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录音机风波和笑话
1
小镇昌河的集市日见繁荣起来,有类往常街面上见不到的手艺和买卖上市经营了。那理发的不在当街,后面找一块空地儿,拿把手推子、剪刀,等着顾客。那卖布的支起摊子在当街,摆上几匹布,供人们挑选。扯件新衣裳是人们很惬意的赶集内容。小姑娘们自己掐的草编自己拿到集市上买了,自己扯块料子交给裁缝,再等一两个集日就能穿上新衣服。最惹人注意的是那新上市的裁缝,因为十之八九的裁缝是大姑娘小媳妇并一两个小伙子,年轻时尚,亮丽新颖。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从裁缝开始的。不识字的老裁缝按着纸制图样裁衣的模式吃不开了。现在上市的多数是上过学的,量得人体几个数据,套用公式计算,什么胸围的十分之二,半臀围的十分之一,裁出来的衣裳大小合身多了,流行什么款式做什么款式。所以裁缝很受姑娘们追捧。
素娥就是这能写会算的新裁缝之一,集市上量体裁衣接活,丈夫忠祖为衣片锁边。夫妻二人一上市营业,便吸引了人们的眼球,驻足观看的,近前围观的,只因为小夫妻人物俊美,秀丽可人。于是欣赏的羡慕的嫉妒的都有,还有人议论说,世上的两口子往往一个美貌,一个平平,两个都美貌就很难得。有的说,能配得人家那样整齐的一对,也不枉到世上来了一遭。也有知情人说,出得门来两口子阳光亮堂着呢,进得门去家寒得很。那男的人虽俊俏,可父亲死了,家里穷讨不起老婆,就娶了这么个残废的跛婆娘。于是有人便说,世事就是美中不足,那女的因为有残疾才嫁给初中文化程度的他。人家女的可是高中生,还是个高材生,配他有余。要不是那条腿的原因,就是上大学去的人,还能嫁给他。种种说法不一。也有人对忠祖素娥两口子嗤之以鼻。
好在素娥的生意因此兴隆,到集市散去的时候,已接收了一大包布料。忠祖很是自豪地将大包扛在肩上,素娥五角钱买了一个油饼提在手里,夫妻双双回到了家。忠祖首先打开他的录音机唱起流行歌曲来,就是要让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一进门婆婆照看的两个孩子才一个多月的儿子要吃奶,一岁多的女儿要吃馍,扑向了素娥。素娥赶紧脱去外面干净的衣服,坐在炕沿上奶着儿子,忠祖为女儿冲上奶粉,泡上了刚从集市买来的油饼。开水太热,只好给女儿手中塞了一小块油饼,让她先吃着,女儿婷婷伸手拿馍的时候小手脏着,素娥看见拿起一块剪剩余的布干擦了擦。怀里的儿子丁丁又拉便了,素娥赶忙从编织袋里抓出一把剪下来的布屑为丁丁擦屁股,这孩子隔三差五总拉稀,都说是素娥的奶水质量不好,因为给孩子喂了药总不见好。可是家里别说吃好,就连吃饱都成头等大事了。
奶孩子的妈妈总是口渴,素娥让忠祖给自己倒杯开水,忠祖倒了一小茶钟,素娥喝了跟没喝一样,旧录音机吵得又烦,她大声说:“我又渴又乏。”忠祖吸着烟坐在板凳上高声笑道:“没办法,喂孩子就是婆娘家休息的时间。”忠祖的录音机要么《黄土高坡》西北风拼命刮,要么《冬天里的一把火》到处烧,要么《赶坡》乱弾吼。他说自己以前贩菜时看见甘谷城里的裁缝录音机听着呢,钱儿挣着呢,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素娥吵得难受,对忠祖说:“娃娃这么小,你别吵啊,这些天实在把我吵死了,你赶紧把这借来的人家的录音机还了吧。”忠祖拿着录音机来的时候说是借下别人的。忠祖则偷偷一乐,笑容灿烂,说:“现在的人拿音乐给娃娃做胎教呢,从小儿就听音乐对娃往后的发展好得很。”素娥一听无可辩驳了。忠祖又笑着对素娥说:“你嫌吵你到院子里去,或者到门外去,就不吵你了。”说完起身到老娘的堂屋去了。似乎又听见忠祖在堂屋吵嚷什么,又好像在骂。这娘儿们动不动就吵嚷起来了。素娥安顿吃完奶的孩子睡下,自己胡乱吃了些干馍倒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伸手关了录音机,堂屋的吵声也降低了。嫁过来两年,素娥见识过几次忠祖娘儿们吵得天翻地覆的场面,又听见老娘说:“你买银市儿的录灵机,荣祖还没过门到他家就不知道银市儿的事。你买得贵买得贱由着你,如今怪怨荣祖的啥呢!”又听见忠祖鼻子里吹着粗气从堂屋里出来了,走过院子,没来这边,出院门去了。荣祖是忠祖的妹妹,银市儿是荣祖的未婚夫。
