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章 曲原城,艰难的抉择
据派出去的乡军斥候禀报,早在半个月前驻扎在虎口子的敌军就已经增加到了两万人以上。五个叛变土司道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凑齐了这支大军,听起来是惨了些,但都是货真价实的士兵,并非临时把农工商贩地痞无赖拼凑出来的乌合之众。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土司道多半无暇他顾,不得不在自己的地方彻底恢复稳定之后才能把兵派给公西宏和进攻回河的乘马翁叔。因此曲原城才有时间在围城之前囤积足够粮草物资。这是傅余英松万万也没有料到的好事,恐怕有史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一场拖拖拉拉到如此地步的围城战。
按照傅余英松的要求,储备的粮食必须足够曲原全体军民吃两年的,因为坚守可能是近期唯一可选的路。他特别关心火油和磷岩,这两样可作为远程攻击武器的燃料早在征讨吐陀罗人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其是后者,它的毁灭之力简直让人怀疑这东西是否来自地狱。武库的地下仓房早早就被清空,起码需要一万罐火油或者磷岩才能再将它填满。只是磷岩的价格贵得吓人,也并非有钱就能买到,它被朝廷控制,曲原若需要,只能和一些地下制作坊交易。事实上,磷岩对于守城一方来说是弊大于利的,这些玩意儿要是在自己的地盘上爆炸就等于集体自杀殉城了。
傅余英松把这一难题推给了官员和将领们,没想到不但没有使自己腾出精力还引发了一场大争论。文官们普遍支持磷岩,反对的反而是武将。西门定野的反应最为激烈,他的争辩声几乎能把议事厅的天花板掀翻。他质问都管司左丞辛垣休显,“你们也就能向老百姓收收税,兵器的事根本一窍不通,你亲眼见过磷岩的威力吗?鸡蛋那么大的一颗就能把你的府邸炸成平地,弄那么多放在城里,公西宏只要派一名武士混进来,一块引火的火燧石就能把咱们和数万军民全部打发。”
辛垣休显针锋相对,“你们可是军人啊,怕什么!危险当然是有的,早在宣布起兵讨逆时我们就已经选择了最危险的路,这一点难道你不明白?人人都知道磷岩的威力,因此它首先拥有了其它武器不可比拟的震慑力。这种威慑是双向的,对敌人和我们有同样的效用,我们的人也需要震慑,否则持久的围城会夺走最忠诚的人的意志,历史上有很多经典的攻城战例不都是守方自行瓦解的吗!再者,我们人力物力全都处于劣势,有了磷岩,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这些劣势。我们经不起一枚磷岩爆炸,敌人同样也如此,大不了鱼死网破。”
傅余英松听后当即决定放弃大量储备磷岩,把数量降低到一百枚,以备不时之需。不到万不得意,他要的绝对不是一个和敌人同归于尽的结果。
弘义魁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吝啬的商贾大户们主动出资助军,因此在军资方面目前还没有遇到问题。怪不得这老家伙当初阻止了傅余英松强行征缴的决定,现在看来还是他对了,征缴是可以很快筹集大量银钱,但同时也是在掏百姓们的心,如果把全城百姓激怒,等于给欧阳忠送去了无数盟友。
他连冶铁的矿石都想到了,城内有冶炼坊,铁匠铺几乎每条街都有,如此,军械消耗的问题就无忧了。
除了粮食和武器,水源也十分重要,他要求加深原有老井,增挖至少五十口新井,并且提出了大小深浅的要求。
他甚至考虑到了阵亡人员的处理问题,征召了三千青壮年拆毁了城东一处邀月坊,修筑了一座焚烧场。
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武器在手,敌人束手。只要上述这些问题解决,他有信心坚守两年,欧阳忠有能力维持一年以上的围城攻势吗?另外曲原还有一个强大的外援呢!
