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一 散文)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故乡水三题

窖的童话

我的故乡,在渭河北岸那高高的山原上。方圆庄稼人吃水,自古以来就凭的是土窖。

儿时,我是同母亲抬着木桶去窖上弄水的。记忆中,那只木桶很沉。弧形的楸木板拼成一个圆圈,用两副铁环箍着。久不用了,便轻得很,却在桶板间透出缝隙来,盛了水,筛子一般,泥巴也糊它不住。母亲把它常泡在水瓮里,用时尽管沉些,却极好使。那笨拙的木桶一点也离不开水,竟像我离不开母亲的粗布衣襟似的。

出了窑院,下一道坡儿,手掌似的晒场边,就是那土窖了。窖上有辘轳,吱呀吱呀地响着,把桶绳一圈圈垂到窖底,又一圈圈挽起来。于是,木桶里盛了黄亮亮的水,盈盈得像要溢了出来,一股泥腥的清馨。天长日久了,辘轳被牛皮绳缠出细细的印痕,像母亲脸上的皱纹。辘轳的轴儿,不知磨断过几根,又被勒出深深的轨迹,像母亲负重的扁担压在肩头陷下的印子。母亲常把和我一起抬的水桶拉到自己的怀里,我只不过是支撑点,趔趄地踏着碎步子。

记得我曾疑惑过,这水窖只有一尺多见方的口子,怎么有那么多的水,能供养几十户人家吃呢?窖下该是一个怎样的神奇世界呢?我伏在窖口朝底下望,水波荡漾着斑驳的光,忽悠悠的。母亲见了,就拍着我的后脑勺,说掉到窖里头会淹死的。晚上,我又偷偷去望,见窖底里有一轮明月。不好了,月亮掉到水里了!我抬起头,月亮正在天上望着我笑呢!我想起母亲讲的猴子捞月亮的传说,觉得有点儿羞怯。

有次,木桶没拴牢,掉到窖里了,怎么也打捞不上来。母亲发急了,去找在原上扶犁的父亲。我脑袋瓜儿转了一下,便把绳子一头固定在辘轳上,绳中间绾了个死结,另一头绑在自个儿身上,手操钩子溜下窖去。窖下原来这么大,比住的窑洞还大得多呢!我从来还没见到过这么多的水,荡漾着斑驳的光,悠然极了。抬头望去,窖顶中间是一个小孔,太阳光正投射下来,像夜里的手电筒。我摇曳在空中,像清明节打秋千似的轻捷,用钩子打捞出了浮在窖水边的木桶。

这回真把母亲给吓坏了,可我懂得了不少道理。原来,这土窖不只是那么一尺多见方的小口,它下面大着呢,蕴藏那么多水!窖的形状,多像窑院里青藤上结的葫芦。母亲爱给我讲听来的传说,井底下的青蛙呀,宝葫芦的秘密呀。可我想,井蛙不知天大,天还不一定知道窖有多大呢!说宝葫芦在梦里,可我怎么见宝葫芦就在晒场边,土窖不就是宝葫芦吗?

故乡要打一个新窖了,一尺多见方的窖口,出的土一座小山似的。晒场上还堆着从红土梁下挖的胶泥土,黏黏的,腻腻的,很是柔韧,闪着亮亮的油光。父辈们把胶泥土用铡刀背砸着,用脚丫子踏着,牵着大黄牛蹂着。最后揉麦面似的把胶泥揉成钉子状的团子,铆在挖好小坑的窖壁上,再用胶泥抹了整个盛水处的窖壁。我明白了,天一下雨,晒场上的雨水就被收到窖里,也不会渗漏掉的。再说,一年半载,窖水也不会发臭变质,而且会被泥土淀得更澄亮。尽管有泥腥味儿,却总是清新的。泥腥味儿,是排除一切怪味的。

