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密支那的炮声
轰——!
不是冷枪,是重炮。第一声闷响砸在城墙上,震得我手里沾血的绷带差点滑脱。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那动静,像有个巨人抡着铁锤,狠狠凿你的天灵盖,骨头缝都在嗡鸣。
“陈默!”林岚的剪刀咣当掉在地上,声音尖利得刺穿耳膜。她指着窗外,手指抖得像风里的枯叶:“看…仓库!”
城东方向,浓烟裹着火舌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弹药库。下一秒,爆炸!碎片像烧焦的铁蝗虫,带着死神的呼啸,噼里啪啦砸在医院的破窗户上,玻璃碴子混着尘土簌簌往下掉。病房瞬间炸了锅,一个断了腿的兄弟挣扎着想爬起来。
“躺好!操!找死呢!”王大山的吼声比炮还炸耳朵。他脸上那道从眉骨裂到下巴的疤,在昏黄油灯下像条活蜈蚣在蠕动。他蒲扇般的大手把那伤员死死按回担架,一脚踹开墙角的药箱:“收拾!撤!林岚,奎宁!李娟,担架检查!麻溜的!等鬼子给你发糖呢?!”
李娟正把磺胺粉往背包里死命塞,头也不抬,嘴里连珠炮似的骂,唾沫星子飞溅:“撤?往他娘的哪撤?英国佬溜得比兔子蹿稀还快!拿咱们垫背呢!操他姥姥的!”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噗嗤一声,戳破了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幻想。英军?早他妈没影了,就剩我们这群被丢下的“断后”冤种,在等死。
我低头捆绷带,手指头冰凉发木,根本不听使唤,像别人的东西。三天…就他妈三天前,我还在北平医学院的教室里,满脑子“一寸山河一寸血”的豪言壮语,热血沸腾。现在?血是温热的,带着屎尿和血的浓稠腥甜味,糊了我一手,黏腻得甩都甩不掉。刚才塞回伤员肚子里那截滑腻肠子,那冰凉湿滑的触感…呕…胃里猛地一抽,酸水混着胆汁直冲喉咙口,被我死死咬牙咽了回去,嘴里一片苦涩。
“陈默!发什么呆!”林岚猛地推了我一把,她护士服前襟那大片暗红的血渍,在昏暗光线里格外刺目,像朵狰狞的花。“急救包!全带上!一个都不能落下!”她声音也在抖,带着哭腔,可那眼神,像两块烧红的炭,死死钉着我,硬是把我快要飘散的神志狠狠拽了回来。
轰隆!头顶的瓦片暴雨似的往下砸,尘土迷眼。王大山肩膀一耸,扛起两副空担架,活像座移动的铁塔,撞开摇摇欲坠的门:“跟紧老子!掉队喂了野狗,别嚎!”我们这十来个医护,男男女女,像被炮火掀了窝的鸟雀,连滚带爬冲出这栋随时要散架的“医院”。
街上?全他妈乱了套!溃兵像决了堤的洪水,扛枪的,抬人的,更多是空着手只顾埋头跑的,脸上只剩麻木的恐惧。不知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破了音:“鬼子进城了——!”人群“轰”一下炸开,推搡、哭喊、咒骂,像被驱赶的牲口,疯狂地往城西涌。我被裹挟着,脚不沾地,肺里呛满硝烟和汗臭味,回头拼命在攒动的人头里找林岚的身影。她正吃力地架着一个崴了脚的女卫生员,头发散了,脸上全是黑灰,白色的护士服在灰暗、涌动的人流里,像片随时会被巨浪拍碎、吞没的叶子。
“林岚!这边!”我嘶哑地喊,拼命想逆流挤过去,两个抬着沉重担架的弟兄像堵墙横在前面,纹丝不动。就在这时——
**咣!!!**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从身后炸开!脚下的地皮猛地一跳,狂暴的气浪狠狠撞在我背上,推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回头,心瞬间沉到冰窟窿底,冻得僵硬——我们刚刚离开的那栋野战医院,楼顶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整个掀飞了!碎石烂瓦裹挟着火焰和死亡的尖啸,冰雹般砸落下来,离我脚尖不到三尺!泥点混着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和内脏腥臊味的液体,啪地溅了我一脸。
是血!滚烫的!胃里那股翻江倒海再也压不住,哇地涌到喉咙口,又被我死死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喉咙火辣辣地疼。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尖叫。
“陈默!你他妈磨蹭个屌!等死啊!”王大山在前头咆哮,工兵铲劈开挡路的破木板,木屑纷飞。李娟一把薅住我背包带,死命往前拽,指甲几乎抠进我肉里:“快走啊!等鬼子请你吃饭?!”
