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开篇:原来扎错穴位的,从来不是我的银针
{我把黄连水熬到第三遍时,蒸汽在镜片上凝成白雾。
{窗外搏击馆的沙袋在晃,像那个说着“你练拳的样子太凶”落荒而逃的背影。
{教练的哨声刺破水汽:“失恋的爆发力?够掀翻一头熊了!”
{可深夜的宿舍里,荒野求生纪录片的冷光爬上解剖图,贝尔嚼着雪块的咯吱声里,我忽然听见自己骨头缝里渗出的委屈。
{打包行囊时,室友拽住卫星电话的充电线:
{“秦岭没信号,你的心就能有信号?”
{当海拔两千米的风卷着松针灌进衣领时,我终于抖落了城市里沾黏的碎屑。
{篝火舔舐红薯的脆皮,山溪在防水笔记上洇开墨痕——
{“原来扎错穴位的,从来不是我的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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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濯濯的人生,像一部被顽劣剪辑师胡乱拼接的纪录片。
前一帧还是图书馆泛黄的《黄帝内经》书页上,她指尖划过“任督二脉”的朱砂批注;下一秒镜头已切到跆拳道馆刺眼的顶灯下,她被过肩摔砸在软垫上的闷响。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奇怪的味道——刚推开中药房的门,当归的醇厚苦香还未散尽,搏击手套上汗水和皮革的酸咸又扑面而来。
十八岁填志愿那个燥热的下午,她一巴掌拍在自家红木餐桌上,震得茶杯叮当乱跳。“中医学院,临床医学!”她校服裙摆还沾着下午实战课的泥印子,马尾辫甩得像出鞘的剑,“一手救人,一手揍人,这才叫文武双全!”父母眼里的担忧沉甸甸地坠着,最终化作一声妥协的叹息,和一张女子搏击私教课的年卡。
于是时间被精准地切割。清晨五点半,城市还在沉睡,她的跑鞋已经碾过操场微凉的塑胶跑道,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十二经络歌诀;七点整,针灸课上冰冷的铜人穴位闪着寒光,她闭着眼也能摸准“足三里”;下午的方剂实验室,黄连的苦霸道地占领整个鼻腔,她皱着眉头把称好的药材倒入陶罐,嘴里念念有词:“君药臣药,佐使相召…”;到了夜晚,图书馆穹顶的冷光灯下,泛着青光的《本草纲目》书页簌簌作响,或者,搏击馆里回荡着教练的吼声和身体撞击地板的闷响。
她的乐观是秦岭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带着一股混不吝的韧劲。
期末方剂学考砸了,她顶着大太阳跑去学校后山,采回一捧野菊花,丢进搪瓷杯里用沸水冲开,金黄的花瓣打着旋儿。“清肝明目,败火良药!”她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笑得没心没肺。被教练一个漂亮的背摔撂倒,半天爬不起来,她就仰面躺在汗津津的垫子上,盯着天花板斑驳的水渍,拖着长音背《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嘛…”连朋友圈里晒出炮制好的三七切片,她都能配上文字:“今日份的草木情缘,活血化瘀,专治各种不服。”室友总打趣她活脱脱一个“被学业耽误的养生博主”,她晃晃手里自己缝的艾草香囊,细碎的草药香弥漫开来:“这叫古典智慧与现代精神的完美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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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急转弯发生在三个月前。那个曾皱着眉头说她“练搏击时眼神凶得像要杀人,没有半点女孩样”的男友陈锋,在她闭关冲刺中医执业资格证的关键时刻,手机屏幕冷冷地跳出一条信息:
“濯濯,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没有预兆,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句号。像药吊子里熬尽了汁液、被无情滤出的药渣,轻飘飘地,就被扫出了她的生活版图。
上官濯濯没掉一滴眼泪。她只是默默翻出药柜底层那包最苦的黄连,抓了一大把,丢进宿舍那个用了三年、内壁积满深褐色茶垢的小电锅里。水咕嘟咕嘟地开了,翻滚着墨汁般浓稠的苦气,霸道地填满狭小的空间。她守着那锅翻腾的苦水,像守着某种庄严的仪式,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她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地出现在搏击馆。
“来!”她哑着嗓子,朝陪练的师兄勾勾手指,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
那天的训练成了师兄的噩梦。她完全放弃了防守,每一次出拳踢腿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速度快得惊人,力道沉得吓人。师兄被她狂风暴雨般的攻势逼得连连后退,护具被砸得砰砰作响,最后实在扛不住,举手讨饶:“濯濯!濯濯!歇会儿!你这是要把我当沙袋拆了啊!”
