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0章 泥胎归泥,人胎归人
钟镇野的拳头撕裂空气,却在距离杨爽面门三寸处骤然停滞,像是被什么力量抵住。
杨爽的嘴角诡异地向上翘起,露出瓷釉般光滑的牙齿。
“咔嗒。”
一声轻响,钟镇野的拳头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青白色的瓷釉从他指关节开始蔓延,像某种活物般吞噬着他的血肉,剧痛如电流般窜上手臂,但钟镇野反而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
“就这?”
他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右臂肌肉暴起,硬生生震碎了正在瓷化的表皮!
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凝结成细小的红瓷珠,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杨爽瞳孔微缩。
他显然不明白为何对方能够做到这一切……但转眼间他便知晓了,是那些瓷人,在帮他。
思忖间,钟镇野已经变拳为爪,五指如钩扣向他咽喉。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杨爽的身体突然像被无形丝线拉扯般向后飘去,足尖离地三寸,衬衣下摆无风自动。
“你根本不明白——”杨爽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他抬手一挥,祠堂废墟上散落的碎瓷片突然悬浮而起:“这是什么力量!”
数百片碎瓷如蜂群般袭向钟镇野。
后者不退反进,一个侧滚翻避开第一波攻击,顺手抄起地上半截断木格挡,瓷片深深嵌入木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钟镇野抡圆了木桩砸向杨爽,却在接触的刹那,整根木头瞬间瓷化,在他手中碎成齑粉。
“这算什么?功夫?拳法?”杨爽漂浮在残破的房梁高度,俯视着钟镇野:“不过是些粗鄙的把式。”
钟镇野吐出一口血沫,突然笑了。
他扯开早已破烂的衣襟,露出布满黑色纹路的胸膛,那些纹路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
“你知道我最厉害的是什么吗?”钟镇野突然用拇指戳进自己肋间的伤口,鲜血顿时汩汩涌出:“是不要命。”
剧痛让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但嘴角的弧度却越咧越大。
当杨爽再次挥手时,钟镇野已经化作一道血色残影。
他的拳头穿过密集的瓷片雨,任由那些锋利的边缘割开皮肉,最终一记上勾拳重重砸在杨爽下巴上!
砰!
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杨爽的下颌骨瓷化后碎裂,但诡异的是没有一滴血流出,他扭曲的面容迅速复原,新长出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光泽。
“有意思。”杨爽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钟镇野猛然回头,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杨爽,他们同时抬起手:“那这样呢?”
钟镇野的视野突然扭曲。
祠堂废墟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瓷窑,热浪灼烧着他的肺叶,无数双瓷白的手从窑壁伸出,要将他拖入火中。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笑。
“假的。”钟镇野却闭上眼,轻声道。
当他再度睁眼时,正好看见真正的杨爽从背后袭来,钟镇野一个矮身,反手肘击对方腹部,却听见“咔嚓”一声——他的手肘开始瓷化。
杨爽趁机飘开,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钟镇野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只手砸向自己的肘关节,瓷化的部位应声而碎,带走了大片皮肉,鲜血喷涌而出,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活动着重新恢复自由的手臂。
“疯子。”杨爽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
钟镇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冲向最近的瓷像。
在杨爽错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扯下那尊无头瓷像的胳膊,当做武器掷向空中,瓷像胳膊在半空中突然活了过来,五指大张抓向杨爽的脸。
杨爽仓促闪避,钟镇野已经踩着倒塌的梁柱跃起。
他布满黑色纹路的拳头重重砸在杨爽胸口,这次没有瓷化,只有实实在在的骨裂声,杨爽喷出一口黑血,撞碎了三堵残墙才停下。
“你,怎么可能……”杨爽挣扎着爬起来,脸上的血脸谱开始剥落,目光转向那支还在地上活动的瓷像胳膊:“它们……”
钟镇野喘着粗气落地,他的右腿不知何时已经瓷化到膝盖,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周围的瓷像发出不安的咔嗒声,像是在窃窃私语。
“他们想帮我。“钟镇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得见。”
杨爽的表情彻底扭曲。
他猛地撕开衣袍,露出布满诡异符文的胸膛,那些符文像活物般游走着,所过之处皮肤纷纷瓷化,当最后一个符文亮起时,杨爽突然悬浮到离地十米的高度,整个祠堂废墟的碎瓷都开始震颤。
“那就一起死吧!”
杨爽的声音已经不像人类。
钟镇野仰头看着天空中逐渐膨胀的身影,突然笑了。
他咬破手腕,让鲜血浸透那些黑色纹路。
纹路像被激活般亮起暗红色的光,所有瓷像同时转向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
当杨爽化作一道青光俯冲而下时,钟镇野也迎了上去。
两具身躯在半空相撞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先是细密的裂纹从碰撞点扩散,接着是震天动地的爆炸,无数瓷片如暴雨般四射,祠堂最后的立柱轰然倒塌。
烟尘散去后,两个血人躺在废墟中央。
钟镇野仰面躺在瓦砾堆里,每一寸皮肤都在渗血。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只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右臂已经完全瓷化,左腿膝盖以下碎成了渣,喉咙里泛着铁锈味,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十步开外,杨爽的残躯正在抽搐。
他的右半边身子像被砸碎的瓷偶,裂纹里冒着黑烟;左半边却还保持着人形,只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无数蚯蚓在皮下钻行。
他那半张完好的脸突然转向钟镇野,嘴唇蠕动着:“为……什么……”
祠堂的横梁突然垮塌,火星四溅。
那些游荡的瓷像不知何时围成了圈。
它们不再尖啸,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两个垂死的人。
有个只剩上半身的孩子瓷像爬过来,用残缺的手臂碰了碰钟镇野的脚踝——被触碰的地方立刻停止了瓷化。
“帮……帮……”瓷像的嘴部裂开一道缝。
钟镇野疲惫无比地笑了笑。
他拼尽最后力气翻过身,拖着残破的身体向杨爽爬去,碎瓷片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只在身后拖出一道蜿蜒血痕。
杨爽吐出一口浊气。
他残缺的身体竟也开始蠕动,像只垂死的蜘蛛般支起四肢,黑烟从伤口处喷涌而出,勉强修复着那些破损的血肉……或是胎泥。
三米。两米。
钟镇野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见杨爽的左手突然伸长,指骨刺破皮肤变成瓷白的尖锥,化作锋利的“兵器”,他知道,自己只要再被杨爽刺那么一下……
但下一秒,一根断裂的木梁从废墟中飞起,精准地贯穿了杨爽的胸膛!
