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当你与我挥手作别
千年来我们供奉着我们的大海,
但她依然饥肠辘辘,召唤着我们。
——鲁德亚德·吉卜林《死者之歌》
——
五年前
船舱吱吱作响,来回摇晃,令人昏昏欲睡。科林·莱德·理查德森打起了瞌睡,身旁摊开着一本漫画书,正在此时,床铺下面很深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钝响。[6]他身边的闹钟显示此时为0点03分。如果是在伦敦的家里,这个11岁的男孩一般到这个点儿早就睡着了。但此时在船上,没有父母唠唠叨叨严禁他半夜开灯,也没有人催他早起。四天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科林的室友兼匈牙利籍监护人、名叫拉斯洛·拉斯凯的年轻记者就认定,这个一头金发、眼神机敏的男孩似乎并不需要太多来自成年人的监管。除了有可能从船上掉入水中,在这样一艘跨大西洋的豪华邮轮上,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呢?
因为彻底摆脱了成年人的监督,这周刚开始的时候,科林就把自己在邮轮甲板缝隙中找到的一颗滚珠放在了他和拉斯凯床铺之间的那张书桌的抽屉里。[7]滚珠从抽屉一头滚到另一头时会发出咔啦咔啦的悦耳声音,况且,拉斯凯也从来没在他身边抱怨过这件事。刚才,沉闷的钝响把他吵醒没多久,滚珠突然来回滚动发出巨响,然后,滚动声戛然而止,因为邮轮开始向一侧倾斜,先是不易察觉,继而格外明显。第一串惊慌的尖叫声传进科林所在的船舱。紧接着,他就嗅到一股浓烈的指甲油的气味。
9月初的某天,在家里位于威尔士的农庄——一个远离空袭频繁、动荡不安的伦敦的临时避难所——吃过晚饭后,科林的父母把他叫到一边坐下,问他愿不愿意去美国旅行一遭。科林脑海中浮现出好莱坞的白色大字招牌,以及牛仔从阳台翻身跃下的画面——这是一个11岁男孩对于那个国度的浪漫幻想。他很激动地答应了父母,却被告知自己不会住在比弗利山庄,而是要到纽约去住。这也许和小男孩心里想的不太一样,但由于英国已经全面实施食物配给制,一日三餐变得单调又无味。对于科林而言,那座被称为“大苹果”的城市象征着应有尽有的美味珍肴。
尽管科林的父母没有透露更多详情,但他的美国之旅的筹备工作已经陆陆续续安排起来了。他要先一个人乘船去蒙特利尔。到了蒙特利尔,小家伙会继续向南走,抵达长岛,在那儿,有很多生活相对富足的纽约夫妇为从英国撤离来的孩童提供庇护。
一开始,要做出把儿子独自送走的决定很难,但后来就没有那么难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持续一年了。那年夏天,仅仅抵抗了六周,法国就在纳粹的突袭下沦陷,拦在英国和德军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不复存在,从而使英国已设定的战略构想完全作废。与很多英国家庭一样,科林的父母坚信,1940年5月底6月初曾迫使英军从敦刻尔克撤离的德国军队随时都会穿越英吉利海峡——毕竟海峡最狭窄的地方只有30英里宽,在这场侵略中德方几乎确凿无疑会大获全胜。在最近的几周里,英国新闻部发放的宣传页上已经开始出现这样的话:“如果德军入侵,你该做什么及如何做。”
对于其他那些和科林的父母处于类似境地的人而言,更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是现在停尸房里放着一排又一排的孩童尸体。在伦敦大轰炸期间,德国轰炸机整晚整晚地在伦敦上空投放炸弹,令整座城市摇摇欲坠,受害者都来自在这种“随机抽签”中不幸遭难的家庭。早几个月,这些家庭压根儿不会考虑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谁知道是什么人的身边,待上鬼知道要多久的时间,但现在他们都孤注一掷,希望把自己的儿女送到远离伤害的地方,无暇顾及这样的别离会带来多大的情感创伤。
