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三司会审
此案由军巡铺报官,联合开封府衙役一同缉捕,又兼有皇城司逻卒作为内应,当天便以雷霆之势捣毁鬼樊楼暗庄。
除却闻风逃走的赵九娘等人,前后五天,开封府及逻卒厢兵逮捕歹人一百余人,又陆续从庄中释放横遭掳掠的七八百名女子!
而且如此无法无天的暗娼窠,竟潜伏在皇宫城北冬狩猎场的于连山,离京城不出三十里地!
天子脚下蠹虫根生,实在骇人听闻,瞬间轰动京师!
林氏外戚便是只手遮天,也填不平民愤汹涌,且此案有皇城司逻卒潜伏内应,已上达天听。
林氏自知纸包不住火,便连环推出多名替罪羊,层层割席,企图断尾求生。
可潘令宁和阿蛮不依不挠,誓要趁着上下齐心,万众瞩目之时,彻底捣毁鬼樊楼,彻底揭露林氏外戚多年的恶行!
为此,阿蛮不惜暴露影卫的身份,当庭呈供自己潜伏鬼樊楼和暗庄一年,收集来的所有罪证。
而潘令宁亦作为直接受害证人,更是不惜声泪俱下,众目睽睽之下披露自己横遭羞辱的细节,也要把庄子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案子由三法司结合开封府会审,一连庭审近一月。
崔题心系案情,可他的身份又无缘由直接插手,且他回京后伪装吊儿郎当、郁郁失志的模样已趋深入人心,如果此时突然对一个跟林氏旧党有关的案件莫名上心,难免惹人生疑。
他只能凭借上下朝之便,凑近仪同开封府王越相公稍稍打听,亦或者让李青白日里去旁听会审。
说到底,他还是担心潘令宁的遭遇,好歹同船入京一月有余,他也做不得全程冷漠。
可他也想不明白,潘令宁未经风雨,那般不谙世事的模样,怎么就和皇城司的女卒联手,捅破了林氏横行霸道,为患多年的法度特权?
李青回来时带来消息:“明日潘小娘子出庭作证,验示伤口,或许阿郎亲应当亲自去看看?小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
李青难以启齿,但更多的是怜惜及愧疚之意。
崔题有些意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有,只是小的,没见过像潘小娘子……这般的女子!”
他甚至找不到恰当的词形容。
鉴于李青神情复杂,崔题也的确十分上心,便决定破例一回,去开封府旁听会审。
也正是见了潘令宁作证的模样,他才明白了李青复杂的心境。
潘令宁跪在堂中,一身素青葛布褙子,搭配浆洗得发白的三裥裙,墨发如云,不着钗饰,打扮得十分简朴,可难掩清丽出众的姿色。
她仪容不变,可身形相较于两月前,明细清减了许多,而她慷慨陈词、跪得笔挺,不卑不亢的模样,与两月前崔题对她的印象也截然不同。
潘令宁控诉:“鬼樊楼的魔爪,又何止仅盘亘京都?两月前,民女尚在歙州筹划入京,便已在驿站横遭劫掠,入了京师,更是被乳娘及林府家丁大庭广众之下捆缚掳走。而民女的未婚夫,今年的春闱一甲第五名的新科进士温巡,亦受林府胁迫,做了榜下赘婿。民女被拐卖入庄子后,庄中的老鸨赵九娘多次提到‘林公子’,手段及其残忍。请问这个林公子是否与贵戚林氏有关,难道民女身上种种遭遇,只可称为巧合?
“便是有人巧舌如簧,称之为巧合,难道皇城司阿蛮提交的供证多次指向林府,也可以狡辩割席?而民女遭林氏家丁当街掳掠,在庄中遭遇非人折磨羞辱等等,尚有累累伤痕在身,难道也可以视而不见?”
“小娘子,你自称遭遇羞辱有伤在身,可前几日请稳婆来验,你尚是处子,并不能指证。如今御史台、刑部和开封府皆在此,三堂会审,你是否还愿意验明伤口?”
开封府门口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从来涉及女子清白的案件多引人遐想,而鬼樊楼一案涉及女子众多,会审复杂,所有证人都需要一次次出庭作证。
也便意味着,证人需要一次次把自己的清白、尊严袒露在公众面前,接受看似公正,实则无情的审判。
因此许多女子选择隐蔽退缩,宁可放弃追诉,让歹徒逍遥法外,亦或者走极端自戕,也要保留自己的清白。
可是潘令宁却没有退缩。
“呵,肉身之辱你们犹再三验证,可魂魄之创如何验证?难道种种遭遇只可以‘贞洁’与否度量?既然你们要验,千次百次我皆可配合,但愿诸位相公在查明证据之后,可秉公执法,给死去的众多女子一个交代!”
潘令宁说罢,配合稳婆走人屏风之后
巨大的素屏架起,如一道薄纱帷幕,隔开窥视的贪婪目光,却又在烛火映照下,将影影绰绰的轮廓投诸其上。
衣裙悉索剥落,稳婆的手似无情的尺,在遍体鳞伤中的躯体中游走,丈量她的伤痕与贞洁。
“左肩胛旧伤两寸……斜入,疑鞭痕……”
“后腰……大片淤紫……板痕……”
“双膝……”
伴随冰冷的宣读声,如同在念诵一件残破货品的清单。
她虽未袒胸露乳,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与被脱了衣裳也无异。
那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形,如同被无形刀刃凌迟着,审判者目光灼灼,似饿狼的猎奇之眼。他们要的从来不是正义,而是这场名为“验证”的公开行刑。
且因为多次会审验身,围观者闻风而来,一日比一日拥堵,人群好似庆祝一种以女子屈辱为奠基石的狂欢。
明明是为了女子的清白申诉公道,却仍是一次次牺牲女子的清白和尊严!
崔题本做窄袖圆领袍常服打扮,隐在人群中,旁听至此,他默然垂眼,负手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默默回了自己的车驾。
崔题闭了闭眼,若把如今明堂上不卑不亢,为自己陈词的潘令宁,与数月前跪在他面乞求做主的柔弱女子重叠,是半分也合不上的。
他似乎理解李青的心境,他竟为潘令宁的做法,隐隐心疼。
“潘小娘子近一月以来,便是如此,多次当庭作证,而从未想过退缩!”李青守在牛车旁,忽然开口。他从主人脸上看到了动容。
“嗯……她也仅是一个弱女子,为何如此执着于林氏抗衡?何以将自身碾作齑粉,撞上铜浇铁铸的高山?”崔题喃喃自语。
李青说道:“所以小的,认为潘小娘子,实乃大义之举!”
“大义?”崔题品味着这两个字。
适时潘令宁已呈供结束,被官差护送着走了出来。她从围观的茫茫人海中偶然发现了十分熟悉的车驾,是那日她被捆绑之后,拼了命也要追上求助的崔题的牛辎!
而崔题似有所感应般,掀开了帘子,两人便隔着茫茫人群,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