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望气辨土觅清泉
淯水渡口西侧。
这里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地,刚好避开了灾民最密集的区域。
石公走在最前面,目光如炬。
张星落和阴晚晴跟在后面,时而小声的交谈几句。
打井是很难的,但寻找到合适的地点更难。
石公是阴晚晴家里的老匠人,有着丰富的打井经验。
他时而俯身抓起一把泥土捻搓嗅闻,时而眺望远处水岸植被的枯荣,时而侧耳倾听风吹过地面的声音。
这是他浸淫数十年的看家本领。
通过每一个细微的自然迹象,都可能预示着地下水脉的位置。
张星落好奇地观察着石公的一举一动,认真的听着他的讲解。
自己在这方面是彻头彻尾的外行。
那些关于堪舆水文的理论知识,此时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他能做的,就是仔细看,用心记。
尽力从石公的实践中学到有用的东西。
“小娘子,您看。”
石公在一处地势略低,土色微深的地方停下脚步,“此处菖蒲虽不算茂盛,但根茎尚有活力,土质也算湿润。依老朽看,再往下挖个七八尺,就能见水了。此地可为备选之一。”
阴晚晴点了点头。
他又带着众人往前走了数十步,来到一处相对平坦开阔之地。
“此处地气稍显干燥,但您看那几株柳树。”
石公指向不远处的几棵歪脖子柳树,“枝叶虽有些发黄,但并未完全枯萎,这说明地下深处有水源滋养。如果在此处打井,只需更深些,就能打到水,而且水质可能更佳。此地为备选地之二。”
石公有理有据地分析着,胸有成竹。
阴晚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少女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张星落,带着询问。
张星落看着选定的第二个地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和风向,脑中忽然闪过一些以前看过的杂书片段。
里面好像也提到了地形对水流走向的影响。
“石公,小子有一事不明。”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还想请您指教。”
“张小哥但说无妨。”
石公停下脚步,和善地看向他。
“您看这第二处选点。”
张星落指着那片开阔地,“地势确实平坦,按说利于水脉汇聚。但它的西北方向有一道浅沟,这会不会影响地下水流过来?而且此地过于开阔,风口也大,会不会导致地下水更容易散失或是下沉得更深呢?”
石公闻言一怔,显然没想到这个少年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顺着张星落指的方向仔细看了看,又感受了一下风力。
“小郎君确实观察得仔细。那浅沟的确存在,不过离得尚远,按常理是影响不大的。至于风口……有句古话叫,高处不胜寒,却少有说风大不易得水的。”
说着说着,石公反而皱起了眉头,捋着胡须思索起来。
阴晚晴惊疑的看着老人,又看了看张星落。
片刻后,老人走到附近,仔细查看土壤和植被,重新审视起第二处选点。
“小郎君提醒得颇有几分道理。此处过于空旷,地表水分蒸发确实快些……若地下水层本就不厚,长此以往,或许真会下沉……”
他又踱步回到第一个选点附近,再次仔细勘察。
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了决断。
石公指着第一个选点旁边,那里地势略高一点,但土色和植被看起来与第一个选点相似。
“小娘子,老朽以为,此处或许更佳。”
“哦?此话怎讲?”
阴晚晴问道。
“此处介于老朽先前选的两个点之间,地势比第一个点稍高,不易受河水倒灌影响水质;又不像第二个点那般空旷当风。土质湿润,植被虽不算极茂,但根系扎实。综合来看,此处出水的把握或许能有八成,且水质应能保证。”
石公认真的解释。
显然,少年的疑问让他重新权衡了利弊,找到了一个更优的选择。
“好!就定在此处!”
见石公有了明确结论,阴晚晴当即拍板,“一切便拜托您了!”
“小娘子放心!老朽定不负所托!”