素娥又给女儿婷婷喂奶粉泡馍,婆婆脚步咚咚进来了,素娥把碗筷交给婆婆,对女儿说:“让奶奶给你喂。”然后起身收拾忠祖扛进来的一大提包布料,谁的急穿要先做,放一摞;谁的不急往后推,另放一摞。婆婆一言不发,给婷婷喂完馍,放下碗筷才说:“你们养下的你们心疼,我养下的我也不多余。你们养下的值钱,我养下的少娘无老子的,今日的时节贱场了,你钱多买银市儿的录灵机,荣祖不知道一点点信儿,你嫌银市儿六十块钱给你买得贵了,就过来骂荣祖。说是银市儿跟荣祖订婚了,可银市儿的事务儿荣祖哪里知道?”素娥听着婆婆的报怨,那破录音机已经吵了近一个月了,这才知道是丈夫买的二手货,还六十块钱呢。买了奶粉孩子要补充着吃半年呢。素娥知道银市儿在集市上收些旧货转手倒卖。于是生气地对婆婆说:“他还骗我说是借下的别人的录音机!”只听婆婆又说:“他把我养下的那么仇,他养下的我也不抱了。你们挣钱着呢,出钱雇旁人抱去,我不抱了。我养下的多,到临了只靠得一个。弟兄分家另过了,我到动弹不得的时候还要靠我的老三儿呢,老二忠祖靠不着,我养大的儿我知道。我就只等着给老三抱个娃娃。爹妈心疼的是奶头上挂的,爷爷奶奶心疼的是头一个。我就抱老大的甜甜,老二的婷婷,给老三再抱头一个,孙子就是挑着疼的。再说我养儿盘媳妇子是为啥?我就是不做了。”素娥一言不发地听着,婆婆骂儿女们的口茬素娥见过,还是少搭言的好。心中又有点好笑:你养的多大了,我的才多大?婆婆的话她不好对答。素娥又想:给我不抱娃,给老三未必好好抱。婆婆把录音机说成录灵机还把洗洁精说成洗锅精。她说洗锅的东西咋能叫洗锅精。忠祖确实对老娘经常顶嘴态度不好,又对妹妹荣祖还曾拳脚相向。假如婆婆只是发发牢骚,孙子还是她的孙子,说过了继续带就让她发吧,跟老人计较什么。婆婆对婷婷很疼爱,抱了一年多了,忠祖兄弟们不听老娘的话,够老娘吃力的。如果老娘说到做到,真的撒手不管,素娥觉得自己恐怕也拉不回来。只听婆婆继续说:“我就心疼的女子,儿子把我的心伤下着我不心疼。”老娘想起忠祖曾经讲有人给他看过相,说将来有个当官的儿子。想想当不当官我靠不着,于是就说:“哼!别以为觉着把儿养下了就命大着,现时还在阿根来呢。”素娥早就发现婆婆不是个重男轻女的长辈,因此对她产生过几分敬重。现在听到婆婆说养下儿别觉着命大,还早着呢的话,这又是怎么说话呢?这不明摆着咒人吗?又有些生气。总不能反过来又轻男重女呀,男孩女孩一样养育,一样培养,素娥最痛恨重视这一方,又歧视另一方的做法。蓦然又想:难道这是婆婆故意挑逗要与我斗嘴?于是采取不理睬的办法,任她去说。老娘越想越生气:老二两口子人品体面已经有儿有女,婆娘还会挣钱,两口子风光得很。老三儿人丑点,虽然打扮得干净利落,可不会挣钱的媳妇还没找下一个,二十四五的人了,老二两口子不过问。于是干脆说:“我的女子少娘无老子的,今日的时节叫哥哥嫂子虐待着呢,”素娥明白了,婆婆果然是来找茬的,直点名是嫂子对荣祖不好,家里做嫂子的就数我,她几乎要张口分辨了,可转眼看到五十六岁的婆婆白发苍苍,满口只剩两三个牙,心一软,便又忍着没出声,悄无声息地干她的活。
两个女人拿着衣料来找素娥,素娥量体量布接待着。一个女人看着素娥的孩子笑着说:“都议论素娥两口子的娃娃丑,我看娃不丑,只是显瘦了,娃娃胖了就可爱。你把我说下的话记着,猪下的像猪狗下的像狗,人家的娃长大了肯定不丑。有这么能干的妈妈爸爸,不怕娃长大了不能干。”素娥一听心中难过:娃娃饥一顿饱一顿地,胖得了吗?婆婆接上说:“能干不能干,曹操与蒋干。”两个女人笑了,素娥的女徒弟也笑了。素娥看着婆婆,惊讶不识字的婆婆竟然知道蒋干盗书,这一定是看戏知道的典故。婆婆常对好耍拳弄棒的老二和好收拾打扮的老三两个儿子挂在嘴上的一句评价是:好打没力,好穿没衣。素娥觉得学习语言婆婆可以做自己的老师了。
婆婆说得对,做这针头线脑的事有什么能干可言,也只为糊口而已,白识字的人都做得很好。上大学没她的份,可她心中有个梦想是当一名诗人。上学时几乎每篇作文都被老师读给学生听,或登录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的素娥,最羡慕的是诗人。诗人丰富的想象,诗人的浪漫。有时还学写几行。可父母一定要安排自己当裁缝,为此她和母亲没少闹矛盾,只是自己拗不过父母,还是干起了自己不情愿干的裁缝,人必须得先吃饭。一干反而赢得了父老乡亲们的一片赞誉。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大家的意思是素娥只能做个针线活,挣口饭吃就不错了。但是从此忙得再没有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了,不安心的她想看看书都成为奢望了。爱看书的她与书几乎告别了,只有丈夫借来自己看的武侠小说断断续续看了两三本。
