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丁茶

对于茶道，我委实很不精通。

记忆中，我喝过母亲土制的“红茶”。秋里摘了苹果树叶子，洗净、蒸了，晒干后储存起来，来年夏里，熬了做祛暑饮用。割麦回到土窑里，喉咙眼渴得直冒烟，端起母亲晾在粗瓷碗里的“红茶”一饮而尽，连霞光似的茶色和自己古铜色的面影一齐饮了，随手用胳膊抹一下颌部，那美味就再也不敢忘却了。

也陆续喝到过青茶、茉莉花茶、龙井，似不过瘾，后来竟喜欢放点糖在茶里，自名曰“糖茶”。糖在茶中，茶在糖中，有甜也有香了。偶尔一点少许的安闲，倒有了要品品茶香中甜蜜滋味的嗜好。

一位朋友从四川出差回来，带给我一件小礼物，是青城苦丁茶。说是青城山一带人们喜爱的最好饮料，算得上特产，别有味道。我接过了，凑到鼻子底下闻闻，一种浓重的苦香，似有中药的涩味。看包装上的字样，说此茶内含有酮甙胆碱、葡萄糖醛酸、植物固醇、维生素B等成分，有清热除烦、抗菌解毒、降压和调节体内代谢等多种药用价值，云云。我半信半疑，但愿它无迷惑之意。

我将这远道而来的珍奇物小心地打开，捏一撮放在手心。粗糙的叶片，厚厚的，闪着玫瑰似的光亮。叶脉有粗细参差的棱状，灰白而十分清晰。

我即沏了一杯来，少时工夫便泡开了。叶片沉沉地浮动着，呈椭圆形和线条不等的方块，如翡翠，如海藻，如庄重的一叶叶风帆，一瓣瓣绿的旗子，在橘红色的水中荡漾。远没有青茶的雍容舒卷，也没有茉莉花茶的轻盈娇丽，更没有龙井的雅典华贵。呷一口，苦的。再呷一口，很苦，后味却香得很深。刚喝过一口，又不禁想端起杯子来。

真想不出，它的树生长在怎样贫瘠的山野里，是怎样的苍虬、壮美，如何开花结果的呢？

我是舍不得饮它了。有客人来，我才沏上一杯，让品品其中苦与香的味道，有的说绝好，也有的则说不如喝药得了。在伏案疾书的深夜，疲倦了，才肯沏一杯提神。或是因为一篇微小的诗文发表，而丢下手头的习稿自赏不已时，我也破例要饮一杯苦丁茶清热。它使我每每回味起母亲土制的“红茶”，也增强了我对于青茶、茉莉花茶、龙井以及“糖茶”的鉴别和感觉力，包括其形、其色、其味、其香。

我虽还陌生于茶道，但如有人问我喜欢饮哪种茶，我将不假思索地回答：苦丁茶。为什么？因为它苦香苦香。为了崇高的信念而乐于饮苦，我以为是一种人生的乐趣。

1982年9月7日于大雁塔

《新地》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