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跨物种的温暖慰藉

程予安盯着日历上那个被红笔圈出的日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5月18日——他的生日，也是母亲去世十周年的忌日。窗外雨丝绵密，仿佛上天也在为这个讽刺的巧合落泪。

厨房里传来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接着是白璃的低声咒骂。程予安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有起身查看。自从上周暴雨事件后，白璃似乎对人类电器产生了某种执念，尤其是微波炉和烤箱，尽管她根本不需要进食熟食。

“医生？“白璃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罕见的犹豫。

程予安没有回头，只是举起酒杯示意。“今天不用值班，你自己找点吃的吧。“

白璃没有离开。程予安能感觉到她无声地滑行到沙发背后，她的气息带着雨后青草的清新，掩盖了威士忌的浓烈气味。

“你喝了很多。“她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人类庆祝生日的方式之一。“程予安干笑一声，终于转过头。

白璃站在沙发后，脸上沾着面粉，头发上挂着可疑的奶油状物质。她穿着程予安给她买的淡紫色家居服——蛇妖似乎对柔软材质情有独钟，经常用脸颊蹭蹭衣领。此刻她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显示出罕见的担忧。

“生日应该快乐。“她说，眉头皱起，“你看起来像要参加葬礼。“

程予安的笑容僵在脸上。酒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琥珀色液体映出他扭曲的倒影。“真巧，我今天确实要去扫墓。“

白璃的眼睛瞪大了。她绕过沙发，动作流畅得像水银泻地，在程予安面前蹲下。这个姿势让她能够仰视他的脸，长发垂落在米色地毯上。

“谁死了？“她直白地问。

程予安闭上眼睛。十年了，那个画面依然清晰得可怕——监护仪上拉成直线的心电图，母亲灰败的脸色，父亲崩溃的哭声。他当时只是个医学院学生，却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救不了。

“我母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十年前的今天，脑动脉瘤破裂。“

白璃沉默了片刻。然后，令程予安惊讶的是，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

“蛇族也有类似的哀悼仪式。“她轻声说，“我们会蜕下一块皮，埋在死者最后栖息的地方。“

程予安睁开眼，对上那双非人类却充满理解的金色眼眸。他突然意识到，白璃可能是这十年来第一个在这个日子陪伴他的人。父亲早已另组家庭搬去国外，同事们只知道这天是他的生日，朋友们...如果那些偶尔喝酒的同事算得上朋友的话。

“谢谢。“他低声说，不确定自己在感谢什么。也许是她的存在，也许是她没有说那些无用的安慰话。

白璃歪着头看他，突然站起身。“等着。“她命令道，然后转身冲回厨房。

程予安听见更多叮叮当当的声响，接着是一声闷响和更响亮的咒骂。他应该去查看的，但酒精和回忆让他的四肢沉重如铅。母亲去世前最后对他说的话是什么？好像是“冰箱里有你爱吃的排骨“，平凡得令人心碎。

“不准看！“白璃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再等...三分钟！“

程予安揉了揉太阳穴。他今天本打算独自度过，先去墓园，然后喝到不省人事。但白璃的存在打乱了所有计划，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好了！“白璃宣布道，伴随着某种重物被拖过地板的声音。

程予安抬头，然后愣住了。

白璃站在客厅中央，捧着一个...姑且称之为蛋糕的东西。那是个歪歪扭扭的黄色圆锥体，表面布满裂缝，顶上插着几根歪斜的蜡烛。更令人震惊的是，白璃整个人——从头发到脚尖——都覆盖着各种食材：面粉、奶油、巧克力酱，甚至还有几片蛋壳粘在她的锁骨上。

“生日快乐。“她郑重地说，将那个灾难般的“蛋糕“举到程予安面前，“我看了很多烹饪节目。“

程予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某种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膨胀，挤压着他的心脏和喉咙。这个千年蛇妖，为了他，一个普通人类，在厨房奋战了几个小时？

