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虚无之轻
虚无者,非谓无物也,乃谓物之无谓也。世人常以为虚无便是空无一物,殊不知虚无乃是一种态度,一种对世间万物皆不执着的态度。人若执此态度,则如释重负,顿觉轻松。
我见过许多执拗的人,他们或执着于名利,或执着于情爱,或执着于某种信念。他们终日奔波,眉头紧锁,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我曾问其中一人:“何苦如此?“他瞪圆了眼睛,仿佛我提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问题,答道:“人生在世,岂能无所追求?“我默然。追求本无错,然而将追求之物看得太重,便成了枷锁。
王君便是这样一个被枷锁束缚的人。他在银行做事,日日与金钱打交道,久而久之,竟将金钱视若性命。他计算着每一分钱的得失,盘算着如何升职加薪,夜里常因梦见错账而惊醒。他的脸上刻满了焦虑的纹路,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倒像六十岁。一日,银行遭劫,他被劫匪用枪指着脑袋,逼他打开金库。事后他告诉我,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些日夜牵挂的金钱毫无意义。“命若没了,钱有何用?“他苦笑道。自此之后,他看淡了许多,人也渐渐丰润起来,眼角的纹路竟舒展了些。
情爱之事,亦是如此。李小姐恋一男子,如痴如醉,将那男子一言一行皆放在心上,细细揣摩。男子对她笑,她便欢喜终日;男子对她冷淡,她便如坠冰窟。后来男子别有所爱,李小姐痛不欲生,竟至于绝食。我去看她时,她已形销骨立,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问我。我答:“你活着本不是为了他。“她怔了怔,忽然放声大哭。哭过后,她渐渐想通了,开始进食,后来竟比从前更加开朗。前日遇见,她已与他人订婚,脸上洋溢着我不曾见过的光彩。
信念一事,尤为微妙。张先生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他的原则多得数不清,且条条不可触犯。他坚持早起,坚持每天读五十页书,坚持不食荤腥,坚持不与人争执。这些原则将他捆得死死的,使他终日紧张兮兮,生怕违背了哪一条。一日他生了重病,医生嘱咐他必须吃肉以增强体质。他挣扎许久,终于破戒。病愈后,他忽然发现,那些他曾视为生命的原则,其实不过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罢了。现在他偶尔睡个懒觉,偶尔放下书本去散步,偶尔与人争辩几句,反倒觉得生活有了滋味。
我常想,人之所以活得累,大抵是因为将事物看得太重。金钱、爱情、信念,本都是好东西,然而一旦将它们视为不可或缺,便成了负担。就像孩童手中的气球,轻轻握着,它便随风飘荡;若死死攥住,反倒容易捏爆。
虚无并非冷漠。虚无者依然可以爱人,可以工作,可以追求,只是不再将这一切视为生命的全部。虚无者明白,一切终将过去,因此不必过分执着。就像看一场戏,可以投入,却不必当真。
我曾见过一位老者,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我问他看什么,他说:“看人生。“我又问看出了什么,他答:“看出了无。“我不解,他解释道:“人们奔波劳碌,争名夺利,爱恨情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既然如此,何不轻松些?“他说这话时,眼神清澈,毫无悲凉之意,反倒充满慈悲。
虚无不是目的,而是一条道路。走过这条道路的人,会发现自己卸下了许多不必要的重担。他们依然吃饭、睡觉、工作、娱乐,只是不再为这些事焦虑不安。他们知道,无论今天多么辉煌或多么黯淡,明天太阳依旧升起。
陈先生是个商人,曾经为了生意日夜操劳,生怕失去任何一个机会。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在病床上,他忽然意识到,即使他的公司明天倒闭,世界依然运转。病愈后,他不再事必躬亲,而是学会了放手。奇怪的是,他的生意反倒比以前更好了。“大概是因为我不再紧张兮兮地把客户吓跑了。“他笑着说。
虚无不是消极,而是超脱。超脱者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食之却不为其所困。就像品茶,重在品味的过程,而非执着于茶杯的质地或茶叶的贵贱。
我渐渐明白,那些活得最轻松的人,往往是对一切都不太在意的人。他们像水一样,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风吹过来,他们就随风摆动;风停了,他们就恢复平静。他们不抗拒变化,也不执着于恒常。
人生在世,本就短暂。若将太多东西看得太重,岂不是辜负了这短暂的光阴?倒不如抱着一颗虚无的心,轻装前行。如此,方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轻松,不是懒散,不是不负责任,而是一种通透,一种明白了一切都不必太当真的智慧。
虚无之轻,实乃生命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