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暗流噬心
“米脂?”范文程眼中精光乍现,随即又迅速敛去,化作一丝深沉的探究。他捻着颌下短须,不动声色地追问:“李兄欲亲赴米脂?此乃流寇肆虐、朝廷鞭长莫及之地,险恶非常。李兄既已得大汗信重,何苦再蹈险地?”
“险地亦是生地,乱世方显真金。”李轩手指摩挲着冰冷华贵的刀鞘,目光如幽潭般沉静,“米脂之民,如干透的柴薪。我所献之策,便是那燎原的火种。然火种需引火之人,需落于实处。纸上谈兵,终是镜花水月。辽东试行,自有范先生与诸公运筹帷幄,根基已成。而米脂……”他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此乃大明心腹之地!若在此处,由我亲自点起这把火,以‘摊丁入亩’、‘乡绅一体’为号,开仓放粮,聚流民,立屯堡!其势成,则如尖刀直插明廷腹心!其震动,远胜辽东十倍!大汗兵锋所指,关中震动,中原瓦解,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此乃以汉制汉,攻心之上策!”
帐内炭火噼啪,映照着范文程变幻不定的神色。李轩之言,如毒蛇吐信,精准地咬住了他——或者说皇太极心中最深处的野望!在敌国心腹之地点燃叛乱之火,借汉人之手摧毁汉人朝廷!此计之毒辣与诱惑,远胜十万铁骑叩关!
范文程沉默片刻,缓缓道:“李兄胆魄,令人叹服。然米脂非辽东,深入敌境,凶险莫测。李兄孤身一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如何施展?此非儿戏。”
“所以,我需要大汗的助力。”李轩直视范文程,眼神坦荡而锐利,“非钱粮大军,而是‘名’与‘器’!请大汗赐我密令一道,许我便宜行事之权,可节制大金在陕甘一带所有细作、商队!赐我信物,遇险时可向依附大金之蒙古部落求援!再拨精通汉话、熟悉关内地理之巴牙喇精锐十人,充作护卫兼耳目!有此数端,我便有七分把握,在米脂之地,为大金点起这把焚天大火!”
范文程心头剧震!节制细作商队!调动蒙古部落!索要精锐护卫!这李轩所求,已非寻常“信重”,而是近乎一方诸侯的权柄!其心……其志……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李兄所求,干系重大,非我所能定夺。需面禀大汗,请其圣裁。”
“自然。”李轩颔首,重新端起了那碗已经微凉的参汤,不再言语。该说的话,该点的火,都已抛出。剩下的,就看皇太极的野心和魄力,能否压过那深藏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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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太医院偏殿。
龙涎香的残息与浓烈的药味交织,沉滞得令人窒息。崇祯皇帝朱由检在明黄锦被下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描金藻井模糊的轮廓,还有王承恩那张瞬间老泪纵横、布满血污和焦灼的脸。
“皇……皇爷!您醒了!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王承恩扑倒在榻边,声音嘶哑颤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崇祯的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中,缓慢而艰难地浮起。山海关……陷落……孙传庭……殉国……那口喷出的鲜血……无尽的黑暗与悔恨……记忆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入他刚刚复苏的神经。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
王承恩立刻会意,颤抖着捧起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将玉匙凑到皇帝干裂的唇边。几滴温润的汤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崇祯费力地吞咽着,涣散的眼神一点点凝聚,最终死死盯在王承恩脸上。
“关……关……”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濒死的执着。
王承恩心如刀绞,他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他强忍着悲恸,声音哽咽:“皇爷……山海关……孙督师他……力战殉国了……”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崇祯的身体猛地一颤!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最终的噩耗,那灭顶的绝望和悔恨依旧如同巨浪般将他淹没!他死死抓住王承恩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红芒,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顺着深陷的眼窝滚落,砸在明黄的锦被上。
“皇爷!皇爷保重龙体啊!大明……大明不能没有您啊!”王承恩哭喊着,紧紧抓住皇帝冰冷的手。
就在这时,王承恩仿佛才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悲愤与决绝的光芒!他颤抖着,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已经起毛的粗糙纸张,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递到了崇祯眼前!
