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张角之死
法坛火熄，余灰漫天，广宗的夜仿佛也烧出了裂痕。
放符结束后，农青书得了个抄录的命令，被人召至了张角住处。
当他赶到时，才发现不只是他——
张梁、张宝、裴元绍等等所有广宗的将领们都聚集于此。
张角是在几位弟子搀扶下进来的。
他没有开口，只是缓缓坐下，低头沉默良久。
身旁的药童见他神色难看，欲为他熬药，他轻轻摆了摆手：
“不必了。”
农青书在人群中低垂着头，不愿与张角的目光接触。
此刻哪怕不看，他也能感受到从那一袭黄袍中透出的——
不是虚弱，不是疲惫，是......将死之人的气息。
张角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没那么颤抖。
“召你们来......是要说几件事。”
声音沙哑、干枯，像即将燃尽的木柴。
张梁连忙上前：
“兄长，你才刚施法完毕，不如歇一歇，我等明日再听安排——”
张角再次摆手，微微抬眸，目光落在所有人身上。
“——没有明日了。”
一句话，让帐内顿时死寂。
张角缓缓吐出一口血沫，又用袖子轻轻抹去，仿佛无事发生。
“你们也知道......这天下，已无黄巾立足之地。”
没有开场铺垫，没有寒暄问候。
张角第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脊梁都压弯了三分。
“昨日传来各郡消息，冀、幽、青、豫、荆......俱失。至今仍固守者，仅广宗、宛城二地。”
“将军——”
一名副官试图出列，却被张角挥手止住。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缓：
“你们当中，有人跟我七年，有人跟我四年，也有人只不过三月。”
他轻声说着，抬头看了众人一眼：
“但都自称是黄巾军。”
“张牛角，你军前日在巨鹿失利，残兵在回军途中烧杀抢掠——这也是黄巾军？”
一名披甲将领脸色惨白，扑通跪倒，额头重重触地。
“张梁。”
张角却是不闻不问，转而盯住自己任命为人公将军的弟弟：
“你收编山贼水匪，放任部下劫村掳妇，事后还要放火烧村——这也是黄巾军。”
张梁面色如纸，噤若寒蝉，同样急忙跪倒在地。
张角依旧没有多说什么，眼神陡然转向西席一角，语气如常：
“你......你是读过书的，暗中写檄文、投密信，巨鹿行军之事便是你透露给那何大将军的——哈~这也是黄巾军。”
“你想做那从龙之臣。”
“你想学楚霸王封王拜将。”
“还有你......”
张角挨个点名。
他语速平缓，却句句都如刺骨钢针！
帐中众人跪倒一片，无人敢抬头直视张角。
张角却是忽而一笑，那笑容里有丝丝苦涩：
“我知道，我张角都知道。”
他抬起那双病态浮肿的眼睛，望向跪倒在地的众人：
“你们信我太平道能救天下吗——不信。”
“你们信我画符能治病？信我能通天召神？信死后真有轮回六道？”
“你们——都不信。”
“但你们愿意跟我——是因为这头上的黄巾能让你们带兵、能让你们抢粮、能让你们站得住脚。”
“我都知道的。”
帐中空气仿佛被冻结。
许久，他轻声笑了一下。
“可......我不在乎。”
张角的语气平静了下来，甚至透出一股解脱的味道：
“我十年传教，十年布施，十年救人——我用三十年，也换不了这几月的烈火燎原。”
“没有你们，黄巾成不了事。”
“靠信道的人打不了仗，靠布施的人翻不了天。”
“所以我放你们进来。”
“我放你们借太平之名，去造你们的反，去当你们的山大王。”
“我不要身前利，我不要身后名。”
“只要能推翻这个天下——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说完，他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整个人如同即将燃尽的蜡烛
片刻后，他缓缓扶住椅背，将身体坐直：
“放松些，今日唤你们来，不是清算，更不是责骂。”
张角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摩挲着，指尖却颤抖得几乎捏不住。
“我只说三事——第一，广宗死守，不得撤退！”
“兄长——”
闻言，张宝惊呼起身欲言，却被张角铁一般的目光压了回去。
“第二，遣散无辜信徒，不可强留......”
“将军——”
话音未落，又有一将忍不住重重磕头打断了他：
“广宗难守，不如暂退，留得青山在！”
张角这次停了下来。
农青书看的很清楚，张角那双病眼里此刻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他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那位将领说下去。
见状，那将咬牙道：
“天公将军，我们尚有数万人马，仍可退进深山。太平教千万信徒......只要得存其半，日后我等必可卷土重来！”
张角再次陷入了沉默。
“退？”
他轻声咀嚼着这个字，随后环视一圈：
“你们都想退——是也不是？！”
张角忽然爆发了。
“退进深山？卷土重来？”
“你可知我黄巾军三十六方义军，死了多少人？！你说退就退？！”
“退了！你要我如何面对跟随我们、为我们流血牺牲的百姓？！”
“退了！你要我如何面对那青州城外被制成人彘仍头戴黄巾的尸首？！！”
“他们能卷土重来吗？！！”
张角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但那目光——却像火焰烧着油。
他缓缓起身，手扶椅背咬着牙，几乎是强撑自己站了起来。
“太平教可以终老山野——”
“黄巾军只能战死广宗！！！”
他最后那声咆哮，几乎带走了他所有力气。
但每个字都几乎震得房梁簌簌作响！
“若有人执意要退！日后不可以黄巾为名——文书！将我之命刻于石板，遍传天下！”
农青书站在帐尾，指节发白，死死咬着下唇。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身形佝偻的男人——
不再是那位法坛上高举法剑，以血咆哮苍天的大贤良师。
他只是一个要死的人。
张角坐回椅上，手指微微颤抖。
“第三......第三......”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张口几次欲言，气息却越来越浅。
第三件事终究没能说完。
张角轻轻咳了一声，随后吃力的抬起头，看向屋外——
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黄巾旗帜。
黄布破损，星星火光从破洞中闪出。
他看着看着，忽然喃喃出声：
“黄天......未立......”
“张角......死也......”
风吹灭了屋内一角的油灯。
张角死了。
广宗城内，万民夜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