2
进来的两个女人交割好自己的料子,然后向素娥要了些布头鞋面儿走了。女儿婷婷跟着奶奶出去了,无奈儿媳妇总对老婆婆笑嘻嘻的,哪能不带孙子。儿子丁丁睡着了。素娥裁剪下一摞衣片,徒弟缝缝,忠祖又不知去哪了。傍晚时分才进的家门,一进来就打开他的录音机唱起来,又吵人。丁丁在炕上哭,素娥干急,问丈夫:“你去哪儿了这半天不回来?”忠祖说:“我跟申宗民老先生坐了一回。”很轻描淡写的样子。忠祖坐到炕上抱起儿子,对缝纫机上忙着的妻子说:“你给娃吃上点奶。”素娥又放下手中的活奶孩子。一边对丈夫高声说:“你做上一把活计么。”忠祖一听几乎要生气了,转脸又嘻嘻笑着调低录音机的音量说:“我就会缝件裤子,你嫌缝得粗糙,不能交代,叫我再做啥呢?”“娃娃哭你不能抱着,一走了之。”忠祖唯唯诺诺笑答道:“抱娃娃是婆娘家的事情么。”素娥于是说:“这抱娃娃是婆娘的事,做针线是婆娘的事,做饭洗锅是婆娘的事,打扫卫生是婆娘的事……”忠祖笑着打断妻子的数说,呵呵答道:“我是说做饭有荣祖,抱娃娃有我妈。我能娶上个会挣钱的老婆,能有个有钱的丈人。就是我的福。”还真一脸福相了。素娥不屑与他再分说,虽然他笑成了一朵花。素娥内心在骂:中看不中吃!学习缝纫的徒弟也笑了,起身说道:“师傅,我走了。”素娥应了一声,看看天色,太阳落山了。忠祖赶紧说:“我缝裤儿。”还没缝完一条缝,只听荣祖在院子里叫了一声:“二嫂子,吃饭。”小姑荣祖做熟了饭,没叫二哥,忠祖故意调高录音机的音量。素娥瞪了丈夫一眼。
以前大家在婆婆的堂屋一起吃饭,自从有了丁丁,孩子太小,忠祖两口子就在这边陪孩子吃。忠祖端过来饭,那张标致的脸凑近素娥的耳朵说:“你看我都给你端饭了,说实话我给我妈没端过饭。”两口子就在这边北屋吃了,婷婷和奶奶三爸姑姑在堂屋吃。素娥又累,录音机又吵,活儿又逼着,心中焦躁:这破录音机是瞒着我买下的,还哄我是借下别人的;还被婆婆过来数落了我一顿;六十元钱丢了我还不知道。今后把钱看管好!今年天旱庄稼没有收成,家里在买粮吃了。可活儿在手中放着赶不出来,家里人又帮不上忙,而且最近忠祖娘儿们抵触着有些撒手不管的现象。年轻不懂事的素娥只知道息事宁人,只知道要做个好媳妇,只操心把服装做好做快,多挣点钱家里用。还好素娥今年带上了徒弟做帮手,还能多赶出点活儿。
吃过晚饭,素娥又在煤油灯下加夜班。忠祖关上录音机陪着丁丁睡着了。隔壁屋里老三继祖和酒友们幺三呼四在喝酒。素娥暗自庆幸忠祖不喝酒也不赌博。夜深了,素娥困乏难熬才上炕睡觉。天冷了,素娥的病腿脚冰凉怕冻,已没有温度,在铁缝纫机上冷得心中既难受又发急。先睡下的忠祖看到妻子倒头便睡着,一伸腿,素娥的腿脚寒如冰棍,于是嘟囔道:“我和一个死人睡在一炕。”素娥似乎听见了,又不知他在说什么,沉沉睡去。天不亮又起来干活。
过些日子,丁丁两个月大了,婆婆果然提出分家另过。她说:“我把养下的领导不住了,后人不听我的话,分开各过各的日子去。混搅在一搭我实在吃力得很。”儿子们不听话,家里地里的活都要她催着嚷着。儿媳妇还要做婆婆的来伺候,说是在挣钱,自己又见不着几个钱。大包小包的衣裳背出背进的,一件裤儿一块五的工价呢。她给人家拉扯娃娃伺候着人家,两口子给自己攒私财着呢,买了炕柜买碗柜,冬天还架上洋炉子,整个庄里能架起炉子的人不多。只亏了她,她的老三儿二十四五了,找不上个媳妇。不如分家另过,总还能清闲些日子。忠祖一听回答:“分就分,分开了我一天只有两块钱的油饼都能过。”老娘一听也来气,赌气儿说:“分开了我给我的老三儿立马找一个。”别人听到这话便分析,说老婆子手上有老头死的时候给留下的银元呢。
