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执棋者
素雪替我卸下白日沉重的钗环,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抹不掉的愁绪,像窗外沉沉的夜色。铜镜里映着她低垂的眉眼,和她那句压低了声音、却重得坠人的话:“小姐……明日之后,怕是要苦了您了。”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妆台上冰冷的赤金凤簪,那精雕细琢的凤凰羽翼边缘,锐利得几乎要割破手指。镜中我的脸,在跳跃的烛光里半明半暗。
“苦?”一丝极淡的、几乎称得上冷酷的弧度在唇边凝结,“我怎不知他娶我,看中的从来只是我背后那片广袤的疆土,那些能为他铁骑增添的粮草与刀兵?”铜镜映着烛光,也映着我眼底骤然腾起的、无声燃烧的火焰,灼热得足以焚尽所有虚妄的怜悯,“这苦果,”指尖猛地攥紧那冰冷的金簪,簪尖刺入掌心一点微痛,带来奇异的清醒,“究竟该由谁来吞下,不到终局,谁又敢妄下定论?”
妆匣深处,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静静躺着。我轻轻拾起它,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瞬间压下了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这枚棋子,是临行前祖父于昏黄灯下,放入我手中的。他那布满褶皱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掌心粗粝,话语却沉如山岳:“燕儿,云泽是根,签章是钥。根,扎得深,才能立得住;钥,用得好,锁能开,门也能关。切记,落子无悔,执棋者,当有翻盘之力。”
明日奉天殿的祭祖交权,对元策和他那位看似算无遗策的军师奕秋而言,是顺利拿到了打开朔方十六州大门的“钥匙”,是狩猎成功的开端。
对我而言,这不过是棋盘的第一步落子。
素雪的忧思,是寻常人的情理。她只看到我将孤身踏入龙潭虎穴,要伏低做小,要受人钳制。可她不懂,也无需懂。她只需替我打理好妆容,稳住这“人畜无害”的表象便够了。
窗外夜风呼啸,拍打着窗棂,像遥远疆域上即将燃起的烽烟鼓角。铜镜里,我清晰地看着自己眼中那簇火焰越烧越烈,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映着烛火的幽暗寒潭。
指尖拈起那枚黑玉棋子,冰凉的触感是权柄的初觉。
“素雪,”声音平静无波,“将我那袭绣了银线暗云纹的礼袍熨烫仔细了,再备些松烟墨。明日祭文,我要亲自添上一笔。”素雪一愣:“小姐,祭文不是国主宣读么?”我垂眸看着棋子:“总有些心意,需得亲自传达,才显‘诚敬’。”
“是。”素雪虽有疑惑,却利落应下。她信任小姐,如同信任自己的眼睛。
手指松开金簪,任由那冰冷锐器落回妆台,发出一声轻响。转而握紧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千钧之重。这局棋,棋子绝非一枚。
明日交出的签章,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明子”,是摆在棋盘上、元策志在必得的猎物。他以为握住了钥匙,便掌握了一切命脉。
可他绝不会想到,签章之外,还有另一重锁。那锁芯,藏在那份“祖宗成法”里,藏在那繁复交接的仪式细节中,最终,将牢牢掌握在谁的手中?这枚黑玉棋子,便是我埋在棋盘深处,准备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的“暗子”。
祖父说得对,签章是钥匙。它能轻易开启宝库的大门,却也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至于开启后释放的是珍宝还是灾祸?
钥匙在我手中递出,但最终掌控灾福流向的那道闸门……操控权,却在我嫁妆带来的另一个隐秘信物里。那信物,与签章相生相伴,却从未记载于任何明面的图册之上,如同棋子的两面,彼此制约。这才是祖父数代掌控云泽,从未让签章真正被外人夺走的底牌!即便是今日的云泽国主,亦只知其一。
镜中的倒影,唇角那抹冷酷的弧度终于彻底舒展开来,化作一个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神。
天下为局,我既入局,便不做随波逐流、任人拨弄的棋子。
我要做那——执旗定江山的手!
那面旗帜,将由朔方的劲风、云泽的粮仓、以及无数被视作棋子的芸芸众生的命运交织而成。明日奉天殿的烟火祭祷、那恭谨呈上的签章,都不过是为这面即将升起的巨纛,擂响的第一声战鼓!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殿内,烛火跳跃,在铜镜上映出一片暗流汹涌、蓄势待发的疆场。
而我指间的那枚黑玉棋子,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恰似棋盘之上,一粒蛰伏的星辰。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