上述事项本来完全可以在三个月之内完成,但公西宏怎么可能让他顺利进行?曲原派出的辎重押运队经常会招到小股敌军的袭击,双方的战斗竟然以这种袭击和反袭击的方式拉开了序幕。几乎每天都有物资被抢和人员伤亡的消息传到傅余英松的耳朵里。如此就拖慢了各个事项的进程,目前曲原城的粮食储备不足一年用量,这是所有事项里的重中之重。
有了两万大军,公西宏一定会开始围城,也就意味着所有的物资补给路径都将彻底断掉,这一消息又毁了傅余英松好几个晚上本来就糟糕透顶的睡眠。
但经过多日观察,敌军并没有要立即实施围城的迹象,唯一值得重视的是一股千余人的部队在曲原城东南五六里处的同沽修筑了一个营寨并驻扎下来,他们对曲原进行无规律的环城巡视,并利用弓弩向城内射送劝降书,只要守军出兵攻击他们立刻逃遁,从不做任何反抗尝试。
于是就有人建议派兵攻下同沽营寨,西门定野亲率两千乡军搞了一次夜间袭击,却扑了个空,只好把营寨烧毁了事。但是不出两天,这股部队就又重新返回,他们仅仅用一天时间又把同沽大寨修复了。
尽管严防死守,但公西宏亲自起草的劝降书还是有不少流入百姓手中,很快就引发了让人措手不及的严重后果。劝降信的内容很简单:如果傅余英松允准城中平民百姓出城寻求生路,城破之后他会得到宽大处理。
信上写明是给傅余英松的,但是却以这样的形式送来,目的不言自明,这是一封离间信,老百姓们本来就是在无奈之下不得不与曲原城共存亡,但凡看到一丝可以活命的机会,还管什么忠诚大义?守护忠诚大义从来都不是群氓的责任,,那是世族贵族们的玩物。
公西宏这一招简直太狠毒了,一但允准百姓出走,曲原立刻就会变成一座空城。傅余英松只能将禁城令升级,在只进不出的基础上加上了宵禁一条。
后果当然可想而知,抗令请命的事时有发生,又不能动用武力,怕激起更大的民变,安抚的事只好交给弘义了。
傅余英松也不得清静,他还没得到喘息的机会,宋下和舟南回来的人又添上了更大的烦恼。
宋下和舟南的消息几乎是同时到达曲原的,一喜一忧。端木功良这一死让傅余英松摆脱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难题,一直以来解救君侯的呼声就从未断过,他只能以各种理由搪塞,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这位内兄被处决的喜讯。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啦,但这份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妻子端木冬离得知家兄噩耗后伤心过度当场去世,傅余英松伤心欲绝之余立刻就让信平骁把那个多嘴的女仆处决了。
弘义主持了葬礼,在他的精心筹划下,端木功良兄妹结伴升天的故事赚足了曲原百姓的眼泪。当天,好像整个曲原城都被黑纱盖住,悲凉哀戚的气氛氤氲于大街小巷。参加葬礼的人不约而同地往三生观聚集。送升场成了黑色的人海,与头顶上漫天的铅云形成呼应,云中响起了十分罕见的冬雷,万众齐声诵经,天地和鸣,共同为一对兄妹送行。
一场葬礼被弘义魁士变成了法会,巧妙地缓解了劝降书带来的恶劣影响,傅余英松再一次获得了全城百姓的普遍支持,支持他与那个弑主的欧阳忠决战到底。
葬礼结束之后,傅余英松把自己关在妻子房间里足足三天。他给信平骁下了一道命令,任何人胆敢来打扰,就地处决。
自己年过四十,无儿无女,妻子简直就是他的心头肉。十七年前冬离在逃出侯府时不小心被火蝉咬伤而失去双腿,那时就已经要去了他半条命,这一回真就是万念俱灰了。
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妻子的巨幅画像前,这是画师陆顶言耗时三年的杰作,简直就是用笔把冬离请到了画布上,她的美丝毫也没有折损。她只是笑着,却像有千言万语不绝于耳。他在面前脚地上放着一只铜火盆,怀里抱着一大摞信封,这些都是两人婚前往来的相思和牵挂。他一封封拆开,一字不漏地轻声念着,念完一封就把它重新装进信封然后投到火盆里,眼睁睁看着信被烧成灰烬,然后再读下一封,读完依旧烧掉。
他的心中空无一物,只有口中念的信通过耳朵一字一句地往里钻,然后在那里幻生成一个个温馨的场景,这些过往的美好全都还鲜活生动如当下发生的一般,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她那满头青丝,依然还能闻到她的气息。读到冬离那封特殊的求救信时,他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迟迟不舍再把那两页已发黄的信纸往火盆里扔。
从十岁开始,傅余英松以世子伴读的身份在宋下侯府一直生活到十八岁,才得已返回曲原城。其实伴读是假,人质才是他的真正身份。父亲傅余尊拒绝与回河土司互换领地的做法惹怒了当时的宋下侯端木扈,为了避免兵燹和消除这位主君对自己的敌意,父亲只得将傅余英松和一批价值百万之巨的礼物一起送到了宋下城。
那八年真可谓是水深火热,他一次也没有进过世子端木功良的书房,而是跟着一个叫屠文的老花匠一起在侯府的后苑里伺候了八年花草。原本属于他的伴读之位则被同为质子的中行首归顶替了。同样是质子,两人的待遇却判若云泥,中行首归与端木功良出双入对,简直亲若兄弟;世子对待傅余英松却比仆人还狠毒,他被告知这全都因为他的父亲是个不听话的奴才,没有像其它土司那样服从互换领地的命令。为此他小时候经常挨打,长大后也得经受冷眼和嘲讽。