素娥看到老娘真要分家了,瞅着婆婆一个人在堂屋时,抱着丁丁吃奶的空儿走过去对婆婆说:“暂时不要分,再一搭过上一二年,咱们大家给老三娶上媳妇了,再分家另过才对。”老娘半闭着眼睛坐在炕上,对素娥讲:“分开,迟分不如早分,眼看着不分拉累得你都不能过日子。把死人不要往活人的脚把骨上拴。”素娥听得好瘆人,心想谁是死人?心中骂:都是你的子女为何要这么说?只听婆婆继续讲:“你有你的两只手呢,你的日子能过,忠祖我就交给你了,你的心意我知道。分家的人我叫下了,分开好好个挣钱把你的娃娃你的大汉养活去。我是个死人。”素娥见劝不下婆婆,硬劝了,婆婆还会说素娥只为带孩子长大。人家就是不愿带孩子。于是把睡着的丁丁安顿到婆婆的热炕上,回过来仍做她的活儿。心想有什么可分的呢,还要叫分家的人。人来了分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婆婆叫来商家族人中的两位老者,郑重其事主持分家:庄基和房子都留给老娘老三,老二暂时在这个院子里住着,盖了房子再搬出去。土地按老娘的心意指派开,两把靠背椅分给素娥,坐着缝纫机上做活儿;各人住的屋里的东西就是各人的;吃的东西仅有一袋玉米面和四袋洋芋,再无粮可分,这就一分为二。至于钱项上老娘不知老二手上有没有钱,总数儿是多少?两口子边挣家里边花用,先前买了三百斤包谷,还是等旁人把做好的衣裳取走才凑够的钱。老三贩菜挣得少,手上更没钱,只有自己手上有女儿荣祖订婚时亲家拿来的彩礼五百块钱,这是不能分的,留着自己当棺材本。还好老二两口子没提起过这钱,和老三是一家子,老三当然不提。就这样两位族长在堂屋对着老二娘儿俩把家分下去了。素娥在灯下缝纫衣裳,没出屋子。荣祖和老三继祖与往常一样吃过晚饭都去外面找伙伴玩去了,时常半夜才回来。于是一位老者笑着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容易最简单的分家,不拆房子不分家俱,不称粮食不数钱,不捉贴儿不占地块,没一个争的没一个嚷的。”另一个老者说:“我往来走的时候还担心弟兄分家有仗打呢。结果这么着就好,好得很。”两位老者走了。
忠祖提着半袋玉米面过来放在当地素娥眼前,说:“就分了这么多面。”素娥原本不愿分,忠祖娘儿俩过不下去,非要分开。到了这一步,也只能顺其自然。转念又想,我还能混得一袋面粉钱,婆婆恐怕有得饥荒打呢。半袋玉米面不如就留给白发苍苍婆婆的一家。于是素娥对忠祖说:“咱们买上一袋黑市面吃着,这半袋玉米面留下,你提过去。”忠祖站着犹豫了一下,提出去留给老娘。
第二天没东西做饭,也没地方做,素娥不知道怎么办,默默做活儿。忠祖跟着录音机哼哼着搬来炉子,架起来生上火,刚进农历十月,只觉屋里温暖起来。又去商店买了几样灶具,还有少些油和菜,便开始做饭。婆婆的饭已经熟了,这时只见平时不言不语的老三站在堂屋门外,生气地对屋里的老娘说:“别分开!我没办法管你,人家挣的是十十子,我挣的是块块子,我没办法管!”说完转身走出大门去了。往日喋喋不休的老娘和信口开河的忠祖都缄口不语了。过了一会,老二忠祖低声说:“这时候还不是白说。掰开的馍馍不粘了。”
忠祖做的午饭,女儿婷婷过来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吃完后忠祖听着歌曲洗了碗,然后关上他的录音机出门去了。素娥和徒弟在赶制衣服,老娘走过来坐在门口对着屋里说:“现在两个娃娃拉着她,这个活她不能做了。”语气好像是对素娥的女徒弟说的。屋里干活的素娥师徒两个都没有搭话,也无话可说。小婷婷走过去爬在奶奶的腿上,奶奶推开婷婷的手,起身倒背着双手走出大门去了。婷婷只好在地上玩耍。忠祖不一会便回来了,又买了盆和菜刀,还有一袋面粉。两个孩子一个炕上哭,一个在地上哭。素娥只是干急,没工夫哄孩子。忠祖放下东西又去哄孩子。老娘从此再也没带过素娥的孩子。素娥估计面粉是赊欠来的,她知道家里已无钱可买面粉。当着女徒弟的面又不好询问丈夫。晚上忠祖才说是向朋友借的粮本买的供应面粉。一袋十八元,只供给国家干部职工。黑市上一袋三十元,面粉还不好。三十元可买二百斤玉米。
分家三四天后又有两个女孩来学习缝纫,素娥共有三个徒弟了。忠祖出嫁到大石镇的大姐回娘家带来一袋白面和一袋黑面给老娘。老娘高兴自己有靠山。素娥想,分了家,自己靠父母接济,去栗店赶集时,妈妈便烙个黑面大锅盔给自己,背过来一家大小吃。娘家这两年庄稼也歉收,是妈妈买的二等粉给女儿烙馍馍吃。婆婆一家则靠大姑子接济,唉!真不好意思。忠祖则说:“你们都是有靠骨的人啊,我没靠骨,命里六亲弟兄皆无靠。”大姐家今年庄稼收成比较好些,还有点上年的余粮。姐夫在甘谷水泥厂工作,日子过的还算行。大姐和老娘坐了一会,便过来看素娥做衣服。她为弟弟忠祖能娶到裁缝媳妇而高兴,希望将娘家的穷根拔除。只是这三年昌河这边庄稼歉收,三个弟弟还是个穷。不过看到弟媳妇领着徒弟做活儿,炉火温暖,还添置了炕柜、碗柜,已有了男孩女孩,能过日子了,便挺高兴的。现在只盼着给三弟能娶上媳妇。