石公躬身应道,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看了一眼张星落,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
这少年虽不懂门道,但观察细致。
地点既定,阴家护卫立刻开始清场警戒。
石公则指挥着徒弟和帮工们搬运工具,准备开工。
张星落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只是提了个外行问题,但似乎起到了点作用。
这让他对接下来的打井过程多了几分期待。
选址既定,早已等候多时的十余名精壮汉子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分工明确。
清理完场地后,便开始用沉重的铁头木桩和铁钎,对着选定的位置奋力砸下。
这是为了破开坚硬的表层土。
张星落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粗壮的汉子轮流挥舞着大锤。
“砰!砰!砰!”
工具不断的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阴晚晴不时低声向身边的管事交代着什么,确保着后勤补给和现场秩序。
很快,表层的硬土被破开,露出了下面相对湿润的黄褐色泥土。
两名汉子跳进初具雏形的坑洞中,挥舞着铁锹,一铲一铲地将泥土挖出来,再由上面的人用藤编的筐篓接住,运到远处倒掉。
坑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延伸。
石公经验丰富,不时走到坑边向下观察,根据挖出的土质颜色和湿度的变化,判断着挖掘的进度和地下水的大致深度。
“再往下三尺,当见青灰泥,那便离水不远了!”
石公对坑内的汉子喊道,声音洪亮。
果然,又往下挖了一阵,挖出的泥土颜色开始加深,变得有些发青发灰,而且明显更加湿黏。
坑底甚至开始有极其微弱的水汽氤氲。
“有门儿!”
坑下的汉子兴奋地喊了一声,挖掘更加卖力。
围观的阴家护卫和仆役们也露出了喜色。
然而,随着坑洞越来越深,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坑壁的土质开始变得松软湿滑,尤其是在靠近地表的部分,因为失去了下方土层的支撑,开始出现了小规模的坍塌。
不时的有泥块和石子掉落下去,虽然暂时没有造成危险,但长此以往,不仅影响挖掘进度,更可能导致整个坑壁垮塌。
“停!”
石公皱着眉头喊停了挖掘。
他走到坑边,仔细查看了坑壁的情况,对旁边的徒弟吩咐道:“取些硬木板来,先给坑壁做点简单的支撑!”
很快,几块厚实的木板被运来。
坑上的人用绳子小心地放了下去,坑内的则用带来的短木桩将木板顶在容易坍塌的坑壁上,形成临时的支撑结构。
张星落看着这简陋的支撑,眉头也微微皱起。
他知道,这种临时支撑在土质松软且含水量增加的情况下,效果是非常有限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木材在潮湿环境下极其容易腐烂。
这口井若要长期使用,井壁的加固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他走到石公身边,斟酌着词句,“石公,我看这坑壁土质有些松软,而且已经有坍塌的迹象了。若是将来挖得更深的话,取水的人来回上下,这木板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吧?会不会有危险?”
“所言极是。”
石公叹了口气,,“这只是权宜之计,若要此井长用,井壁加固必不可少。寻常人家打井,深度若是不大,便用夯土之法,一层层将井壁夯实。若是大户人家,或是官府所用之深井,则需用青砖垒砌,或以整块巨石打磨镶嵌,那才叫稳固耐用。只是……”
“砖石所费不菲,工期也长。如今灾情紧急,怕是等不得那般细致功夫了。只能先用上好的硬木,多加几道支撑,待日后灾情缓解,再设法彻底加固了。”
张星落一边听着,一边飞快思索。
青砖垒砌?
这倒是和砖井相似。
不过,好像还有一种更简单有效的井壁加固方式吧。
是用一种像瓦片一样的东西?
对!
是井圈!
用烧制的陶土做成一节节的圆环,像竹筒一样套下去,既能有效支撑井壁,又能防止污水渗入。
这个技术很常见,但现在有没有,他不太敢确定。
不过,烧制陶器可是成熟的技术,制作大型陶环应该是可以的。
“石公,小子曾在一本杂记上看过一种说法,不知真假。”
张星落带着试探。
石公点头,“请说。”
少年斟酌着,“杂记上说,南方有些地方打井,会用陶土烧制成像大竹筒一样的圆环,一节一节地套进井里,用来支撑井壁,据说既坚固又方便,还能隔绝脏水。不知,石公可曾听说过?”
