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与我们自身完全相反的东西常常召唤我们,来自另一极的召唤。在寻找世界与生活的意义的过程中,我们更倾向于选择那些与我们不同的东西,而不是与我们相似的东西。在一堆相似的事物中,我们更喜欢与众不同的那个。我们无法任由自己在他人身上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们也做不到只跟自己一样的人来往。当我们艰难地寻找时,总是很容易放弃,仿佛走在悬崖边缘;而当我们开始观察别人在寻找什么时,我们会对这个我们与他人共存的世界有更多的体悟。正因如此,阅读滋养着我们。当我们深陷曲折的、磨人的写作过程时,阅读能拯救我们,阅读能给我们继续写下去的力气。当一个人按照蒙田、夏多布里昂、卢梭或莱里斯的方式通过回忆厘清事实、试图理解时,他其实是在从事一项尽可能深入的调查,他赌上全部身家,他会遇到很危险的情况,也愿意承担风险。
我自己的作品写得很长,复杂得像迷宫一般,不过这种写作也是为了寻找关于我所经历过的事情的真相。从形式上看,我的作品与安妮·埃尔诺的作品截然相反。二十年来,我一直欣赏埃尔诺追求卓越、承担风险的写作路径和她不说谎的写作风格。她的写作深剖入骨,让生存在此世的痛苦、快乐和复杂都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我欣赏的是:在篇幅被压缩到极致的书中,她从一大堆想必很复杂的感受、想法和情感中提取了精髓。她的提取物看起来十分清澈,然而她艰难探索和辨识的痕迹并没有被抹去,我们仍能看见这些水印一般的痕迹,埃尔诺在行文中也会提起这些痕迹。我喜欢她不用隐喻且毫不造作的词句。她把词句打磨得极其锋利,剖开鲜活的存在,剥去事物的外皮。近年来,埃尔诺走得更远了,她开始越来越冒险的探索。她以昆虫学家般的精确直抵可说与不可说的边境。
如今,有些以阅读和理解为职业的人诋毁埃尔诺的创作,诋毁她对身体和灵魂的探索。这些人感到无所适从,难以理解,他们鄙视埃尔诺的作品。他们并不是从文学批评的角度出发,他们的态度隐含着更为阴暗的动机,反映出他们的政治观点、厌女倾向和守旧态度。在我看来,这些人故步自封,守着不可撼动的、密不透风的和既有的边界,把“已知的、熟悉的”和其他未被触及、尚未开发的领域分开。他们不允许任何越界行为,他们诋毁埃尔诺是因为他们想从多个角度对抗越界行为。因此,我想让安妮·埃尔诺从深层动机和具体情况出发谈谈她作为作家的所作所为和写作姿态。就我而言,很久以来我像在沙漠中牵着骆驼往前走的商人一般,根本不在乎旁边的狗叫;又像是从不改变航向也不屈尊的水手,我知道我要坚定不移地朝极点进发,就像哈特拉斯船长那样。我要试图说出能说的一切内容,绝不改变方向。我想埃尔诺也是这样。如果我们想不重复,甚至超越前人留给我们、教给我们的东西,最终实现那些众人阻挠我们实现的目标,奋力超越,唯一的方法和途径就是承受这个过程中的一切不适。而超越将会把我们引向何方?我们真的会知道吗?我们或许会抵达一种真相,属于我们的真相。
对谈往往被归为“小众”,我却一直相信:借助外力的刺激,在对谈中讨论作品时或许能揭示出一些往往尚不明晰的想法。对谈也可能给我们提供新思路。最理想的情况是在对谈中发现我们此前尚未知晓的捷径。对谈的计划由来已久,她欣然答应我的提议,认真、亲切地与我对谈。我在这里说的对谈是单数形式的,因为我跟埃尔诺的对谈持续一年,分若干阶段,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不同阶段的对话最终指向同一个问题,因此我说我跟埃尔诺的对谈是单数形式的。我和埃尔诺的对谈一直是通过电子邮件远程进行的。我和她各处一极,分别住在不同的大陆,用电子邮件独有的节奏对谈。
F.-Y.J.
2002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