莱德·理查德森一家人想要把孩子送到国外的想法并非独一无二。6月的时候,英国政府就已经宣布了一个大胆、引发众多争议、令那些符合条件的父母心碎的计划:把孩子们从容易被纳粹德国空军当作轰炸目标的伦敦、利物浦和其他高危城市中撤离出来。这一计划反响巨大:将近25万名儿童对仅有的两万个撤离名额提出申请。
计划很简单,也已被证实可行。自从战争打响,就不断有商船把食物、燃料和其他供给通过海运途径输送至英国,作为一个岛国,如果没有这些进口物资,英国早就要闹饥荒了。根据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这些船只上的水手很清楚,横穿大西洋最安全的方式就是结队航行,以数量求安全。英国皇家海军也专门派出战舰护航。这些为人熟知的“护航舰”上搭载的只有士兵与武器。当一队队满载货物的商船一路劈波斩浪,护航舰就像捍卫羊群不受狼群威胁的牧羊犬一般,抵挡来自敌人的一波波攻击。这种护航模式创建于1917年,最初只是集中在英吉利海峡一带使用,其功效被多次证实,现在,穿越广阔又深邃的大西洋的船只也会受到同样的护卫。科林所搭乘的这艘商船就是船队中的一艘,只不过不像别的船那样装满了木头、煤炭、石油或者生猪排,这艘“贝拿勒斯城”号邮轮上搭载了满满一船的儿童。
这次旨在避开英国本土所受战争冲击的航行,注定也要在海上遭遇各种危难。一整年来,只要发现盟国商船,U艇——德国“U型潜艇”的简称——就会发动袭击。几周前,即8月初,由于希特勒宣布在英国周边采取无限制潜艇战,这种袭击变得越发猛烈。
1940年8月29日,在距离爱尔兰多尼戈尔海岸线70英里远的地方,一枚U艇发射的鱼雷击中了“华伦丹”号邮轮,即第一艘载满了撤离人员的商船。[8]船很快就被弃掉,【1】所幸船上搭载的321名孩童全部成功获救。尽管这次遇袭充分说明了撤离计划的危险性,但就算遭遇如此劫难,一艘船看起来也要比伦敦的一张床铺来得安全。
1940年9月12日,周四,科林和他的母亲登上开往利物浦的火车。计划已经制订好了:他和其他89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是两周前“华伦丹”号沉船事件的幸存者)将于本日乘船前往加拿大。
科林的口袋里装着一张十英镑的钞票——这是父亲给他的临别赠礼。他看着威尔士的绿景掠过车窗。直到有人晃了晃他的肩膀,他才从自己的思绪中缓过神来。母亲正在重复他已经听过不下数十遍的严厉教诲。在给了儿子有关礼仪方面的训导后,莱德·理查德森夫人又一次让他做出承诺,保证无论如何也不会脱掉身上那件大红色的救生衣。那天早上早一点的时候,她把它拿给了儿子。衣服衬里夹满了木棉,一种能漂浮起来的植物纤维,科林的母亲坚信这件救生衣比任何船只统一配发的救生衣都能提供更强大的庇护。科林必须不分昼夜地穿着它。大部分时间里科林都听从母亲的叮嘱,于是很快,别的乘客就根据他这个习惯给他起了个绰号——威尔·斯卡利特【2】,刚好和罗宾汉的小侄子同名。虽然科林不会穿着救生衣睡觉,但他总是把衣服放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这对母子抵达利物浦的码头,到处都是上下摇摆的起重机和不停钻孔的钻头,直到这一瞬,那种即将分离的感觉才变得真实起来。科林出示了自己的防毒面具和身份证,他的情绪一直在即将迎来的冒险带来的激动和即将到来的分离导致的悲伤之间来回摇摆。随后,他发现了那艘停泊在码头,即将带他到蒙特利尔去的客轮。
“贝拿勒斯城”号是一艘造型优雅、吨位达11000吨的豪华邮轮,两座浑圆高耸的烟囱被紧紧夹在围成一圈的索具里。船体被漆成了浅棕褐色,倒不是为了进行伪装以避开U艇扫描,而是为了反射太阳洒在印度洋上的炙热光芒。这艘邮轮会定期载满乘客航行在印度洋上,穿梭于利物浦和孟买之间。
科林干脆利索地和母亲道了别,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过于难分难舍。两个人就此分开,男孩站在码头旁,身边只有自己的一个行李箱,行李箱里带了一个上发条的摩托艇模型和他的幸运符——一枚乔治三世铜币。
