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的世界下着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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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只有沉默的 湿漉漉的孤独

消防通道里那场爆发,并未如励志电影般带来转折。小组作业最终得分张贴在教学楼公告栏,B-。那个猩红的字母像一道新鲜伤口,钉在陈薇那组清一色的A+旁边,刺眼得让人无法呼吸。我站在人群外围,远远瞥见那行耻辱的标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烧得脸颊滚烫。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撞开身后不明所以的同学,只想把自己埋进最深的阴影里。陈薇她们的名字,高高在上,带着理所当然的光芒,衬得我那“林小雨”三个字缩在角落里,灰扑扑,带着抹不去的泥泞。

上课汇报那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站在讲台上,灯光白得晃眼,台下几十双眼睛聚焦过来,像无数探照灯,瞬间抽干了我肺里的空气。膝盖在微微发抖,指尖冰凉。明明熬了无数个夜,网吧的油腻空气似乎还粘在头发上,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曾像烙印一样刻进脑子里。可此刻,那些数据、图表、分析……全都在脑子里搅成一锅冰冷的浆糊。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细弱、颤抖,断断续续。我死死盯着投影幕布上自己做的PPT,那些曾经觉得是“矿石”的图表,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线条显得粗糙,配色笨拙,和老师展示过的那些优雅案例相比,简直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搭的积木。

“这个视角……似乎还可以更开阔些,”教授温和地点评,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如果能引入一些更前沿的市场模型做参照对比,比如……”他随口报出几个拗口的英文术语,像几颗小石子精准地砸进我本就慌乱的心湖。我茫然地站着,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术语,我连听都没听过。陈薇在台下微微点头,脸上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那平静像无声的嘲笑,将我最后一点试图挺直的脊梁彻底压弯。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壳的蜗牛,赤裸地暴露在审视的目光下,笨拙、贫瘠、一无是处。汇报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一片象征性的、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走下讲台时,脚步虚浮,后背被冷汗浸透了一片冰凉。

那点微弱的、在网吧凌晨敲出来的“属于我的战场”的火苗,被这现实的一盆冰水彻底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黏稠的自卑,像这城市雨季里无处不在的湿气,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缝里,沉甸甸地坠着。我开始害怕任何需要公开发言的场合,小组讨论时,我缩在角落,恨不得自己是一团空气。陈薇和苏琪依旧热烈地讨论着,那些我听不懂的剧集、没去过的餐厅、复杂的社团活动。她们的话题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我隔绝在外。偶尔,她们会出于礼貌问一句“小雨你觉得呢?”,那瞬间的聚焦会让我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只能慌乱地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不太懂这个。”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被笔记本上的某个字深深吸引。那声“拖后腿”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我几乎能感觉到她们目光里无声的叹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宿舍成了另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的地方。那场冲突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的客气。陈薇和苏琪说话的声音会在我推门时低下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扬起,谈论着周末的计划。我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早出晚归,像个幽灵。晚上躺在床上,听着她们在各自的帘子里敲打键盘、低声讲电话,内容隐约是某个项目或者实习申请。黑暗中,我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这孤独并非源于形单影只,而是源于一种深刻的“不被理解”和“无法言说”。

我想念南平镇。想念母亲身上淡淡的樟脑丸味,想念父亲沉默但宽厚的肩膀。可拿起手机,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许久,却终究按不下去。说什么呢?说我在省城多么格格不入?说我一顿饭的钱够家里买多少米?说我的作业得了低分,因为我看不懂那些英文术语?话筒那边,只会传来母亲担忧却无措的声音:“小雨啊,是不是太累了?别省钱,该吃就吃……和同学好好处……”或者父亲那永远带着疲惫的嘱咐:“好好念书,别的事别瞎想,家里都好。”他们的爱像温暖的泉水,却无法浇灌我心底这片因认知鸿沟而龟裂的陌生土地。他们的世界是具体的、沉重的,是田里的收成,是缝纫机的针脚,是省下的每一分钱。而我此刻的痛苦——那种被抛入更广阔、更精致、更残酷的竞技场后,发现自己赤手空拳、装备落后的恐慌和迷茫——对他们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说了,只会徒增他们的担忧,更反衬出自己的无能。

于是,所有翻滚的酸楚、无处安放的自卑、对未来的巨大茫然,都只能被死死地摁在心底,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发酵、膨胀,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又是一个周末。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市场营销课本,密密麻麻的字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在纸上爬,爬不进我的脑子。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陈薇的书架,上面除了教材,还整齐排列着许多精装书,烫金的英文书名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其中一本的封面设计,赫然就是教授上次提到的那个模型的名字。

喉咙里哽着一团又冷又硬的东西。我猛地合上自己的书,发出一声闷响。桌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苏琪发了一张照片,是她们在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艺术书店参加读书沙龙,暖黄的灯光下,精致的咖啡杯旁放着摊开的书页。下面有人回复:“环境真棒!下次求带!”

我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窗外的雨声更清晰了,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我空荡荡的心房。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我的世界,也下着这样一场无边无际、冰冷入骨的雨。没有伞,无处可避。只有沉默的、湿漉漉的孤独,和脚下这一小片不断被雨水冲刷、随时可能塌陷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