略懂缝纫的大姐不断地告诉素娥她们那边的裁缝是怎么做的,如何做省工省时,素娥高兴地接受大姐指导。大姐抱起小侄儿丁丁笑着说:“咱家的这娃才丑得很。”素娥笑着接口说:“让大家把我们笑死了。我看世上这么丑的娃娃多了去了,干吗人只是笑咱家的娃?”一个大点的徒弟说:“笑旁人的你不知道。笑你是因为你们两个大人太漂亮了,所以人就觉得这娃娃丑了,实际上娃娃不丑,这个儿子就像你。”大姐说:“我还说的是这样。今年婷婷和她奶奶到大石头来,个个笑话咱婷婷丑,还说这娃恐怕像她妈妈,我说她妈妈比她爸爸还好看。”素娥自笑她把孩子带到娘家去,那边有的人也这么问:这娃像她爸爸吗?心想我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大家的笑谈了。笑就笑吧,这可是最由不得人的,谁不愿意生个聪明又漂亮的娃!
3
素娥因为首先在娘家开始上市做衣服,有一定的顾客群,所以嫁过来后没有丢手栗店的集日,因此经常坐着班车去赶集。分家后有时带着女儿婷婷去,一岁半的婷婷便留在外婆家玩几天,隔两天后的下个集日又带回来。渐渐地留的多回来的少,回来也缺吃少食的。外婆家爷爷奶奶和两个舅舅非常疼爱小婷婷,当老师的爷爷和跟着女儿素娥在街道为衣片锁边挣俩小钱的奶奶还给外孙子买小吃。婷婷也爱住在外婆家,渐渐地常住下来。外婆说:“孩子没大没小地,我把大的一个拉扯着,你们家里人多,把小的一个大家带着,长大些就不缠人了。”从此婷婷被舅舅家抚养长大,素娥心里又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的。
看到别的裁缝办裁剪班授徒是件好事,挣钱来得快。素娥对忠祖提议应该去街道租间门面房开办裁剪班挣点钱。家里实在太挤了,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将近一半的地方被大土炕占去。地上放了五台缝纫机,自家的两台,三个徒弟各一台。对着门是一张碗柜做裁剪台案。三个徒弟一来,屋子里挤得转个身也要瞅好空隙才行。傍晚徒弟们走了,婆婆一家已经吃过饭锁上房门,去外面跟别人聊天去了。丈夫开始在屋檐下临时砌起来的灶台上做饭,妻子仍在缝纫机上忙着赶着,忠祖的录音机唱着,才刚半岁的丁丁在炕上一直哭着。素娥心里很急,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在面前哭,只能用一根布条一头拴着孩子的脚,另一头拴着炕柜的脚,只要孩子不掉下炕来。忠祖做好饭端进屋子,妻子这才离开缝纫机过来喂孩子吃饭。两个人又说起办裁剪班的事,素娥说:“教授徒弟比赶制衣裳挣钱要快、容易、多一点,还轻松。”忠祖应道:“那当然。”吃过饭,孩子便睡着了。忠祖在外面灶台上借着门口的灯光洗碗。素娥安顿好孩子便端上煤油灯继续做活。为减少积压,必须得赶夜班。洗完碗的丈夫没进来,可能方便去了。妻子边赶活边等丈夫进来帮着做裤子。
左等右等不见丈夫进来,素娥料想丈夫又和开药铺的申宗民打拳聊天去了,心中生气,活逼得这么紧,这个人说走就走了。婆婆娘儿们都夜游去了,素娥娘儿们看家。素娥转念又想:丈夫若是能打听到租房的事,也不算白走一遭。夜深了,素娥一个人干得也很困了,这才放下活陪孩子睡觉。不知什么时候丈夫推门进来吵醒素娥,蹑手蹑脚的样子令素娥又生气又好笑,她咕哝了一句:“像个贼娃子。”忠祖讨好地小声说:“刚坐了一会就这么迟了。”妻子不理他继续睡觉,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她实在太困了。