教练抱着胳膊靠在围绳边,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声音在空旷的场馆里撞出回音:“嚯!失恋的爆发力?够格去掀翻一头西伯利亚棕熊了!”
汗水顺着额发滴进眼睛,又咸又涩。上官濯濯喘着粗气停下,胸口剧烈起伏。她扯下拳套,没说话,只是用力抹了把脸。指关节上新鲜的擦伤火辣辣地疼,这疼痛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淤青。身体累到极致,大脑反而一片空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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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深夜来临,宿舍里只剩下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和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那些被强行压制、被汗水冲刷的委屈,便如同深海中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将她拖入冰冷窒息的海底。失眠像一张湿透的蛛网,牢牢裹住她。她蜷缩在椅子上,一遍遍麻木地刷新着毫无动静的手机,最终点开了硬盘深处收藏的《荒野求生》纪录片集。
屏幕的冷光爬上墙壁,照亮了旁边挂着的标准人体经络穴位图。贝尔·格里尔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占据了画面,他正用匕首削尖一根树枝,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失真:“在阿拉斯加,热量就是生命…”镜头拉近,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雪屑粘在他冻得通红的胡茬上。
“咯吱…咯吱…”
这声音在死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擦着上官濯濯紧绷的神经。她看着贝尔在冰天雪地里挣扎求生,看着德爷在亚马逊的暴雨中用两根木棍绝望地钻木取火,看着莱斯·斯特劳德在荒岛上用石头砸开坚硬的椰子…那些宏大的生存命题,那些与天地自然的赤裸搏斗,忽然让她觉得,自己困守在这方寸斗室里的哀伤怨怼,渺小得如同尘埃,矫情得近乎可笑。城市里的悲欢离合,被钢筋水泥切割成精致的盆景,格局太小,气息太浊。
一个念头,如同深埋地底的竹笋,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猛地刺破厚重的土层,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直冲她的脑海——
“去秦岭。”
她曾在纪录片惊鸿一瞥的画面里,烙下了对那片土地的印象:云海翻涌如沸,缠绕着沉默的雪线;原始森林深邃无边,古木参天,藤蔓垂落如巨蟒;溪流自嶙峋山石间奔腾而下,撞击出碎玉般的声响;还有那些流传在驴友论坛里,关于古老秘境能吞噬时间、涤荡心灵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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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既动,她便化身为最缜密的将军。出发前整整一周,宿舍书桌被一张巨大的清单覆盖。娟秀又带着点力道的字迹,密密麻麻地罗列着:
庇护所:超轻防风四季帐、鹅绒极限温标-15℃睡袋、轻量化防潮垫、高强度地钉风绳;
水源:便携式四级滤水器、净水药片(备用)、折叠水袋(3L*2);
火种:镁棒打火石(防水)、防风防水火柴(密封)、打火机(zippo,备用);
生存:多功能军用生存刀(带锯齿、破窗锥)、伞绳(50米)、急救包(含止血带、缝合针线、抗生素、止痛药、高能量胶)、高频哨、防水头灯及备用电池、太阳能充电板;
防护:防蛇绑腿(加厚)、雄黄粉(驱蛇虫)、艾草香囊(自制,驱蚊安神)、高倍数防晒霜;
食物:高热量压缩饼干(10块)、能量棒(20条)、真空包装肉干、便携炉头+高山气罐(2罐)、钛合金套锅;
特殊:防水笔记本+笔、自制捕鱼笼(参照李子柒古法视频,棉线竹片结构)、防水版《野外可食用植物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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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人?去那种鸟不拉屎的无人区?”室友死死抱住她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她要去的是月球背面,“那地方连半格信号都没有!出事了叫天天不应!”