时间,仿佛静止。
“咳……!”
杨爽喷出一口黑血,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的木梁,梁上沾着暗红的血迹,末端握在一只青白的手里——
杨玉珠不知何时,从瓦砾堆里爬了出来。
她流着眼泪,死死握着木梁,将杨爽钉在了地面上!
她的情况不比两人好多少。
胸口被木梁贯穿的伤口周围已经瓷化,裂纹一直蔓延到脖颈,但她的眼神清明得可怕,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杨爽的头发。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无比:“你亲口说过……要终结这场千年孽债……”
下一秒,她猛地用力,直接将杨爽的头颅拔了起来!
身首分离!
杨爽的头颅被她提起,断裂的脖颈处滴落黑血。
那张脸上交替浮现出恐惧、愤怒和诡异的平静。
“玉珠……姐……”他的嘴唇蠕动着:“我只是……想要……”
“想要什么?”
杨玉珠的声音突然拔高,泪水从眼角夺出:“想要变成和他们一样吃人的怪物?!”
她猛地将杨爽的头颅转向四周的瓷像:“看看这些冤魂!看看啊!你当初是怎么跪在他们面前发誓的?!”
钟镇野看见杨爽的瞳孔剧烈震动。
那些瓷像突然集体向前倾斜,虽然没有五官,却传递出滔天的怨念。
杨玉珠踉跄着站起来。
她拖着杨爽的头颅走向祠堂废墟深处,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黑红色的脚印,钟镇野想喊住她,却只咳出一口血沫。
“钟……师傅……”
杨玉珠突然回头,被瓷化的半边脸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真想……再和你切磋……”
作为一个前辈,却称他为师傅,这算是一种高度的认可,也算是对同道者、同行者的尊重。
她弯腰捡起什么——是半盒火柴。
祠堂供桌上常用的那种,红头,细杆,还裹着蜡。
杨爽的头颅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不!玉珠姐!我可以——”
火柴划燃的声响截断了所有声音。
那一瞬,祠堂里游荡的阴风突然静止。
杨爽头颅张合的嘴唇凝固在“不”的口型,瓷像们空洞的眼窝齐刷刷转向那簇火苗——橘红的焰尖在杨玉珠指尖颤动,照亮她正在瓷化的睫毛。
“听见了吗?”她瓷白的半边脸映着火光,裂纹里渗出琥珀色的液体:“这就是,你们期待的一切。”
火苗吻上她衣角的刹那,整座祠堂发出悠长的呻吟。
那些被夯实在墙基里的、被烧制成瓷器的、被嚼碎了咽下的魂灵,此刻都从焦黑的梁木中渗出,在热浪里舒展成透明的薄纱。
杨爽的头颅发出瓷器开片的脆响。
他暴突的眼球倒映着火势,瞳孔里闪过走马灯般的画面:千年前第一座瓷窑点燃的柴薪,百年前接连投井的童男童女,数年前在釉水里翻涌的孕妇长发——所有被胎泥吞噬的因果,此刻都在他龟裂的面容上浮现。
“玉珠姐……”
他最后的声音混着黑血溢出嘴角,却立刻被火焰卷走。
火舌缠上他头颅,那些被强行糅合的血肉与瓷土开始分离,碎瓷片像退潮时的贝壳般簌簌剥落,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人脸。
钟镇野的瓷化右臂炸开裂纹。
他看见火焰中升起无数透明人影,有个穿红袄的小女孩蹲下来,用冰凉的手指点在他眉心,被触碰的地方传来冰雪消融的触感,那些深入骨髓的瓷毒正化作青烟飘散。
“原来如此……你们想要的,是这个。”
他咳着血笑起来,看那些瓷像排队走入火海。
抱着瓷婴的女子在烈焰中舒展四肢,三百年的怨毒从她胸口瓷裂处喷涌而出,被烧成纷纷扬扬的灰蝶;缺了半边脑袋的老匠人跪在火中,用焦黑的手指从灰烬里捧出完好的陶胚。
最后一座瓷像缓缓回头。
它没有五官,却传递来一股温柔的神态,接着,朝钟镇野的方向鞠了一躬。
随后,那些游荡的瓷像突然集体转向火焰,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火中,像归巢的飞蛾。
它们,才是真正渡了劫、舍了身的菩萨。
祠堂的焦梁在高温中弯折,像一具终于解脱的脊骨缓缓伏向大地。
纷纷扬扬的灰烬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光——对于那些人来说,这是千年来第一次,瓷窑烧出了纯粹的、没有混入人魂的瓷器。
热浪扑面而来时,钟镇野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融化,耳边却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声,那些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句:
“谢谢……”
【一千年痴愿,今日还作青烟散】
【八千张人面,从此不闻釉里啼】
【隐藏支线——旧债,已完成】
【副本《陶瓷》通关,开始结算】
血红的文字在火焰中浮现,像一场荒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