第二天早上徒弟们陆续来了,素娥四点钟起床站在煤油灯下将白天她和徒弟们要做的服装已剪好,整齐地放着等待锁边。忠祖赖在被窝的时候儿子还没有醒来,素娥对丈夫说:“快起来锁边。”丈夫说;“好!我保证不耽误你的活,到你们缝的时候我一定全部锁完。”女徒弟进屋的时候,忠祖刚穿好衣服。儿子醒来了,忠祖就坐在炕上给儿子穿衣服,穿好衣服转身打开录音机,却怎么调试也不出声了,便觉得很扫兴。素娥发现录音机坏了,心里真高兴,再不受它的吵了!多少能清静些了。徒弟们来了没事干,素娥只好停了裁剪,坐下来锁边。锁好一件便交给徒弟去缝制。只有素娥锁的边平整不漏,忠祖因为太快锁出来的时断时续,忽卷忽漏,徒弟们更不行,弄不好碰断机针则要安装调试个把钟头。忠祖于是坐在缝纫机前拿过一组裤片一阵风缝成一件裤子,缝纫机被震得乱颤,缝完一看手表,正好三十分钟。三个女孩子齐声叫好:“真快呀!”忠祖得意地笑,素娥拿在手中一看,指着几处漏缝的地方说:“这还不是要拆吗?不拆的才算快。”忠祖的脸马上由晴转阴,于是离开缝纫机点燃一支香烟斜躺在炕边上,将儿子堵在炕里玩耍,又顺手拿过一本《周易预测学》看起来。地上素娥和徒弟在做活,忠祖放下书转身出去了。
孩子饿了开始哭,素娥想你不干活就喂孩子吃些吧,不知道他又去干什么了,素娥只好停下手中的活,拿出碗冲上奶粉泡上馍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吃。徒弟们请教这里那里怎么做,素娥逐个指导给姑娘们。孩子快吃完了,忠祖和他的朋友海英说笑着进来了。素娥的一个徒弟对忠祖说:“你没事干,不喂孩子吃,把一个我师傅忙得,”话还没说完,忠祖立刻盯着那徒弟说:“我和你爸的职儿一样大,你在家里就这样对你爸说话吗?”女徒弟再没敢出声。素娥一听心中骂了一句,你就说是她的爷,还把你更高一辈。忠祖找出茶家当和海英熬茶喝。海英先逐个儿看了看三女孩子,然后瞅着素娥说:“你的这阵势还不小啊,活多啊,徒弟也多。忠祖,你真是懒人有懒福,我承认你是个命大人。就是这屋里太挤了。你们干这活需要个大房子,再多领些徒弟就好。”接下来看了一眼炕上的孩子,便笑了起来说:“我就纳闷了,你们两口子咋生下的娃娃这么丑呢?”几个徒弟也笑起来,大点的一个说:“就是,只我师傅的那头发,披上披上好看,扎上扎上好看。我妹子赶一遭集回来就说,街上的裁缝两口子有多好看多好看。把个我妹子羡慕的。”正在院子里的忠祖妈听见了来到门口说:“这一个比大的一个好看了,像她妈妈。大的女孩儿去她舅舅家了,她妈还怀着的时候,门前头的那老头说素娥生的娃一定漂亮,我说要是丑呢?他说肯定丑不了。生了以后我抱给那老头看,我说你瞧,现在你瞧。他就说,怎么是这个样子呢?怎么是这个样子!”大家边听边笑,忠祖素娥只是笑着不说话。老娘又笑着说:“他爹黑,他娘黑,养下的娃娃茄儿色。”海英笑着说:“这两口子养的娃娃这个样子,真是个大笑话。”
中午,素娥的徒弟和忠祖的朋友都走了,吃饭的时候素娥问丈夫:“你打听租房子的事了没?”丈夫一听才记起昨天说起租房授徒的话,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脱口便说:“我没有。”素娥一听失望地不言语了,心想还是自己打听。忠祖又说:“我知道你嫌我妨碍你的好事,到外面租上房子好约会别的男人。我才不支持你呢。”素娥一听丈夫不但反对,还满嘴胡说,便不搭言了。若是接着说下去便要吵架,一吵架就要耽搁干活,耽搁了干活就会没饭吃。这个人很少说一句正经事,总是胡言乱语。忠祖则认为妻子心虚了不言语了,不辩解就等于默认了!于是生气地将碗重重地放在素娥的裁剪案板之上,虎着脸不管不理了。素娥又生气又好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可他还像个孩子似的。哄孩子洗碗素娥都干了。刚刷洗完,吃罢午饭的徒弟们来了。素娥又领着她们赶活儿。
素娥想,看来租房子办裁剪班教授徒弟的事只好搁起。假如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收了徒弟,那可说不定什么人进来,什么人不进来。忠祖指不定以什么为借口大吵大闹起来,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是白丢人。那时打不着狐狸惹得一身骚,这种事不会是一次两次就过去的。算了吧。那么现在只能抓紧盖房子从这院子里搬出去了,趁着今年家里还有点粮食。一个小院里住着两家子人实在有诸多不便,忠祖还和老娘经常大吵小吵地。这小院是原封不动分给继祖的。可盖房子需要的是一笔钱,而不是仅仅用解决吃和穿的钱就能盖起房子来的。可钱从何来?