冲过一个弥漫着焦糊味的街角,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缅甸小贩趴在水沟边。他半个脑袋没了,白的脑浆、红的血块混着散落的、染红的香烟头,糊在泥泞的臭水里,像一幅地狱的静物画。胃又是一阵剧烈抽搐。
“啊——!”林岚的尖叫不是恐惧,是剧痛。一块飞旋的、带着灼热尾迹的弹片擦过她的胳膊,瞬间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在白得刺眼的衣服上,洇开一大片迅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别管我!走!”她死死咬着下唇,血珠渗出来,脸色惨白得像纸,胡乱从兜里扯出块沾着药粉的脏布,死死按在狰狞的伤口上,身体因为剧痛微微发抖。
不管她?我几乎是本能地就去解自己身上那卷还算干净的绷带。
“滚开!”王大山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把我狠狠搡开,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旁边的瓦砾堆。他眼神像两把淬火的刀子,狠狠剜了我一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想他妈给她收尸就接着磨蹭!”他挥舞着沾满泥血的工兵铲,指向远处一片墨绿色的、连绵起伏、望不到边的巨大山影,那山影在炮火映照下,如同蹲伏的巨兽:“野人山!跟上!想活命的,跟老子钻林子!”
野人山!这三个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心窝,透骨的寒。入缅前就听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老兵们讲过,地图上找不到的鬼地方,瘴气、毒虫、野人…吃人不吐骨头,是活人的坟场。可身后,鬼子皮靴踩地的咔咔声,还有那越来越近、如同毒蛇吐信般尖利的枪声,死死追着脚后跟,像冰冷的舌头舔舐着脊梁骨。前面?只有那片死寂的、墨绿色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我一把架住林岚发软、几乎要滑倒的身体,她的手指冰凉,死死抠着我的胳膊,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来,传递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只能跟着王大山那宽厚得如同门板、沾满硝烟和血污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外那片未知的黑暗里冲。密支那冲天的火光在身后渐渐缩小,扭曲,最终凝成地平线上一小点猩红,像一只冷酷的、充满嘲弄的独眼,死死盯着我们。夜风裹挟着呛人的硝烟、浓重的血腥,还有…那催命的、越来越清晰、如同鼓点般敲在心上的整齐军靴踏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林岚的手冰得吓人,像握着一块寒玉。我低头看她,她也正仰头看我,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此刻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还有一丝…绝望的探询?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陈默,”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和身后催命的枪炮声吞没,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微微发紫,“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我喉咙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又像堵了团浸透鲜血的烂棉花,窒息感扑面而来。头顶是催命的炮声呼啸,脚下是通往地狱的泥泞路,前方是张着墨绿巨口、深不见底的未知深渊。活着?我心里一片冰凉,一点底都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在蔓延。
但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感受着她冰冷指尖传递过来的微弱求生意志,我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手心里的汗又冷又粘,像握着一块湿冷的石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干裂的嘴唇被扯得生疼,却异常清晰,像用尽全身力气,把每一个字都钉进脚下的土地,也钉进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里:
“能!跟着我,一定能出去!”
这话,是说给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每一个字出口,都像在抽干我肺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野人山庞大而沉默的阴影沉沉压下来,带着湿冷的、腐朽的死亡气息。我知道,这话更像是用命下的赌咒。活下去的路,每一步都得从鬼门关里,用血和骨头硬生生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