花匠屠文也是个老毒物,在世子的暗中唆使下,这个庶族竟然把他这个世族当成了自己的奴仆对待,洗衣做饭的活没少让他干。一旦老毒物喝醉,他还得忍受他那变态的嗜好——老毒物每次醉酒都要抱着他才愿意入睡。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用锄头把这老变态的头砸成一滩血泥。
三生是仁慈的,若是给了某人一条漆黑的路,一定不会忘记塞给他一支火炬。三生也没忘记给傅余英松来一支。三生一定没想到,这支火炬很快就变成了太阳。这轮太阳就是他的挚爱,后来的妻子端木冬离。
他们同岁,第一次见面是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他在楼下扫雪,她在阳台上看雪后的夕阳。他一声不吭地堆了一个雪人,把她从楼上吸引下来。“你就是那个杀人的小花匠?”她问。
他闷闷不悦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又一个黄昏,她依旧在阳台上看夕阳,他在不远处的水溪里给水灯添油。冰很厚,他在冰上优雅地滑行,把她吸引住了。“真好玩!傅余英松,你能教我吗?”她跑过来问。
“你不怕我?”他问,他也知道了她是端木家的千斤小姐。
她笑了,“就因为你杀了人吗?”
他点头点头,好奇地回道:“他还是我的老师。”
她压低了嗓子说:“那是个坏人,他总欺负我的侍女月央。”
那天她摔了很多个跟头,手背都破了,还是没学会滑冰。
一个春天的黄昏,她在阳台上看书,他在花园中散花籽。她的目光根本没有书上,他也把很多昂贵的紫玫瑰花种子撒进了溪水里去了。
夏天的一个夜晚,他们偷偷去了荷花池心的小岛上,她就躺在他怀里与天上的月亮一起听他胡言乱语,她也跟着东拉西扯。直到东方发白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他们相拥着度过了很多个春夏秋冬的夜晚之后,他们都十八岁了。一天,他说:“我要去打仗了,世族子弟都得参加。”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去吧,打个大胜仗回来,然后把我娶回家!”
结果就因为这个大胜仗,导致他们忍受了长达五年的分离之苦。活捉吐陀罗酋长的卓越功劳给他挣来了国王的恩赏,也把他从已经成为宋下侯的端木功良的欺凌中解救出来。
回到曲原,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可是他再也不能私自离开曲原道的土地了,作为土司的继承人,他的私自离境将被视为谋逆。他们只能艰难的以通信的方式互诉相思。
一年后的一封信让他彻底无法忍受了,端木功良打算把唯一的妹妹端木冬离嫁给当时的昂州藩世子中行首归,以便和这个王族藩领联姻。他毫不犹豫地向父亲提出放弃继承曲原土司的权利,单枪匹马跑到宋下城提亲,向端木功良坦白了两人私定终身之事。仗着自己在对吐陀罗人的战争中立下的功劳,理所当然的以为会得到允准。可想而知,端木功良一听自己妹妹与自己的封臣私定了终身,登时就发了怒,他亲自动手狠狠揍了傅余英松一顿,随后又把他关进典刑司大牢里长达半年,直到那年年底才被父亲接回曲原。父亲暴打了他一顿,也于当年秋天撒手人寰。
此后两人失联长达一年之久,求救信写于室女纪二十年年末。妻子冬离被哥哥端木功良关在侯府后苑荷塘中的小岛上整整一年了。她苦心经营,终于获得了一位侍女的同情,在百般祈求和利诱之下,侍女答应帮她送信出府。信是通过一条长寿桐树根枯干之后形成的密道送出来的,到达傅余英松手上时已经是来年春天了。他这才知道心爱的人始终没有放弃对自己的爱,冬离一直等着他前去营救。信上说:哥哥正与寺院的先生们商讨,要在岛上修建一座三生善堂,他是铁了心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如果这封信到不了你手里我就自行了断,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了,我等你三个月。
读到这里,傅余英松哭出了声。那年三月底,他见到冬离时刚刚是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三天里,他烧掉了妻子留下的所有东西,只留下了画像和那封求救信。
第四天早上,卯时走出房门,门外的信平骁看见他的样子大吃一惊,脸上的表情是只有看见传说中的妖魔才会有的。等回到卧房,站到镜子前才知道自己的变化有多大,镜子里与自己对面而立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他顶着一头雪白的银发。随后他看见这个陌生老人笑了,笑容灿烂如窗外初升的阳光,他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句:“冬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走。”他以为这种变化是妻子给自己留下的爱痕!