上官濯濯晃了晃手中那块沉甸甸、带着粗犷天线的黑色“砖头”——铱星卫星电话,嘴角勾起一丝带着野性的弧度:“放心,姐可是把贝尔、德爷、莱斯求生合集盘出包浆的女人。”她反手拍了拍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侧面,那里硬邦邦地凸起护具的形状,“真要运气背到家,撞上出来遛弯的熊瞎子…大不了跟它切磋切磋,教它见识见识什么叫‘女子防身术终极奥义’。”
她语气轻松诙谐,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澄澈的认真。这趟旅程,从来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冒险。她是去赴一场与自己的约定。在那些只闻风声、水声、林涛声的纯粹之地,把被失恋揉搓得皱巴巴的心绪,像搭建一顶牢固的帐篷那样,重新支棱起来。她想拨开城市里氤氲的迷雾,在绝对的寂静与辽阔中,触摸自己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形状——那形状,是否还如十八岁拍桌子时那般棱角分明,锐气逼人?
秦岭的初秋,已提前泄露了高海拔的寒意。当上官濯濯背着接近三十斤、鼓鼓囊囊的登山包,终于站在海拔两千一百米的哑口时,凛冽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巨掌,带着松针清冽的辛香和远方雪线的寒意,迎面狠狠撞来。她一个趔趄,随即稳住身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凉、锐利,带着洗髓伐毛般的通透感,瞬间灌满了她的肺叶,冲散了最后一丝盘踞心头的滞涩。
她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挣脱樊笼的鸟,在猎猎山风中缓缓转了个圈。天穹是澄澈到令人心悸的蓝,无边无际地铺展。脚下,翻涌的云海如同天神打翻的牛乳,在层峦叠嶂间奔腾流淌,吞没了半壁青山。那些被背叛的委屈、被否定的不甘、城市里积攒的逼仄与尘埃,在这一刻,被这浩荡的天风,轻而易举地吹散,抛向无垠的虚空。心,骤然变得很轻,很空,却又被一种更浩大的东西填满。
选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扎营。她熟练地搬来大小合适的石块,垒砌成一个稳固的防风灶台。俯身在厚厚的松针落叶层里仔细搜寻,将那些干燥易燃的枯枝败叶归拢成堆。又沿着营地旁那条泠泠作响的溪流向上游走了半里地,避开可能的污染源,用滤水器接了满满两袋清冽甘甜的山泉。当橙红色的夕阳沉入西边连绵的山脊,将天际线染成一片熔金时,她点燃了篝火。
枯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暗,散发出松脂特有的暖香。上官濯濯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将背包里带上来的红薯埋在滚烫的灰烬边缘。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映亮了她眼底久违的平和与专注。她拿出那个厚厚的防水笔记本,借着火光,炭笔在纸页上沙沙游走,勾勒着今日的路线和所见植被的速写。红薯的甜香混着柴火的烟火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明天,”她咬了一口烤得外皮焦脆、内里金黄软糯的红薯,滚烫的甜蜜在舌尖化开,暖意一路熨帖到胃里,驱散了山间的寒气。她在笔记本新的一页,画下一个大大的、咧着嘴的笑脸,旁边是一行小字:
“寻高山草甸。心归处,即桃源。”
篝火哔剥,火星升腾,融入漫天碎钻般的星河。山溪在夜色中不知疲倦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这一刻,远离尘嚣,与天地独对,上官濯濯终于找回了那种久违的、生命本初的节奏——简单,直接,纯粹。如同她手中那根练习过千万次的银针,终于穿透了浮华的皮相,精准地刺入了命运的某个穴位,带来一种通透明澈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