,有一段时期,他的身体健康状况不佳,卧床住院期间还坚持做研究。当看到他与同事讨论工作时脸上飞扬的神采,在心疼之余,我也不得不感叹:这样始终心有牵挂、始终执着追求的一生也真是很有意义!

今年父亲已经九十三岁了,与数学结缘七十余年。回顾他的研究生涯,我想,从家园情怀延伸出来的博大的家国情怀,使得他的科学人生充满智慧,充满自信。

我一直很佩服父亲母亲:他们真诚地用心地生活,也对生活真诚地付出,他们一生践行“感恩”,因此他们的一生中没有违背心性的遗憾,当然也就没有虚伪投机的失意。

父亲身上那种谦和、真诚、执着、严谨的特点,既是我接受到的第一份教育,也应当成为我们家庭中代代相传的精神财富。

我爱我的父亲母亲。我对他们那一代人和他们的经历充满敬意。

周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