随后他要了些饭食,吃过之后倒头就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刚一睁眼就有两个字跳进脑中——舟南!
舟南回来的是平陵楷,他是自己派给弟弟的贴身侍从,真实的目的就是监视二弟傅余英洪。他这个时候回来一定没好事!日月塔的重要程度虽赶不上星塔,但它决定着“原道”启动后的安全运行,不能有任何闪失!
平陵楷的样子惨不忍睹,他丢了一只左眼,左腿在三天前被医师从膝盖上方锯掉,右臂还挂在脖子上,整个人包得像邾夏人爱吃的粽子。他被四个仆人用步辇抬进议事厅客室。仆人刚退出去他便迫不及待道:“大人,出事了。”
傅余英松刚挣脱一场生死折磨,还没听到具体何事就已经是心惊胆战了,急切命令道:“快说,别废话。”
平陵楷回道:“二爷把曲原带去舟南的人全杀光了,他背叛了大人。”
傅余英松一把抓住几案上的一只青瓷酒杯,想要发作却忍住了,厉声问道:“这畜生现在人在哪?舟南是个什么情况,捡要紧的说,别废话。”
平陵楷回道:“二爷还在舟南统领府,目前长城联军完全由他控制。”
傅余英松惊怒道:“你们一百多人,怎么可能被他全杀光?”
“五个多月前有一位老灵宗从舟南路过,二爷在统领府宴请了他,他们单独待了一个时辰,我没办法在场,所以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废物!”傅余英松终于忍耐不住发作起来,“五个月前的事你们现在才来禀报。”他没法再隐忍,五个月的时间足够灭掉一个国家,“原道”秘密的败露竟然开始于五个月之前,说不定此时已经有千百万人知道星塔的存在了。
平陵楷回道:“二爷的人穷追不舍,我一路躲藏,好几次险些死在那些追兵手里,所以才这么晚到。”
傅余英松忍气道:“那灵宗什么来头?你最好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
平陵楷回道:“肯定来头不小,法号叫做佛羽,听说有一百多岁,我看着样子也像这个岁数。那时候长城到处都在举行散福法会,所以舟南聚集了好几万外来的人,其中僧人就得有数千之多,他们全都是冲着这个佛羽去的。最重要的是我发现这灵宗好像是一个秘密教派的首领,无意间听到有人唤他为“祖师”。与二爷会面之后他们就在舟南三生观举行了一场秘密集议,这是我刻意留心才发现的。我虽然不知道集议内容,但发现了一个很不同寻常的怪事,参加集议的不光有僧人,还有武士,游侠,五花八门,还有一些搞不清来路的地族人参加,而且分属不同的民族。所以我才断定他们很可能是一个秘密教派。”
傅余英松想起了杜立岩的遭遇,柯庭遇到的那两个僧人肯定与这个教派有关。蝴蝶谷还没弄出头绪,如今又冒出了一个神秘教派,头头竟然还是个一百多岁的灵宗,如果不是平陵楷值得信赖他肯定不会相信。天帝创生以来只有姜宗先师活满百岁而羽化升天,普通凡人活过八十岁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他心中的惊诧和不安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这个教派一定比蝴蝶谷更可怕。
平陵楷见他不语,兀自继续道:“我一路北上,听说二爷以邾夏发动的战争为理由下令封禁整个长城,沿线向北三十里的区域都划为禁区,任何人没有得到统领府的允准都不得私自进入,一经抓获就地处决。他还赦免了全部五十万奴工的罪,允许他们自由加入联军。《长城之盟》施行了几千年,不管发生多大规模的战争长城从来都没有封禁过,我觉得这是个非同寻常的问题,得让大人知道,毕竟这是二爷做的。”
这五十万被赦免的奴工将会对二弟感恩戴德,会成为他的死忠,有他们守卫着日月塔,自己就是顷曲原全部力量也难再将其夺回。傅余英松几乎濒临绝望,失去日月塔的支持,启动“原道”还有可能吗?