虽然素娥接来的活真不少,可是出活不多积压多,若是能快速出活也就能多挣些钱。素娥只能干着急,丈夫总是不好好帮忙。徒弟们只是白天来,还要素娥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指导她们。有两位裁缝同行说她们接的活全靠男人挑重担,男人经常通宵达旦地干,技术又过硬,素娥真羡慕这些同行。素娥真累啊!忠祖为什么总是蹓边儿,为什么挑不起这担子呢?晚上素娥跟忠祖说:“咱们还是预备着盖房吧。”忠祖说:“是啊,只有盖房子才来得现实,申宗民正要去拉一车椽儿来买,我哪天对他说,咱们就去买他的。”素娥看了一眼丈夫说:“问题是缺钱,有了钱到哪儿买椽的事好办得很。”忠祖说:“钱只有咱们抓紧挣。”素娥心中骂:你在抓紧挣吗?
第二天忠祖早晨起来,对凌晨四点起床已经剪了十来件衣服的素娥说:“一个人有个有钱的丈人是他的福。”素娥想起婆婆去年曾经说过:“我的儿少娘无老子的,如今有那年轻轻的丈人和年轻轻的丈母娘,就能指靠半辈子。我的儿可变值钱了。”素娥没听出来婆婆和丈夫话里的话,还误认为是忠祖娘儿们对这桩婚姻很满意。或许还有什么意思,素娥猜不透也不想去猜。她想,忠祖兄妹们失去父亲是很不幸的事,但是父亲已经去世五年多了,他兄妹们都是大人了,都能自食其力了。忠祖成了家更是到了自强自立创业的时候,即使父亲在世也不能一味靠父母养活,要自己奋斗。于是素娥随口说出:“靠天靠地靠父母,不如靠自己。”忠祖摇着头说道:“我说你是个书呆子,一点不假。尽信书,不如无书。”素娥不言语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丈夫说不到一块儿了。过了一会素娥对丈夫说:“缝纫是很麻烦的,需要细心,裁剪只要把垂直和平行还有弧度掌握好,公式尺寸是死的。你学裁剪我教你。你比我手劲大,站得久稳。你学会剪了你剪我缝。”开始锁边的丈夫说:“我才不学呢,我学会了你什么活都让我干。两垧地就够我苦的了。当年我们骑着自行车贩菜的时候,看见城里的裁缝流行歌曲听着呢,钱挣着呢,多美呀!羡慕死我了。可到了自己头上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美,很一般化。”素娥一听也知道自己是白说,缝错了可以拆掉线再缝,剪错了就无法弥补,只有一步赔偿了。若是让忠祖裁剪衣裳,这么一丁点生计只能关张了。素娥想需要调整思路了,这个人是不适合干这个工作的。
素娥边想边觉得自己身体又有些异常,昨天没有奶水,今天也没有。生了两个孩子,她就怕自己再怀孕。生下儿子后,她征求过丈夫的意见,想去落实节育措施,丈夫回答说:“你再生一个人家会结扎你,你再不生人家也会结扎你。”婆婆也说:“世上有个剩汤剩饭,没个剩儿剩女。一个羊儿放一颗草着呢,多一个有多一个的好处。”素娥则认为,家里经济条件这么差,两个大人又能力有限,多一个孩子大人受罪孩子受罪。但她为了不伤和气,依着丈夫没去节育。儿子丁丁九个月大了,素娥直觉得不对劲,怀疑自己又怀孕了。她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丈夫,丈夫若有所思不说话。徒弟们陆续来了,坐下来缝纫。忠祖便对素娥说:“走啊。”素娥不明白,问:“去哪里?”忠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素娥不说话,素娥还是没有明白。忠祖抱上儿子丁丁走了,素娥想也许丈夫不便当着姑娘们的面说,于是放下手中的活,安顿了徒弟们几句,随后出来了。丈夫这才大声说:“作为一个婆娘就怕养娃娃!”屋里屋外的人都能听见。
4
素娥心中埋怨:这种人真是愚昧不开化,简直不可理喻。君子绝交还不出恶声呢。这便猜想是去看医生吧。忠祖抱着儿子和素娥一起来到街道申宗民的药铺里。申宗民正和公社白书记谈得起劲,两个人都五十开外,头发花白。素娥和白书记是同乡,都是栗店人士。白书记问素娥:“你就是郑老师的女儿?”素娥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白书记说:“先前我回家去回来的时候,路上碰到过来看你的你父亲。我们两个都骑着自行车一路过来的。”白书记又看着申宗民指着素娥介绍说:“人家这一门亲戚里考上了两个大学生,这个女娃与我的儿子是同学,要不是她的腿妨害她,也能考上大学。”白书记还在说什么,素娥不知道了。提到上大学,素娥就想大哭一场。亲戚里考上大学的是舅表哥和同龄的姨表哥,二人高中毕业后都到城里复读去了。高等院校拒绝招收残疾人,走路一瘸一拐的素娥回家了。父母也说: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儿,学上一门手艺,能找到个婆家,生上几个娃娃,就算活成人了。便逼着素娥学裁缝,同时赶着给她找婆家。素娥不愿意学裁缝,大学没有她的份,她有她的梦想——写诗歌,父母认为理想是不贴实际的东西,要面对现实,从人最基本的穿衣吃饭问题入手。素娥不情愿地勉强学了裁剪,父母大力支持配备了裁缝的工具,她便成了一名裁缝。接着便嫁人了。可是素娥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有个梦想,度过眼下的难关,她还要着手自己的梦想。