“皇爷……您看……您看看这个!这是周延儒……周延儒的绝户毒计!也是那……那被建虏掳走的妖人李轩……献上的……乱国毒策啊!”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恨意!
崇祯涣散而绝望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张粗糙的纸上。炭笔的字迹力透纸背,如同恶毒的诅咒,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乡绅一体纳粮当差!
废士绅优免!按田亩征赋!按丁口服役!无论官绅!此乃收天下民心、断明廷根基之绝户计!速查李轩与建虏勾连之铁证!以此为刃,诛其心,绝其望!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扎进崇祯濒临崩溃的神经!李轩!又是李轩!归德妖言惑众!引动民变!如今竟被建虏掳去,献上此等……此等断子绝孙、掘大明祖坟根基的毒计!而周延儒!他竟将此毒计作为攻讦的武器!他们……他们统统都盼着大明亡!都盼着朕死!
“呃……嗬……嗬嗬……”崇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的怒意混合着被彻底背叛的怨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炸开!他猛地推开王承恩的手,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龙袍,仿佛要将那颗被毒火焚烧的心脏掏出来!
“噗——!”
又是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血箭般狂喷而出!这次的血,颜色更深,近乎暗黑,溅满了明黄的锦被和王承恩的前襟!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药香!
“皇爷——!御医!快!快啊!”王承恩魂飞魄散,凄厉的尖叫再次撕裂了偏殿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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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中军王帐。
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帐内无形的紧绷。皇太极端坐白虎皮榻,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沉静如渊。范文程垂手侍立,将李轩所求,一字不漏,清晰禀报。
“节制陕甘细作商队……调动蒙古部落……索要十名巴牙喇……”皇太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低沉而规律的笃笃声。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帐内跳跃的烛火上,看不出喜怒。
“大汗,此子所求甚巨!”侍立一旁的阿济格忍不住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与鄙夷,“一个刚投降的明狗,寸功未立,就敢要节制之权?还要精锐护卫?我看他是包藏祸心!想借机脱逃,或者……在米脂自立为王!”
多尔衮虽未言语,但按在刀柄上的手和阴鸷的眼神,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范文程连忙躬身:“大汗明鉴!李轩所言,虽显狂妄,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米脂若成,其乱大明根基之效,确远胜辽东。然其所求权柄过重,风险亦巨。此人……心思如渊,难以揣度。用得好,是把直插明廷心脏的尖刀;用不好,恐遭反噬,甚至……养虎为患!”
皇太极敲击扶手的手指倏然停住。帐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烛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动,映照出变幻不定的幽光。李轩的价值,他心知肚明。那《米脂策》如同毒龙,一旦放出,必将搅得大明天下大乱。但这条毒龙,是否能被自己牢牢掌控?李轩此人,是甘为鹰犬,还是……志在化龙?
“他要的,本汗给了。”皇太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大汗?!”阿济格失声惊呼。范文程也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皇太极抬手止住阿济格,目光扫过帐内诸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只给一半!传令:授李轩‘便宜行事’之权,可凭此密令,调动大金在陕甘一带所有细作、商队资源!赐他金狼头令牌一面,遇险时可向依附我大金之鄂尔多斯、土默特等部求援!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冰寒,“巴牙喇护卫,一个不给!告诉他,本汗给他火种,给他名器,但点火的刀,需他自己去寻!是龙是虫,是忠是奸,米脂之行,便是他的试金石!若成,裂土封侯,本汗不吝厚赏!若败,或生异心……”皇太极眼中寒芒一闪,“自有天诛!”
“嗻!”范文程心头凛然,躬身领命。大汗这是以重利诱之,以绝境迫之,更以无形的死亡威胁悬于其顶!将李轩置于风口浪尖,也置于随时可弃的境地!