“你...“他的声音哽咽了，“你把厨房毁了？“

白璃点点头，一脸骄傲。“用了所有你教我的电器。微波炉很吵，烤箱太热，搅拌机差点咬掉我的手指。“她顿了顿，补充道：“人类烹饪很危险。“

程予安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接过那个摇摇欲坠的蛋糕，发现盘子上用巧克力酱歪歪扭扭地写着“程予安生日快乐“，最后一个“乐“字还写错了。

“谢谢。“他这次说得真诚而温暖，“这是我见过最...特别的蛋糕。“

白璃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跪坐在程予安面前的地毯上，尾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从家居服下摆溜出来，兴奋地拍打着地面——这是程予安注意到她情绪高昂时的习惯动作。

“许愿，然后吹蜡烛。“她认真地指导，“人类都这么做。“

程予安看着那几根可怜巴巴的蜡烛，火焰在白璃兴奋的呼吸中摇曳不定。他闭上眼，许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愿望，然后吹灭了蜡烛。

“你许了什么愿？“白璃立刻问道，身体前倾，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说出来就不灵了。“程予安微笑着回答，切下一块勉强能辨认是蛋糕的部分递给她。

白璃接过盘子，用指尖沾了一点奶油尝了尝，然后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太甜了！你们人类怎么受得了这个？“

“不是所有东西都要实用，有些只是为了...感觉。“程予安尝了一口，立刻理解了她的反应。蛋糕甜得发苦，中间却还是生的面糊。“不过这个确实...很有特色。“

白璃的尾巴悄悄缠上了程予安的脚踝，冰凉而柔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喝酒庆祝。“

程予安放下盘子，威士忌的余味在舌尖发苦。“因为我今天不想记得。“他轻声说，“不想记得她是怎么在我值班时突然倒下，不想记得我赶到时已经太迟，不想记得我甚至没能...“他的声音哽住了。

白璃的尾巴收紧了一些。“痛苦会随着蜕皮褪去，但记忆永远在鳞片下。“她轻声说，“我们蛇族相信，逝者的灵魂会寄居在新的鳞片中，继续保护我们。“

程予安抬头看她，突然意识到白璃可能比他更理解这种失去。“你的...族人呢？“

白璃的表情变得复杂。她收回尾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我被驱逐了。“她平静地说，但程予安能听出底下的波澜，“三百年前，因为我拒绝接受长老选定的配偶。“

程予安惊讶地挑眉。“蛇妖也有包办婚姻？“

“血脉纯度很重要。“白璃冷笑一声，“特别是对我们这些'高等妖类'。“她模仿着某种傲慢的语气，“白蛇一族血统高贵，怎能与低等蛇类通婚？“

程予安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离开是因为...“

“因为我爱上了一条竹叶青。“白璃直视着他的眼睛，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轮小小的月亮，“绿色的，纤细的，眼睛像翡翠一样美丽。“

程予安屏住呼吸。白璃谈起那个“她“时，声音里依然带着三百年来未曾褪去的温柔与痛楚。

“后来呢？“

“长老们给了她一个选择。“白璃的声音变得冰冷，“离开我，或者死。“她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尖锐，刺入自己的掌心，“她选择了第三条路。“

程予安不需要更多解释。他伸出手，轻轻覆在白璃紧握的拳头上。一滴暗红色的血珠从她指缝渗出，落在紫色家居服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

“对不起。“他轻声说。

白璃摇摇头，尖锐的指甲慢慢恢复原状。“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试图微笑，但失败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理解那种失去。“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程予安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倾身向前，将白璃拉入怀中。

白璃僵住了，显然不习惯人类的拥抱方式。但慢慢地，她的身体放松下来，额头抵在程予安的肩膀上。她比看起来要结实得多，肌肉在薄薄的家居服下像流水般起伏。

“我们去看你母亲吧。“白璃突然说。

程予安松开她，困惑地皱眉。“现在？外面下着大雨，而且墓园已经关门了。“

白璃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蛇妖有办法。“她站起身，向程予安伸出手，“信任我吗，医生？“