白书记告辞走了,申宗民送了出去又返了进来。
素娥因记挂着家中的活计,让老中医申大夫为自己把脉诊断,说果然有身孕了。又让素娥措手不及,疲于应付。素娥要回去,忠祖于是抱着丁丁陪着妻子回家。到了家门口,忠祖把儿子交给素娥抱上进去,他去解手。结果到了中午不见忠祖回来,直到晚上素娥要吃饭时他才回来。又累又饿又困的素娥已没有力气骂一声他,默默喂孩子吃饭,不理忠祖。忠祖盛了一点饭端过来说:“你吃吧,我来喂娃娃。我和申大夫一起吃过了。”看到妻子不言语,他继续说:“申大夫说过几天他们的木料拉来了先买给咱们。我的天老爷,申大夫还拜过师,学武术快二十年了,就学了那么一点点东西。我不是吹牛,以我现在学到手的武艺教他,我能教他十年。譬如二郎担山这样一个动作,他学会要半个月时间。什么是上打雪花盖顶,什么是下打古树盘根,上中下三盘这些东西学了二十年拳的人竟然不知道。打出来的掌根本不像掌。会打不会打,出手一片瓦,到如今对他来说还很新鲜。”丈夫边比划边说,素娥不懂武术,当然听得一头雾水。
素娥听着,心想一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与生活总在冲突着。自己喜欢文学,丈夫喜欢武术。可眼下我把自己喜欢的事高高搁起,却整天干着自己不喜欢的事,难道这就是生活?丈夫还能玩玩自己喜欢的武术,她把对丈夫刚进门时存在心中的怨气此时消去一半。她想,一个人有时在一个领域无所建树,在另一个领域倒有收获。忠祖看到素娥的脸色缓和了,笑着凑近来高兴地说:“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满意,那才是我的老婆应该有的作法,我的老婆就要那个样,我们不巴结当官的!”说着去洗碗。素娥起初不知道丈夫在说什么,听到后来才听明白说的是今天在药铺遇上白书记的事,对丈夫顿生反感:真酸!我是你的老婆,可我还是我自己,我想说就说,我不想说就不说。我根本没想着我是你的老婆就和别人不说话。本想和丈夫说说又怀孕了这事,此时却不愿张口,明天再说吧。素娥不搭理丈夫哄孩子睡觉。孩子睡着了,她也睡着了。洗罢碗的忠祖看到妻子今晚不加班睡了,也赶紧睡下了。
素娥凌晨三点半就起床了,起早点把昨晚没做的活补上。忠祖照例睡到大天亮,儿子醒来一哭,才吵醒的他。给孩子穿好衣服,也不收拾凌乱的炕上,才下地来刚坐在缝纫机前,还没缝上一道缝,只听母亲在院子里叫:“忠祖你出来一下,你哥叫你呢。”
大哥耀祖也在母亲的堂屋,老三继祖、小妹荣祖都在。妈妈说:“这个针线活缠人得很,婆娘女子干去,你休息一下。”继祖说:“依我看,我弟兄三个有福的还是忠祖。我就没人家那么命大。”一句话说得娘儿们沉默不语了,继祖还没有定下个媳妇。过了一会大哥耀祖说:“我从我爸的一辈子看了,人这一生勤不勤一个样子。我爸一辈子挣的钱不少,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老娘接上说:“挣钱的人往往把自个亏了,挣钱的人把自己亏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头来一场空。人家大手大脚的人倒命好着呢。”娘儿们东一句西一句谈着,一眨眼的工夫半天时间过去了,老大老二各自回家做饭。荣祖也到厨房做饭。
忠祖回过来一进门就口中埋怨:“我哥分家另过已经五年了,今日个我分家他还要和我分一次,幸亏我说了这院里我不动一砖一瓦,全部留给老三,我哥这才没的说。如果我跟兄弟分了一座房,今日老大肯定也要分一座房出去。我就跟老三把地分开了,老大今日还跟我要地来了。还说当初我爸分家的时候没分给他庄基地,今天有我的就有他的。”
“他当初分家的时候为啥不分上庄基地?”其中一个徒弟问道。忠祖告诉大家说:“当初他只说要我爸给他打好庄宅盖好房子了,他才从这屋里搬出去。没上一年把我爸死了,两家人一个院子里天天大吵大闹住不成,这才在大家的劝说下搬出去了,借住在生产队遗留下来的场窑儿里。他在等我分家时给他再分。”素娥说:“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原本家徒四壁有什么可分的,还是把活干着比分什么都强。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大家都赞成素娥的话,忠祖也附和着点点头。后来便划了一块庄基地给老大,老大的小一块山地给老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