故乡手掌似的晒场,掂量着生活的收获,一年两度给庄稼人以金黄的颗粒,又收纳着雨和雪,交给土窖去沉淀和融化,天天晌晌为庄稼人输送珍藏在怀里的水。

葫芦状的土窖,是我童心中的宝葫芦,给了我高高山原上的故乡以生命的希望,也给了我这游子以永远的有泥腥味儿的血性。我记着母亲在我儿时说的话,说我是从窖里用笊篱捞的,这也使我懂得了故乡的贫困和富有。

默默的泉

故乡的窖水,哺养我长高了,和母亲一般高了。木桶换成了铁皮桶,又轻又好使,我也能挑动了一担水。可我曾深深恋过的土窖,却在一雨夜里倒塌了。

记得那是个燥热极了的夏日,暴雨像驾驭着炸雷的车子,隆隆地驰过天边,闪电则宛若狂奔的马。箭杆子大雨,扑向干涸的大地。晒场上汪洋一片,雨水过量地涌向了葫芦状的土窖里,窖水翻沿了,倾塌了。母亲脸上的皱纹里,淌着雨水似的泪流。我也哭了,哭我的宝葫芦在泥泞的雨夜里丢了,怎么也寻觅不着它。

沿着高高山原畔的坡峁,面南错落着我家人老几辈居住的土窑洞。门前的大沟极深,沟里却没有水,属于季节河一类。沟底河床上,铺着又细又绵的沙粒,裸露着鹅卵石,古铜色的,雪白色的,湛蓝色的。有一湾河床很洇润,早晚荡着乳白色的淡淡的霭岚。河边上长着绿茵茵的小草,开着各种色泽的野花。

我跟父辈去沟里放羊,羊儿白云似的漫上山坡,父亲就用头在这里刨呀,刨呀,竟拓出一眼泉水来。泉水默默地溢到了地面,却不再流了。我担来水桶,汲出一担,泉水竟还是那么盈盈的。乡亲们闻讯都来了,几十担水也没有把泉汲干,还是那么盈盈的,却不外溢河床而流向远方。

惦记着晒场边土窖的故乡人,不得不下二里坡,到这门前深沟里挑水吃。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被沉重的脚步踩得发白了,素练似的萦绕在门前长坡上。每天上工前的黎明,抑或是黄昏收工后,也许半夜三更,乡亲们便踏着这条发白的迂回小路,到这泓神奇的泉边汲水。

我每来到泉边,总先跪下来掬一捧泉水喝了,洗了脸,才汲两桶水,将扁担沉甸甸地放在痛楚的嫩肩上,匆匆爬坡的。我知道母亲在厨房里等着熬苞谷糁子,盼我挑水回去。说不定,母亲正站在窑院门口,头发飘拂在山原畔的寒风里,手搭凉棚往沟底望她儿子的身影呢!

暴风雨又袭来了,季节河涌着枯木柴屑,黑龙似的吼啸着从沟底卷过。乡亲们站在高高的原畔上,淋在雨里,低头默默地俯瞰沟底的山洪肆虐,抬眼默默地仰望云天的翻卷和直插天地间的彩虹和云缝里的霞色。

天霁了,雨住了,我和父亲把羊群赶到门前沟里。父亲的脚印,深深地嵌在山洪刚刚走过的河床上,扛着头去找那泓泉水。泉眼是被泥沙淤了,却并没有被山洪掠走。他又刨呀,刨呀,泉水又盈盈的了。

我又去泉边汲水,泉水镜子一样,眼睛一样。我的影子在泉水里,父亲的影子,乡亲们的影子也在泉水里了。天空透明,云都在山坡和泉水的下面。

我像惊讶葫芦状的土窖那样羡慕这泓泉水了。它默默的,总是那么盈盈的,像一杯乳汁。故乡消瘦了,还总是挤出乳汁给她的儿孙们。她默默的,让山洪蹂躏了她,呈现生命活力时,微醺的涟漪里透出无声的笑,抑或又默默地像思索着什么。

我喝着这沟底的泉水,长大成人了。

井的憧望

别后归来,我这游子投入了故乡的热怀。我到泉边去捧饮故乡的乳汁,将异地思乡的船儿,泊在了母亲的水域。我走南闯北,什么矿泉水、桃花水、啤酒、咖啡,都似乎不如故乡带泥腥味的水饮来舒坦。