“二爷会不会用这支奴军北上来夺取曲原?”平陵楷继续问道。
不可能,舟南到曲原要途径长黎、雍洛、康町、楚亚四国,一支几十万人的大军会吓坏这些国家的国王的。
傅余英松摇头道:“没有的事,邾夏撕毁了《风云之盟》,这回的战争非同寻常,长城封禁也不足为奇。”
他派去监视二弟的一百多人全部知道日月塔对曲原的重要性,只是不了解真实内情,但这已经很危险了。一个小小的土司打着数千里之外的一座塔的主意,传出去一定会引来好奇的目光,兴许泄漏就是从他们这里开始的也未可知,因为假如二弟傅余英洪另有所图的话,他控制日月塔的动机很可能是出于私心,想自己干。如此就不会将自己所知的秘密泄漏出去。谁会给自己制造敌人呢?
傅余英松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他疲惫地想,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误以为血缘就是忠诚的保障,在“原道”所能赋予的惊天利益面前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够经得起它的诱惑,比起血缘,一个对信仰虔诚的人或许更值得信任,比如弘义。他此时的无助迫使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痛苦的源起。“原道”魔咒已经束缚了傅余家两千多年,积淀了两千年的负担该有多重?压在自己一个人肩上,即便是顶天立地的战神昆冈也有疲惫的时候。
平陵楷已经是废人一个,而他知道的内幕太多,一个残废的人即便给他一个豪奢的后半生他也难免不会出现牢骚,毕竟腿和眼睛是因为所谓的公差才失去的,它们值多少钱?或许在它们的主人那里是无价的,赏赐再多也无法弥补。所以平陵楷一定得死!
当晚傅余英松一直等到信平骁前来报告平陵楷死讯之后才有心思上床休息。但是这一夜却是他有生以来最最为难熬的,床简直成了一种刑具,只要躺下闭上双眼,脑中就像闯进了万头奔牛,乱糟糟不可忍受。他找来了酒,结果酒也难解此时的愁肠,除非立刻让他看见二弟被人五花大绑着押到自己面前,日月塔重新回到自己的手心里,否则恐怕他永远都要与安稳的睡眠告别了。
方法当然是有的,因为弟媳盂丘明淑和两个孩子在自己手上。送一封信给二弟,里面要装上一绺头发。但他已不再相信这种方法能让二弟就范,如果他还在乎这三口子就不会选择背叛了。想到此他不由得恼羞成怒,为了私利竟然可以丢下妻子儿女的人简直畜生不如。
他又反过来问自己,如果二弟不就范自己真的能忍心下得了手?侄女宁宁或许咬咬牙还可做到,可小侄子德瑜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只要一见到这孩子,他连大声说话好像都不会了,笑容也在脸上无法再离开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把这个孩子立为自己的继承人,现在就更是如此了。对妻子冬离的爱让他失去了对其它任何女人的兴趣,他绝对无法再容忍另外一个女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根本没有人能替代冬离。妻子残疾以后他就像失去了男性的能力一样,再也没有近过女色。
将来傅余家大业有成,总得有人来继承,三弟四弟死后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五弟恐怕还是个处子且生死不明,傅余家的下一代血脉就剩下宁宁德瑜姐弟俩了。
一直挨到天明,仍旧是一筹莫展。
正吃早饭时,弘义魁士前来拜访。他拉着少有的长脸,一进来就嚷道:“邾夏人太过分,他们竟然打晴宗塔里那块语石的主意。”
傅余英松一听就知道是与邾夏结盟遇到了困难。他心中烦乱,就没有接话,而是定定地看着弘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弘义撕了一小块精麦软饼边吃边说:“还有呢,这帮蛮子竟然说他们只为曲原提供两名将军,还要我们主动攻击宋下,打下宋下城就把语石奉上。这是结盟的前提条件。其实邾夏蛮子是不相信我们结盟的动机,他们被骗怕了。元教徒的名声全被那个无耻的法贤给败坏光啦。”
傅余英松问道:“你拒绝了?”