很多孩子围在码头旁叽叽喳喳聊个不停,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用鞋带绑起来的名牌。科林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由政府资助的撤离儿童,而是仅有的十名自费旅客之一。其他那些都是警察、矿工以及其他蓝领工人的子女,是儿童海外接受管理委员会(简称“CORB”)做过经济情况调查之后筛选出来可以送往北美大陆的孩子。儿童海外接受管理委员会是政府匆匆忙忙临时成立的,主要是为了应付媒体上的一片愤慨讨伐之声,大家都说富人家的子女可以安心睡在纽约的摩天大厦里,而工人阶层人家的孩子却只能在深夜里“瑟瑟发抖”,用一名社论作家的话讲,“频受轰炸机那低声轰鸣的威胁”。[9]
科林的父亲是富有的十位家长之一,他是一名出庭律师,这次专门买票确保他的孩子能在这艘船上有一席之地。如此一来,科林就获得了其他上船的孩子大都没有的一些自由待遇,而那些孩子只能遵守固定的时间表,按时上课学习。
登船之后,科林立即获准自由活动,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各种各样的奢华享受,与一无所有、电力短缺的威尔士农庄形成鲜明对比。在一个巨大的游戏室里,摆着一架装饰华丽的摇摆木马,两边各垂下来一个篮子,每边都坐得下三个孩子。一条走廊上开满了精品商店,出售各种精美珠宝和装饰品。餐厅里铺着柔软的地毯,就好像是伦敦上流住宅区里的一家高级餐厅。最棒的一点是,“贝拿勒斯城”号邮轮上不存在配给制,完全不必担心在这一周的航行中只能靠着几盎司的奶酪和培根果腹。
船上的200多名船员大都是印度裔,也就是为人们所熟知的“印度水手”。其中一些人平时赤脚,戴着浅色的包头巾,大部分人穿着蓝白相间的水手服。对于科林而言,踏上这条船就好像进入英属印度在水上的一处遗址,船上的各种颜色和香味令人心醉神迷,因此邮轮延期起航的消息传来时带来的冲击也就没那么大了。前一天晚上,德国轰炸机在海上投下了数枚水雷,所以所有船只都要等海面被清理过后才能离港。让一些极度迷信的水手恐慌的是,“贝拿勒斯城”号邮轮扬帆起航的时间设定在13日下午,而且这天又刚好是个周五,而水手们的恐慌即将让他们上演一出惊悚怪谈。
18点,一大群孩子唱起《挥手再见,并祝我好运》,邮轮在歌声中缓缓驶离利物浦港口。在北海峡,邮轮与另外17艘组成前往加拿大的OB.213号商船船队的邮轮会合,也与护航舰会合。三艘随行护航的战舰中包括皇家海军“温切尔西”号,它三个月前参加过敦刻尔克部队撤离的任务。
和其他付钱上船的自费成人旅客一样,科林可以自由安排时间。船上其他孩子的年龄都在5岁到16岁之间,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必须20点上床睡觉,7点30分起床,之后一整个白天都要在育儿室上课,而科林可以随意在甲板上闲逛。天气好的时候——航行的头两天基本都很晴朗——他会坐在甲板上,看那些印度裔厨子把大袋大袋的米和小扁豆堆在后甲板上,再用大铁铲把它们搅在一起,做成食物。
科林和他的几个玩伴发明了一种很简单的游戏,他们先打开一把帆布躺椅,然后任由海风将躺椅从邮轮的左舷一侧吹到右舷一侧,一路沿着舷梯滑过去。迈克尔·伦尼在牛津大学读书,是个很有潜力的橄榄球手,他教孩子们怎样甩出绳套,套住躺椅。鲁比·格里尔森是个36岁的苏格兰纪录片导演,大家总是看到她戴着贝雷帽,懒洋洋地叼着烟卷,拍摄甲板上嬉戏玩耍的孩子们。格里尔森是电影界的一颗新星,她最近的新片《她们也在为国而战》聚焦战时英国女人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她是受命来拍摄有关撤离项目的纪录片的,每次摄像,很多孩子都会缠在她身边,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他们心目中的明星导演。
随着航行继续,天气越来越糟。科林的时间都分给了船上的图书馆和鸡尾酒吧,在小酒吧里,有些好心的成年人会把自己点的威士忌酸酒上面的樱桃舀下来给他吃。和那些大人不一样,科林对目前遇到的这种飓风天气很是满意。他听说过U艇偷袭的事,所以觉得海浪越大,邮轮就越不可能被不断旋转、寻找目标的潜望镜发现。而他那来回滚动、不时发出咔啦咔啦声的滚珠就是他们暂时安全的有力说明。