石公听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用陶土烧制的井圈?老朽走南闯北数十年,倒是闻所未闻。陶器易碎,用来做井壁,能承受那般土石压力么?况且烧制如此巨大的陶环,怕是比烧砖还要费工费料吧?”
“这……”
张星落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当然了。
此时的烧陶技术和材料强度未必能达到要求,而且成本可能确实很高。
他连忙补充道,“或许是我记错了,那书上说得也未必是实情。”
旁边的阴晚晴却是听得仔细,虽然这个想法未曾听闻,但似乎有些道理。
少女开口问道:“石公,若真能烧制出足够坚固的陶环,是否会比用木材支撑更耐久?成本比之青砖又如何?”
石公沉吟,“若真能烧制成功的话,陶土遇水不腐,自然比木材耐久得多。至于成本……这便难说了。”
“烧制大型陶器,对窑炉、火候、土质要求都极高,废品率恐怕不低。算下来,未必比青砖便宜。不过……”
他话锋一转,“若只是用于井下关键几处,或与木材、夯土结合使用,或许也是个思路。只是眼下南阳并无擅长烧制此类大型陶器的窑厂。”
阴晚晴微微一笑,“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石公,便先按您说的,用上好的硬木加固吧,务必保证安全。待日后若有机会,再寻访擅长烧陶的匠人,看看这陶井圈之法是否可行。”
“喏!”
石公应道。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了申屠府的侧门外。
车帘掀开,桓谭缓步而下。
府门前的老仆见其气度不凡,不敢怠慢,上前躬身询问,“几位是……”
桓谭身旁的随从上前一步,递过一张拜帖,低声道:“我家主人姓桓,特来拜会申屠老先生。”
老仆接过拜帖,只是一眼便神色微动,连忙恭敬道:“原来是桓先生,我家主人已有交代,三位请随我来。”
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处清幽雅致的书房外。
房内隐约传来朗朗书声,有人在诵读经文。
老仆在门外轻叩三声,“老爷,桓先生到了。”
书声稍歇,片刻后,房门打开。
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出来,露出笑意,“可是君山贤侄到了?”
(注:桓谭,字君山)
桓谭快步上前,深深一揖:“晚辈桓谭,拜见申屠伯父。”
申屠文昭哈哈一笑,上前扶起桓谭,“贤侄不必多礼,快快请进。数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两人携手入内,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
“君山呐,一别经年,不想今日竟能在南阳重逢,实乃老夫之幸。”
申屠文昭带着几分感慨,“听闻,如今你在朝中深受大司马器重,真是可喜可贺。”
“文昭公谬赞了。”
桓谭微微欠身,“谭不过忝为郎官,奉皇命出京查访些事务罢了。倒是文昭公,蛰居南阳,清望日隆,实为我辈楷模。”
几句寒暄叙旧之后。
申屠文昭捋了捋长须,带着一丝探寻,“君山啊,你此番微服而来,想必定是有要事在身吧。不知道,老夫可有能效劳之处?”
桓谭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放下后才缓缓开口,“今日在淯水渡口,倒是偶遇了一桩小小的风波。”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看到一位少年,似乎颇得阴家小姐的青眼,举止倒有几分胆色。不知文昭公可曾听闻此人?”
申屠文昭闻言,沉吟片刻,“哦?这,老夫可不太清楚。不过,晚晴那孩子,眼光向来独到,既然能入她眼的,想来总有些过人之处。”
他顿了顿,转而夸赞起来,“说起来,阴家此次赈灾,手笔不小,晚晴这丫头更是亲力亲为,百姓无不称颂啊。”
“这份心性,就算在南阳这一片的年轻一辈中,也是实属难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