弘义喝了口汤,把桂圆核吐掉,回道:“傻瓜才会拒绝,老头子还答应事成之后会把所有的语石都给他们,当然他们也得拿出点诚意,我让他们立刻出兵进攻楚亚。”
傅余英松惊呼道:“你疯了吗!他们要是攻下楚亚国还会留着曲原?我不同意!”
弘义把刚喝到嘴里的汤吐出来,好像烫到了似的抹着嘴盯着傅余英松不再说话。
傅余英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道:“抱歉,我昨晚没睡好。”
弘义保持同一个姿势好一阵才问:“你不会还在为尊夫人彻夜难眠吧!?”
傅余英松一听就火了,但他不能发作,适才的失态就已经让他后悔不已了。弘义的到来就是好事的到来,这个人的优点多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从来不诉苦不报忧。至于说话,谁能指责心直口快是缺点呢?即便它总令人难堪。
“还是说说邾夏吧。”傅余英松道。
弘义道:“你觉得老头子答应把语石给了邾夏人就是疯子?”
傅余英松承认道:“没错,语石是元教圣物,给了邾夏人我们就真的成了背祖离宗啦!”
弘义脸上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凄楚之色,提高嗓门,激动地反驳道:“疯的是大人你,不是老头子!是世人都疯了!那就是十二块比较特殊的陨石,广目臻鸣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捡来的,在上面胡乱画些鬼都看不懂的东西,然后谎称是天书,于是全世界的人都相信它们是天皇上帝留下的祥文瑞语,那些所谓的文字有谁能读懂?别告诉我芹溪学宫里的那些只会摇头晃脑的家伙们认识,他们是自己被自己哄了,一群人在哄自己玩。”
傅余英松不同意这种说法,反驳道:“怎么会是胡编的呢,不是已经有三百多个探险队按照语石符文的指引去寻找迷方了吗?”
“迷方是什么?”弘义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道,“南极绝壁以南就是迷方,只要有一双好腿,没有掉下绝壁摔死,人人都能找到它。准确的说那几千个傻瓜是受了语石的迷惑而不是指引,他们一去不回,可见广目臻鸣是个骗子,而流传近万年的传说才是真,迷方不是语石上说的另一方大陆,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凡人不可到达的异世界。迷方这个名字还不是他们这帮自以为是的家伙自己叫出来的!?”
最后弘义说:“我们答不答应毫无干系,邾夏人如果真能攻入神都,到那时整个元境不都是他们的?我们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傅余英松觉得有理,于是问道:“邾夏人答应了?”
“当然!你就放心吧,邾夏人如果真能灭掉圣廷,还用得着一个个去征服元境十国吗?一千多年的宗教统治早把他们压栈得虚弱不堪,元境的真正力量都在圣廷手里,神都换个主人,把法王换成天王,十国的臣仆照样还是臣仆,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根本用不着打。所以到时候我们不但会安然无恙,曲原封邦建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傅余英松第一次觉得弘义太过乐观了,他不太相信邾夏真有能力灭掉圣廷。可是他又不能不信,眼前这位老僧的每一个举措自己全都看在眼里,预言全都一一应验,至今从未有过任何差错。“我们真要去宋下抢那块语石?”他问。
“偷!”弘义轻描淡写道,“你手下那么多武士,现在留在城里也是吃闲饭,让他们走一趟就是了。”
从晴宗塔里偷东西出来,这跟让他们去占领宋下城一样希望渺茫。原本这座古塔并不特别,只是后来的改造让它脱胎换骨。为了保证那块秋海棠语石的安全,神都将作监把它变成了一座杀人机器,其中的防护机关完全与芹溪学宫存放五块语石的琼庐同等规格。传闻说就是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别想再出来。
“你不是开玩笑吧,这根本不可能。”傅余英松总感觉今天的弘义不太对劲,好像心里装满了火油,不管嗓门是高是低,说出的话多少都带着点火气。
弘义总算又笑了起来,反问道:“万俟真金你听说过吗?”
傅余英松有所耳闻,“就是给宋下城世族大户们设计莲花坊的那位云然将作令吗?他跟晴宗塔有什么关系呢?”