几年间,这条曾经被故乡人踩得发白的迂回小路已经荒芜了,没有人下沟底挑泉水吃了。我猜是不是打了新窖,又吃窖水了呢?那晒场边的土窖旁,有我伏在窖口望掉进水里的月亮和宝葫芦的童话。我脚步轻吻着土路,去捡回我丢失了的童心。

很失意,我没能找到土窖和辘轳轴儿的吱叫声。蓦地,听得一阵拖拉机的声响,挽着轻尘而来,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停在了我的面前。司机是我的小弟,高中毕业后回家种庄稼的。小弟开的小铁牛,莫不是用家里包苹果园的收入买的?拖车上架着几个汽油桶子,看样子拉的是水。

从哪儿拉的水呢?小弟告诉我说,原顶上的陶瓷厂扩大生产耀州青瓷,从几十里外的原下引水,地下铁管铺过村头,还设了泵房。有时调节水流量,放些剩余的水,村上人家都在那儿拉水吃。

我说这下可好了,故乡人吃水不成问题了。我高兴地坐上小铁牛,和小弟一起给家里和四邻瓮里放水。水声汩汩地流响着,一汽油桶子盛六七担水哩!

看样子,小弟对这些并不乐观,我感到有些不解。我问他,你吃过窖水吗?你到门前沟底的泉子里挑过水吗?他总说,知道,知道,可这泵房的水是靠不住的。一是铁锈的腥味,二是没有保证,得看人家的眉高眼低。

噢!原来如此,我有些沉吟了。

晚上,我和父母团聚一堂,叙说别后之情,还来了左邻右舍。怎么不见小弟人呢?等人们散了,我步出窑院,到停放小铁牛的土窑里去找小弟。他不在,电灯却亮着,炕桌上摆着一本关于打井技术的书。我奇怪小弟不看拖拉机修理的书,怎么研究起打井技术来了呢?这会儿,他人呢?

月白风清的夜,静谧而甜蜜。我踏着乳白色的故乡的月色,朝原畔徜徉而去。原畔月光里,长长的投影,谁在踽踽独步呢?走近了,小弟先唤出声来。他说他在思索打井的事儿,窑里闷得慌,出来走走的。

小弟说,乡亲们吃水仍是个问题,他和长辈们一起合计过,村上几十户人凑千把元,合伙打一口井,铺上管子,安装自来水到锅头上。他是队长,这回又是打井的“工程师”了。

故乡这高高的山原,几十丈深的黄土层,能打出水吗?如今各户过自个儿的光景,能组织起来吗?我很担心。

怎么打不出水来?小弟说,下原里舅家村上离咱这儿三里,上原里姨家距咱这儿三里半,人家已经打出水来了,就咱这儿没有水?他就不信!再说,前不久一个勘探队在原上找石棉矿,说黄土层才三十五丈深,估计下面就有水。这井是打定了,不能回头吃窖水和泉水了。打窖太不合算,吃泉水要下门前深沟,有谁情愿呢?

夜雾如纱如絮,在门前沟里飘浮着。霭岚在月色里弥漫成乳白色的海,直笼罩了远处的沟壑山原,也飘入了故乡人打着鼾声的梦境。

小弟还不肯入睡,伏在灯下看他的打井书。我躺在温热的土炕上,依偎在故乡的怀里,竟没有一丝睡意。故乡这高高的山原上,自古以来,谁想到故土深处蕴藏有水呢?小弟这一辈新型农民大胆地想到了,而且有科学性,很自信的。我便也信服了,故乡人一定会吃上自来水的。

故乡的土地,盛产小麦、谷子、油菜,土地的深处,又有多少水源和矿藏呢?故乡人是质朴、勤劳的。故乡人心灵的深处,又蕴含着多少生活的热情和向往呢?

我忆念中,故乡的窖水和泉水是美的;我憧憬中的故乡水会更美,更甜,而且真。祝福您啊,我渭河北岸高高的山原上的故乡。

《延河》198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