到9月17日清早,“贝拿勒斯城”号邮轮和船队的其他船只已经离开利物浦港口三天半了,三艘由皇家海军指派来保护船队的护卫舰渐渐脱离船队,带着他们的那些枪炮武器,开始朝着英国海域返航。
当这段历时九天的旅程行至一半,邮轮已经来到了利物浦西北500英里的地方,进入大西洋中部的一片海域,在二战期间,这片海域有很多个名字,比如“裂隙”“黑暗巨坑”,德国人管它叫“Das Todesloch”,也就是“死亡黑洞”。英国人觉得这片海域是安全的,已经超出了U艇的攻击范围。就这样,“贝拿勒斯城”号邮轮和船队的其他船只即将独自横跨这片海域,几天之后就会和另一边武器装备齐全的加拿大护航舰会合。
英国皇家海军用的是过时的信息,他们还不知道,在最近的几周里,德军将他们的U艇行动整个搬到了刚被攻陷的、位于被占领的法国的一处海军基地里。在洛里昂、布雷斯特和拉帕利斯港(后来还有圣纳泽尔和波尔多),U艇可以进行修理维护,补充燃料,随后立刻返回海中,完全不需要再折返回德国港口。这样一来,由于不需要回到波罗的海周围港口进行补给,U艇又多出来十天的时间可以在大西洋海域里肆行。如果是在海面上,按照U艇一贯保持的十节航速,VII-C型U艇能覆盖8000英里的海域。只要带上足够燃烧六周的燃料,一艘U艇就可以从法国一望无际的广阔沙滩一直驶到北美海岸线附近的悬崖峭壁,轻松巡航整个大西洋。如今,战事已蔓延到整片海面。对于船队而言,再也没有哪个位置是百分百安全的了。裂隙已经被填补。
在海上航行仅仅六天,U艇里就已经一片阴暗潮湿,充满了难闻的臭味。1940年9月8日晚,U-48号潜艇上的38名艇员离开洛里昂,坚信他们已经做好了水下作战的准备。这些男人都是新兵,其中有些人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几乎所有人都还没有结婚。[10]他们先是接受了严酷的体能训练,然后学习了关于怎样当好U艇艇员以及如何操作U艇的专业课程。能走到出海这一步的艇员,都可以承受在这种金属罐里的生活,不会轻易患上幽闭恐惧症;当U艇像一艘超载的汽艇一样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劈风斩浪,这些人也能够放下自尊,忍受不得不将自己捆绑在来回摇摆的甲板围栏上的那种屈辱。即便如此,一个人仍然无法对即将到来的U艇生活做好百分百的准备,毕竟在U艇里还有随时都会渗出水的桌子、永远潮湿的毛巾和能把人咬得浑身刺痛的虱子。
自相矛盾的是,只有在水面上,U艇才能发挥最大威力,那些德国制造、不断运转的吸气式柴油引擎在水上才能全速前进。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U艇在水下行动迟缓,自保能力极差,只能使用电动马达勉强推动,顺水流向前行进,而且这电动马达使用没多久就得充电,潜艇也因此不得不频繁浮到海面上。
在U-48号潜艇里,任何艇员都没有自己专属的私人空间。大家轮流睡觉,上床的时候通常还能感受到上一个人遗留在床上的温度,这让人既心生宽慰,又难免厌恶反感。睡眠很浅的人会受到极大干扰,整晚都能听到活塞不停地上下运动,进气阀持续发出呼哧呼哧的粗喘,舱底泵更是咕噜咕噜响个不停。昏昏欲睡的大脑必须经过专业训练,才能够区分什么是日常的机器杂音,什么意味着出现了真正的紧急状况,当发生危险情况时,艇员会发出“全体立正!”的警告。
也有很多如死水一般的无聊日子,只能靠玩玩国际象棋,写写家信来打发时间。有一名艇员带了一条宠物金鱼上艇,大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弗里多林,让它在海浪之下陪伴他们。[11]但不管怎样,这种休闲轻松的气氛一瞬间就可以被打破。如果被护卫舰发现,U艇就会下潜至深度计所允许的极限深度。这是一项很棘手的操作,一旦下潜过深,超高水压就有可能压迫得铆钉直接从槽窝里面蹦出来,就好像从左轮手枪里打出一颗子弹;一旦下潜深度不足,潜艇就将自己暴露在了护卫舰深水炸弹的射程之内,计时炸弹被抛到甲板上,被设定好潜到某个深度就会自行爆炸。只有在安全范围内潜得足够深,U艇才能安度危机。当一艘U艇被英国皇家海军派出的猎犬一般的轻型护卫舰(英军的很多轻型护卫舰都是用英国花卉名称命名的,听起来多少有点违和)或者驱逐舰追捕时,海面上的动静听起来就好像你躺在铁轨上,载满货物的列车从你头顶呼啸而过。在这些舰船上,舰长要想让舰员听到指令,必须顶着狂风大声呼喊才行。相反,一旦引擎关闭,U艇就进入了一个连低声耳语都能听清的世界。