“世人只知道他到宋下城是亲自督修莲花坊,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晴宗塔,那年晴宗塔失窃了。他是被请来修复损坏严重的机关的。巧的是这位大将作师可是我的多年挚友,回国前特意来看过我一回,后来云然王居出了事,他获罪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酒后他曾向我提到过晴宗塔的损毁及修复情况,其实那里面根本传闻中那么邪乎,因为没有几人能进去所以显得神秘了些,它的恐怖在一定程度上是世人无意间的流言吹棒出来的。”
傅余英松半信半疑,追问道:“这个万俟真金都跟你说了什么?他会不会是酒后胡言乱语?”毕竟事关语石安全,不管是芹溪学宫的琼庐还是宋下城里的晴宗塔,都是世界上最为神秘的地方,就连那里的守卫都不对外公开身份。他们是一群不存在的人。
弘义坚定地保证道:“绝对不可能!这家伙的酒量惊人,我那时还是个小宗士,身上的银钱根本灌不醉他。再说他并没有说什么具体的话,上面的结论都是我猜想的。”
傅余英松顿时就泄了气,把脸埋在双手里没了话。
弘义继续道:“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万俟真金说那次失窃事件的主谋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另外一个是他爷爷。你想都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一对乞丐,他们只是想把语石偷出来卖给邾夏人,成为富翁。”
傅余英松立刻醒悟,惊喜道:“一对乞丐能进去!这太离谱吧。”
弘义又从盘子里捏起一只水晶煎饺,吃得满嘴流油,洋洋自得道:“快派人吧,得是你最信得过的人,别是语石一到手就起异心的无耻败类。”
这话一下子让傅余英松想起了舟南城,想起了二弟,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可靠,他实在想不出谁还是自己能信得过的。一度消退的无助感再次将他淹没。
他决定冒险向弘义求助,心一横索性把“原道”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反正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如果你敢泄密,照样是个死!他想。
弘义惊得连连欢叫,像极了一个孩子发现了新的玩具。
“你把这么大的秘密都告诉老头子,看来是要把老头子的命攥在自己手里啦!”他高兴地说,“这就对了,这才是老头子最想要的信任,有了这东西咱们还要什么邾夏啊。”
他像个孩子一样跳到椅子上,兴奋地搓着手继续道:“你放心,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想治治这世界的毛病,老头子只关心天皇上帝,你可以毫无顾虑的去做你的世界之王。老头子应该是你最值得信赖的盟友,放心,大人绝对没有杀老头子的机会。”
傅余英松丝毫没有因为弘义的表现而轻松起来,得到一个助手同时也多了一个隐患,他谁也不信,但已经别无选择。“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弘义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他回心转意,派人先把那个女娃送还给他,让他先看到和解的诚意。当然我们还不知道他背叛的真实动机,只能一个一个去试,你这个二弟不是一个圣贤式的人物吧?”
傅余英松想了想回道:“胆小,内向,胸无大志。”
“嗯,就算他要跟你挣夺这个世界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想保护这个糟糕的世界。那老头子就没办法了,无私到不顾妻女生死的人比贪婪到同等程度的人更加可怕,希望他不是前者,先试试吧。”
傅余英松的脑中正亮着一盏灯,弘义的建议还使他想到一个转移压力和危险的绝妙手段。
他倒了两杯酒,递给弘义一杯,“今天咱们才算是真正的盟友,喝下这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旦你起了背叛之心我照样也会杀了你。”
弘义笑呵呵地回道:“没有人能让我背板信念,还是刚才啊那句话,你没有杀我的机会。”
送走弘义后傅余英松就去了后苑,弟媳盂丘明淑和宁宁住在后苑的一个小院里。
侄子德瑜现在是巡备署的一名什夫长,这孩子一点也不像他父亲那样柔弱窝囊,他的长相虽然还是傅余家式的文弱秀气,但生了一副勇武心肠,十三岁那年就闹着要去当兵,傅余英松也有心让他历练,说不定将来就是自己的继承人呢。于是就把他交给了巡备署统带东郭韦,三四年下来竟升了什夫长,这可全靠他自己的拼搏,傅余英松对他很严格,并没有一点徇私在里面。
自从宣布起兵,这孩子就再也没有回土司府住过,吃住都在东极门,说是要与他的弟兄们同甘共苦,喜得傅余英松心花怒放。想到这些他就更加痛恨二弟了,兄弟齐心协力共创大业难道不好吗?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
他吩咐女仆去给弟媳打招呼,顺便把侄女宁宁也叫出来。
弟媳还是老样子,该有的礼数一样也不少,话很多,但总感觉微笑里带着一股冷冰冰的味道。宁宁似乎又长高了,毕竟将近三个月没见面了。这孩子一向话少,行了礼,叫了一声伯父之后就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傅余英松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个整天板着脸的孩子,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事,说不定还跟“原道”“星塔”有关呢。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把你送到你父亲那去,你愿意吗?”