程予安看着那只沾满面粉和奶油的手，想起她为他做的一切——从那个灾难般的蛋糕到分享自己最痛苦的记忆。他握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外套，雨伞，还有...“白璃犹豫了一下，“完全的信任。“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别墅后院的雨中。白璃已经恢复了部分原形——她的下半身变成了长长的蛇尾，在雨水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上半身依然保持人形，但脸颊和颈部覆盖着细小的白色鳞片。

“抱紧我。“她命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蛇类的嘶嘶声。

程予安犹豫了一秒，然后上前环抱住她的腰。白璃的皮肤冰凉而光滑，鳞片在他掌心下微微颤动。

“闭上眼睛。“她在他耳边低语，呼吸带着青草的气息，“无论发生什么，别睁开。“

程予安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然后是奇异的失重感。风声在耳边呼啸，雨水拍打在脸上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他紧紧抱住白璃，感觉到她的肌肉在他臂弯中舒展又收缩，像是在...游动？

不知过了多久，白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可以睁眼了。“

程予安睁开眼，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站在墓园中央，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绿色光芒中。墓碑像是被拉长扭曲，树木在不存在的气流中摇摆，而雨滴...雨滴静止在半空中，像无数悬浮的水晶珠。

“这是...“

“灵界夹缝。“白璃解释道，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活人世界的倒影。在这里，我们可以避开守卫，也不会被监控拍到。“

程予安环顾四周，感到一阵眩晕。物理法则在这里似乎不起作用——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呼吸凝结成紫色的雾，脚步在地面激起彩色的涟漪。

“这边。“白璃滑行着领路，尾巴在草地上留下闪亮的痕迹。

他们停在一块简单的灰色墓碑前。程予安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过上面刻着的名字：程林月，1965-2013，慈母永在。

“十年了，妈。“他轻声说，喉咙发紧，“我成了您希望的那种医生，救了很多像您一样的病人。“一滴泪水落在墓碑上，在灵界的光线下变成了一颗小小的蓝宝石，滚落到草丛中。

白璃安静地站在一旁，但她的尾巴悄悄环绕过程予安的腰，给了他一个冰冷的拥抱。程予安靠在她身上，突然感到十年来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

“她一定为你骄傲。“白璃轻声说，“你救了我，还救了那个被蛇咬的男孩。“

程予安抬头看她，惊讶地发现白璃的眼睛里也有泪光——蛇妖的眼泪是金色的，像融化的琥珀。

“谢谢。“他简单地说，但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表的感激。

白璃只是点点头，然后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片小小的鳞片。她将鳞片放在墓碑顶端，轻声念了几句程予安听不懂的咒语。鳞片发出柔和的白光，然后慢慢融入石头中。

“现在她也能保护你了。“白璃解释道，“蛇族的祝福。“

程予安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握住白璃的手，两人在灵界的微光中静静站立，雨水凝固在他们头顶，像一幅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回程比去时快得多。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回到了别墅后院。白璃恢复了完全的人形，但看起来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还好吗？“程予安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灵界旅行消耗很大。“白璃虚弱地笑了笑，“需要...休息。“

程予安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白璃轻得惊人，在他怀中像一捧雪，随时可能融化。他小心地将她放在客房的床上，然后去浴室拿来湿毛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面粉和奶油。

白璃半闭着眼睛，任由他照料。当程予安擦到她手腕上那片新褪鳞的粉红色皮肤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

“今天也是我的蜕皮日。“她轻声说，“蛇族每年一次，象征着新生。“

程予安怔了怔，然后微笑起来。“那我们确实应该庆祝。两个新生的生命。“

白璃也笑了，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蛇类的尖牙在唇间一闪而过。“人类，我需要休眠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明天...再做蛋糕给你...“

程予安为她盖好被子，轻轻关上灯。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白璃安详的睡脸上。她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脆弱，完全不像一个活了千年的蛇妖。

回到客厅，程予安看着那个已经塌陷的蛋糕，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他胸口被移走了。他拿起叉子，又吃了一口甜得发腻的蛋糕，这次却觉得没那么难吃了。

窗外，雨停了。程予安走到后院，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他突然想起自己吹灭蜡烛时许的愿望——“希望不再孤独“。

也许，他想，也许这个愿望已经开始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