尽管他们还不能确切知晓自己的命运,但事实就摆在那里:在无垠的深海,大部分的U艇艇员都会死掉。二战期间,德军和盟军都算在一起,在陆、海、空军所有的作战单位中,就数服役U艇的官兵死亡率最高。英国的飞机会在德国上空投下传单,警告那些有可能应征U艇艇员的人,现在英国已经扣押了2000名U艇官兵作为俘虏,而在海上死去的U艇官兵是这个数字的五倍之多。在一些中立国家,人身保险公司估算出来的U艇艇员平均存活天数大概是55天。[12]这可不是在宣传中故意夸大其词。在二战期间,大约有39000名男子登上U艇服役,其中70%的人在战事中阵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英军中服役的士兵,只有6%的人在战役中牺牲。[13]20世纪40年代初,在U艇上死亡的概率远远大于在另外任何一种作战交通工具上死亡的概率。
盟军给U艇取的代号是“灵车”。U艇艇员要参与12次巡航之后才能申请重新分配到其他非战斗岗位,能存活到这一天的艇员少得可怜。当这些U艇艇员逐渐意识到自己到底面临着怎样的处境时,那种“不杀人就要被人杀”的心态让他们变得心肠坚硬。不管对方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只要同情敌人,就可能给自己带来致命的结局。
U-48号潜艇的艇长海因里希·布莱希罗特不光矮小纤弱,也并非资深艇员。1909年,他出生在德国东部莱比锡附近一个名叫贝尔加的小镇,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全靠母亲和姐姐把他抚养长大。他的朋友们喊他“阿贾克斯”【3】,这个绰号伴随了他整个童年,直到应征加入德国海军还保留着。他大器晚成,直到29岁才第一次登上U艇,但很快,他的领导天赋就让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军队高层对他刮目相看。
1940年9月4日,距布莱希罗特离开法国还有四天时间,此时他才被任命指挥他的第一艘U艇。尽管U-48号潜艇的一些艇员还在质疑他能否胜任艇长,但这个脸色白皙、嗜酒成性的男人很快就会得到所有手下的拥戴。在空间狭小的U艇里,没什么比这更重要。
“在一艘大船上,你可能只是无名之辈,”与布莱希罗特同为艇长的某人写道,“但是,当你成为U艇的艇长,并获得了艇员们的信任时,你几乎可以封神了。”[14]
每个神都要有自己的属地,布莱希罗特艇长的属地于1937年在德国的基尔港打造。U-48号潜艇长218英尺,宽20英尺,在海面上的最高航速接近18节,这比它要追击的大多数船只的航速都快。这些VII-B型号的U艇是在大西洋作战的利器,因为它们的下潜速度很快,灵活性也高得令人羡慕。但是,这种潜艇内部也狭促得令人难以想象,全部38名艇员共用一个卫生间——艇上的另一个卫生间里堆满了航行所需的各种罐头和补给。船上没有独立隔间,只有一条长廊,就好像火车车厢一样,不断有人在长廊上来来回回,完全没有隐私可言。更衣室里的难闻气味也只是被各种不同味道的古龙水勉强遮盖起来。
在U-48号潜艇腹部装载了14枚鱼雷,艇员有时称其为“鳗鱼”。这些23英尺长的鱼雷被存放在鱼雷舱,安置在舱底,沿着隔板一线排开,艇员就在鱼雷旁边工作休息。这些男人会在鱼雷外壳上随意涂鸦,涂满艇员签名、重要的纪念日和各种图画。如果不发射出去一两条“鳗鱼”,这些艇员甚至没有足够的空间站着换衣服,因此,一旦发现敌方舰船,他们就又多了一条立刻出击的理由。
到二战结束为止,U-48号潜艇鹤立鸡群,成为希特勒的潜艇战队中最为致命的一艘U艇,一共击沉了不下55条舰船。后来,负责维修它的那些艇员意识到战争即将结束,把它摧毁并自沉。但回到1940年,这个时候的U-48几乎是全新的,还没有下海测试过。在柴油的味道之下,一只机敏的嗅探犬仍然可以分辨出还未彻底散去的新鲜油漆味。截至目前,德国有三名著名的王牌艇长,即奥托·克雷齐默尔、君特·普里恩和约阿希姆·舍普克,正如布莱希罗特艇长不得不活在这三人的阴影中,U-48也需要有所作为才能证明自己。