宁宁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弟媳紧张起来,问道:“是不是他来信了。”
傅余英松顺势道:“有差人回来,老二听说了曲原的情况,有些但心,所以就派人回来问候。”
弟媳继续问道:“是他要宁宁去的?”
“不是。”傅余英松故作忧愁道,“现在的形势很不乐观,虎口子的敌军已经达到两万多人,他们已经开始实施围城,西面的隆甲山也聚集了一帮不明来历的人,人数也不少,一旦合围曲原就是一座孤城了。出于安全考虑我想先把宁宁送出去,战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长城去的。”
宁宁突然问道:“娘也去吗?”
“你母亲要留下来陪你哥哥,德瑜是个好样的,他将来定会是咱们傅余家的擎天之柱。”
弟媳早已是满眼泪花,“是啊,咱不能把你哥哥一个人留下不管。”
傅余英松不忍看到这一幕,就把脸扭到一边,安慰道:“放心吧,德瑜是傅余家下一代仅有的根苗,他既要经历历练但也需要安全,我不会让他出任何差错。”
弟媳哽咽着笑了,笑着对宁宁说:“宁儿,见了你爹就这样给他说,让他放心。”
傅余英松只觉得脸颊发烫,一刻也待不下去,吩咐过具体出发时间之后就匆匆离开了。这个弟媳很可能已经知道一些事,自从二弟离开曲原之后弟媳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即有礼又冷漠,甚至跟冬离都不怎么来往。
返回议事厅,他又找来了信平原。哥哥信平骁值得信任,但这个弟弟却令人厌恶。这个年轻人有着近似弘义的直率,但两者又完全不同。弘义的直率有智慧做根基,这个二十来岁的所谓热血青年简直就是条疯狗,小聪明是有,自负过了头,学了点武艺的皮毛就把傅余家的武士们贬得一无是处,刚刚读完《奇石》就认为自己是最懂曹绅的人。仗着哥哥信平骁的特殊地位经常向傅余英松提一些不着边际又让人恼火的建议,甚至当着曲原众官将的面指责一些举措是愚蠢行径,从不顾及他这个土司的颜面。如果不是碍于信平骁,这货早成一堆白骨了。他决定让信平原护送侄女,用这个方法除掉他,信平骁也无话可说。
信平原问明原委,登时就把脸拉长了,“大人,在您眼里我只配做这种普通衙差的勾当吗?”
傅余英松一见他那张脸就生气,训斥道:“你认为我是要发配自己的侄女?”
信平原慌忙跪下磕头,但嘴仍然硬得像鸭喙,“属下的意思是护送人的差事就该由下面的人去做,现在大敌当前,属下应该留下来御敌。”
傅余英松喝道:“我的侄女是一般寻常人能护送的吗?长城联军统领的千金小姐不配你护送吗?”
信平原哑口无言,只得领命。
傅余英松故作郑重道:“你别以为这是一项简单的护送任务,眼下的形势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胜算很小,我必须做两手准备。傅余家的御赐宝物“孔雀图”将跟随宁宁一同前往舟南,要是丢失了御赐之物,那才是傅余家的灭顶之灾,我是把家族的命运交到了你手上啊!”
果然,信平原听了这番话后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他连磕了四个响头,结巴道:“大人信任,属下百死难报。您放心,没有人能靠近小姐十步之内。”
傅余英松厌恶道:“我希望这不是一句大话,不过你需要帮手,武士厂的隋肃与你同行。”
信平原问道:“就他一个?”
“十个。加上你的士兵总共一百人,够了吧!”
一百人的队伍够醒目了,他们一出曲原立刻就会被盯上,傅余家的千金小姐携带“孔雀图”出逃,会吸引多少土匪盗贼的目光?这其中绝对少不了蝴蝶谷和那个神秘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