“还有,”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疲惫,却更显冷酷,“李轩离营之后,其帐中所有文字手稿,无论片纸只字,给本汗……全部搜来!尤其是他之前所写,关于火器、农事之细节!本汗……要亲自过目!”他终究无法完全信任这个心思深沉的汉人书生。知识,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嗻!”范文程心头一颤,再次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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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吞噬了山海关劫后的轮廓,只余下零星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如同鬼火。李轩的新营帐内,炭盆烧得正旺。
范文程去而复返,带来了皇太极的旨意:密令、令牌,唯独没有巴牙喇护卫。
“大汗言,非常之功,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火种名器已付,望李兄莫负圣望,于米脂之地,为大金、为天下苍生,点起那燎原之火!此去凶险,万望珍重!”范文程将一枚沉甸甸的、雕刻着狰狞狼头的黄金令牌和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密令文书,郑重地放在李轩案头。他的态度依旧恭敬,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审视。
李轩看着那象征权力与死亡的金狼头令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失望,反而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冰冷的平静。“谢大汗信重,谢范先生奔走。”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范文程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拱手告退。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窥探。李轩独自站在案前,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他拿起那枚冰冷沉重的金狼头令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粗粝的纹路。没有护卫?正合他意!皇太极的猜忌和手段,在他意料之中。这看似绝境,实则是他真正想要的自由!一群如狼似虎的巴牙喇跟在身边,才是真正的枷锁和眼线!
他走到炭盆旁,拿起火钳,拨开通红的炭火。然后,他做了一件足以让范文程和皇太极目瞪口呆的事——他拿起案头那柄皇太极亲赐的、镶嵌宝石的华贵短刀,毫不犹豫地,狠狠砸向坚硬的炭盆边缘!
“锵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镶嵌的宝石崩飞,精致的刀鞘瞬间扭曲变形,露出里面雪亮但已弯曲的刀身!一件象征无上荣耀的御赐之物,顷刻间变成了一块扭曲的废铁!
李轩面无表情,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垃圾。他俯身,将那块扭曲的废铁连同那金狼头令牌一起,用一块破布仔细包裹好。然后,他走到营帐角落,那里地面铺着厚实的毛毡。他掀开毛毡一角,露出下面冻得硬实的泥土。他用火钳在炭盆里夹起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丢在那片泥土上。
嗤——!
灼热的炭块接触冻土,瞬间腾起刺鼻的白烟和焦糊味。坚硬的冻土在高温下迅速软化、崩裂。李轩用火钳快速拨弄着,很快挖出一个不大的浅坑。他将那个包裹着废铁和令牌的破布包,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再用滚烫的炭块和松软的泥土覆盖、压实。最后,将掀开的毛毡重新盖好,抹平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炭火的热气烘烤着他的脸,他眼中却是一片冰寒。皇太极的恩赐?后金的权柄?都是催命符!带着它们上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黑夜中最亮的靶子!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张最粗糙的毛边纸。这一次,他没有蘸墨,而是拿起一块烧剩的炭条。借着昏暗的灯火,他用炭条在纸上飞快地勾勒起来。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极其简陋的地图!线条粗犷,只勾勒出几道山脉的走向,一条大河的轮廓,以及几个关键的节点:山海关的位置,一道斜向西南的箭头,指向一个被重重圈起的地名——米脂。而在米脂附近,他又画了几个更小的圈,旁边用炭笔极快地标注着几个潦草的地名:葭州、绥德、清涧……这些,都是记忆中明末陕北农民军早期活动最频繁的区域!
画完草图,他凑近炭盆,将图纸的一角小心地伸向跳跃的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纸页,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橘红色的火光映亮李轩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跳动着的不再是迷茫或挣扎,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一种……即将挣脱牢笼、搅动风云的疯狂!
米脂的火,该烧起来了。而他,就是那点火的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