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张死而复生的脸

照片上的男生皮肤黝黑，背景是暗红的跑道，而他正冲着镜头腼腆地微笑。

的的确确是活生生的人。

“这照片原来是这时候拍的。”曲峥叹了口气。

挺喜庆的一张照片，选来做遗像也不奇怪。

王嘉瑞还在看，放大缩小地看。

忽然他‘哎呦’了一声，“我还入镜了诶！”

大概觉得与有荣焉，王嘉瑞饶有兴致地把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读完又一路上划，咂摸着文章的标题道：

“田恺——‘叫难可以别叫停’，我靠，这套小词编的！”

说着王嘉瑞看了眼文章发布时间，由衷地感叹道：

“看见没，17号！青年锦标赛当天发的，赛都还没比上呢，都提前宣传上了，看出来我们学校的田恺有望拿奖啊。”

17号这个日期已经成了曲峥的敏感词。

他忽地拿过手机，若有所思道：“锦标赛也是在17号啊……”

那就是与上辈子温可欣出事同一天。

曲峥捻摸着手指，对于他而言上辈子的事，花了好一会才记起细节来，他恍惚着想起：

上一辈的温可欣确实是死于车祸，但也是一场连环车祸。

媒体报道，私家车司机醉驾，与拐弯的校车迎面撞上，校车急着闪躲，撞到了行人。

而温可欣，就是那位无辜的行人。

而那位行人，恰恰又是本校的学生。

于是，这场车祸在社会上引发轩然大波，更把南华中学推上了风口浪尖。

论坛上骂声不断，校长引咎辞职，涉事人员全部离职。

就在所有人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一个寻常的凌晨，有人跳楼了。

据说，他叫田恺。

……

“你认识田恺啊？”王嘉瑞终于咋摸出玄机来，“给我介绍介绍呗，他可是学校的大名人，交个朋友。”

曲峥笑笑：“真认识至于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吗？”

如果你不是王嘉瑞突然找出文章的配图，并明明白白地告诉曲峥：这就是田恺，曲峥是认不出田恺的。

他对田恺的印象，始终是深刻又模糊的。

深刻在，那“嘭”的落地声在耳畔炸响，曲峥快步上前，亲眼见到血液汩汩地浸润到学校铺设的地砖缝里，又第一时间报了警。

但田恺的长相确实是模糊的。

字面意思上的模糊。

当警车的鸣笛声、救护车的嗡鸣声充斥在耳边时，曲峥恍恍惚惚地看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上前，他们把地上的那摊尸体翻转到正面。

那是一张模糊的脸。

甚至已经称不上脸。

“也是。你这种好学生怎么会和体育生产生交集呢？”王嘉瑞说着说着忽然想到。

“这也不一定啊，等到他锦标赛得奖的消息出来，说不定这张照片也会贴到校园的告示栏上，到时候你们就都是校园名人喽。”

曲峥第一次正视这张腼腆笑着的照片。

背景是湛蓝的天，暗红色的跑道，画面的主角身穿蓝白色校服，黝黑的脸上，是一双亮晶晶的眼。

可落在曲峥的眼里。

所有的彩色都在一寸寸的褪去，直到与记忆中那张黑白照片完全重合，那张上辈子学校论坛上传出的黑白遗像……

曲峥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强：

这才是它原本的颜色。

可那张记忆里血肉模糊、五官错位的脸在蠕动，又缓缓地长到一起，它有了脸的雏形，又有了脸的棱角，最终又一寸寸地爬满颜色。

曲峥猛地反扣下手机。

王嘉瑞以为曲峥看完了，自顾自接过手机。

“比赛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别到时候啥奖都没捧回来。咱学校也没少干过这种半场开香槟的事。”

嘀咕了两句，王嘉瑞打起哈哈，“我就随便说说，反正他又不在这儿，根本听不到。”

曲峥也莫名松了口气。

无论是黑白遗像，还是现在的彩色照片，田恺的表情都称不上狰狞。

对曲峥而言，却不同。

设想一下，原本言笑晏晏的黑白照，在你眼里一寸寸地染上颜色，你还没从这人死了的印象中抽离出来，这人就活生生地又站到你面前了。

“你好，这是我的位置。”

忽然一道声音插进两人之间。

“哦哦。”王嘉瑞反应过来对方在和他讲话，立马起身让座，又冲着曲峥摆摆手，“我再去别的位置找个座位。”

曲峥点点头，又要阖眼，准备平复下内心。

新来的男生正弯腰把手里拎着的黑色行李袋塞到座位底下，起身时蹭到曲峥放在膝盖上的手。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

「田恺把妈妈带给他的土特产在座位下放好，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可他的心里远没有面上展露的那样平静，因为他发觉，这个座位，几乎被他的同校同学环绕着。」

曲峥倏地睁开眼，又僵着脖子愣住。

他甚至不敢直接扭头，直到做足了心里准备，他慢慢转动脖子。

对方穿着一身黑，连头上的棒球帽都是黑色，口罩捂住了他多半张脸，这副装扮，就算亲妈站在面前都不一定能认出。

然后曲峥舒了口气。

他知道，上辈子失控撞向温可欣的大巴里，就坐着田恺。

那是南华中学用来接送学生去省里参加比赛的校车。

从温可欣被他救下的那一刻，这一世命运的轨迹就已经在发生偏移，像是蝴蝶没能扇动本该扇动的翅膀。

而那场本该爆发的风暴也会偃旗息鼓。

曲峥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

他正想与这位活人相安无事地一路坐下去，脑中的旁白又有了更新。

「田恺震惊地看向斜对面的温可欣，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震惊的不止田恺。

还有坐在他身边的曲峥。

曲峥知道，哪怕现如今的温可欣，身边藏着多少危险，却再没有发生过车祸这种实质性的伤害。

而田恺，又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田恺甚至都顾不得遮掩，黑亮的眼睛落在浑然不知的温可欣身上，足足有十秒，才恍惚地错开眼。

即便死而复生的那张脸骤然出现，也远远比不上田恺的这番心里话。曲峥已经完全做不到继续无视下去了。

他还是阖上眼。

好在有旁白，田恺在他的眼里，几乎没有秘密。

邻座给了曲峥天然的优势，旁白缓缓地榨取出来。

「田恺趁着没人注意，往四下张望着，他迫切地从周围找到点什么，又知道最好是找不到。

可他知道王鑫一定在。」

曲峥侧过身，与神情惴惴的田恺对上眼。

“你是哪里来的？”

……

他往前走，往前找。

他扯过每一位身形相似的人，去看她们的脸。

所有人似乎都看向他，有狐疑，有鄙弃，有愤怒，有探究。

可每一张看向他的脸，都不是他要找的。

所有被他落在身后的脸，都在喋喋。

王鑫觉得害怕。

却不是在害怕那些脸。

只是他突然发觉，没了温可欣走在前面，他忘记了如何走路。

他最会跟在人后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