1940年9月的第二周,“贝拿勒斯城”号邮轮离港之前,布莱希罗特艇长刚刚带着他的艇员们从爱尔兰海岸线附近偷偷驶出。希特勒下达了指令,他们可以自由捕猎盟军目标。这次出海的一共有27艘U艇,U-48号潜艇是其中之一,它们专门沿着英国船只的航海线路潜行,寻找自己的猎物。
莱因哈德·“泰迪”·舒伦在布莱希罗特担任艇长之前就已经在U-48号潜艇上服役好一段时间了,在布莱希罗特之前的两名艇长任职期间,他一直担任潜艇的大副。前任艇长之一是赫伯特·舒尔茨,艇员都亲切地喊他“老爹”,另一个是汉斯·鲁道夫·罗辛。因为曾与经验丰富的优秀艇长共事,舒伦很快就发现了布莱希罗特的弱点,而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这个弱点也充分显现出来。当时瞭望塔上的瞭望兵还在舰桥闲聊,U-48号潜艇已经不知不觉驶入一支英国船队中,如同一只狐狸进了鸡窝。等到有艇员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U艇离其中的一艘船已经近在咫尺,看起来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那艘船的船体。本来应该拉开一点距离,做好发射鱼雷的准备,几分钟之前被喊醒的布莱希罗特却做出了拉响警报、急速下潜的决定。[15]本来轻而易举就可以击中目标,他却犯了新手才会犯的错误。
但是,布莱希罗特所缺乏的经验,会被他手下那些饱经大风大浪的艇员所弥补。除了舒伦,还有奥托·艾特斯,他后来获得了Ritterkreuz(也就是骑士十字勋章,这是德国海军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之一),随后也成为一名U艇艇长。
总体来说,新任艇长作为潜艇最高指挥官的首次登台亮相还是充满祥兆的。1940年9月14日,刚入夜,他就在爱尔兰西北部发现了一支商船船队。U艇跟在船队后面行进了一段时间,午夜刚过,布莱希罗特就下达指令对商船船队发起攻击。炮火齐发,击沉“国王卫兵”号和“克诺多克”号这两艘中等大小的商船。鱼雷发射管被重新填满,两分钟之后,护卫舰皇家海军“邓迪”号被击中。随后,U-48号潜艇发现商船船队的护卫舰队中的一艘驱逐舰开向他们所在之处,便迅速下潜以躲避对方的追击,所有还没来得及抓稳扶好的艇员在下潜造成的突如其来的颠簸中跌得七扭八歪,避孕套落满了全身。
当时潜艇里共装载了大约1500个避孕套。[16]但它们不是给这些艇员用的。一般情况下会将避孕套充满氦气,U艇下潜的时候拴在潜艇外面,让它们浮出水面,升到空中,用作气象气球;又或者,它们还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即作为天线的延伸部分,确保U-48号潜艇水下使用的无线电发报机能够与总部基地保持联系。一旦发出或收到消息,连接潜艇和气球的拴线就会被切断,避孕套气球就会升到空中,随风飘走。
那天晚上,还在打盹的艇员们完全没有时间为这样的突然下潜做准备。一枚深水炸弹足以在一瞬间撕裂一艘U艇的船体,让它直接坠入海底。逃脱成功与否取决于速度。艇员们蹲在潜艇里,浑身直冒冷汗,一言不发。
等到确定危机已过,U-48号潜艇再次浮出水面,击沉了另外两艘商船。因为成功躲避反击,极度兴奋的布莱希罗特艇长指挥着U-48号潜艇沿西—北—西方向行进,驶离这片沉船残骸,计划直接驶入大西洋海域。因此,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的U艇已经直直开向那艘载满熟睡孩童的豪华邮轮。
注释
【1】被遗弃的“华伦丹”号后来被皇家海军“萨尔沃尼亚”号打捞起来,停泊在比特岛,经过修整后再次出海。
【2】“威尔·斯卡利特”(Will Scarlet)中的“斯卡利特”和“大红色”在英语里是同一个单词。
【3】阿贾克斯(Ajax),又名大埃阿斯,希腊神话人物,忒拉蒙和厄里斯珀之子,阿喀琉斯的堂兄弟。在特洛伊战争中,阿贾克斯是希腊联合远征军的主将之一,作战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