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撒谎
图书馆的顶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时，周临野正用铅笔尾端戳着作文本上的涂鸦。
丁禾晞盯着他整洁的草稿纸——物理公式间歪歪扭扭躺着个投篮小人，篮筐是用修正液点的白斑。
她把周临野的作文本摊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在暖黄光晕里像一群困兽。
“《我的理想》...“周临野转着笔叹气，篮球在桌底咕噜噜滚动，“我天天六点半起床，中午抢食堂糖醋排骨，晚上补觉都不够，哪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理想！总不能写'想当食堂红烧肉品鉴师'吧？“他忽然用笔尾轻戳她手背，“丁老师给点灵感，开开小灶？“
丁禾晞触电般缩回手，从书包里抽出自己的作文集。翻到《奶奶的蒲扇》那页时，纸页发出脆响——这篇被翻看过太多次，边缘已经起毛。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丁禾晞闻到他校服上残留的塑胶场焦味，混着乌龙白桃糖的甜。
她翻开自己作文本的指尖发凉：“奶奶的蒲扇”五个字被红笔圈成花环。
“不一定要惊天动地，可以写具体的小事。”她指尖点在‘夏夜的星辰会落在蒲扇褶皱里’这句上，指甲盖因用力泛出青白。
那是她唯一敢落笔写下的亲情。
“比如……可以写食堂的葱油饼。”声音轻得像飘在夕照里的尘絮，“你上周不是帮王叔修好了煎饼铛？”
周临野忽然凑近，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栅栏，薄荷糖的气息拂过她耳际：“你观察得挺细啊。”
他校服领口蹭到的粉笔灰落在她袖口，“那这篇《奶奶的蒲扇》——“指尖点在她作文里那句「蝉鸣最聒噪的夜，蒲扇声是唯一安眠药」，“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爸妈？”
丁禾晞的脊背撞上冰凉的书架。她看见玻璃窗映出自己发白的唇色，周临野的影子正笼罩着她攥紧作文本的手，指节嶙峋得像奶奶风湿变形的关节。
“他们……在外地忙。“丁禾晞脱口而出，钢笔在稿纸上洇出个漆黑的洞。这是她第一次对周临野撒谎。
书架后传来管理员整理书籍的声响，像极了她剧烈的心跳。
少年若有所思地靠回椅背，台灯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阴影。
他突然撕下半页草稿纸，刷刷画了只叼蒲扇的小狗推过来，“这样改行不行？开头写王叔修好的煎饼铛，结尾点题说理想就是让食堂永远飘着葱油香——“
丁禾晞盯着小狗耳朵上的蒲扇，听见胸腔里有什么在龟裂。斜对角书架突然倾倒，轰隆声惊得周临野跳起来去扶。她趁机把作文本塞进书包最底层，夹层里母亲的照片边缘已经卷曲——那是母亲走的那一年被父亲撕碎她又捡起来粘好的。
“喂，这个送你。“周临野甩着沾灰的手掌抛来什么，银白锡纸在暮色里划出弧光。
是颗乌龙白桃糖，糖纸上的柴犬正在舔舐星星形状的缺口。
路灯亮起的瞬间，丁禾晞看见他作文草稿背面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里，藏着一行小字：“想成为能让别人安心睡觉的人。“字迹力透纸背。
夜风掀起窗帘，丁禾晞看见玻璃窗上重叠的倒影。她的影子正悄悄向他的方向倾斜，而周临野的指尖沾了墨水，在作文纸角落印下枚模糊的指纹，像颗未落的泪。
图书馆的灯一盏盏熄灭，周临野单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抱着篮球，冲丁禾晞扬了扬下巴：“走，送你回宿舍。”
夜风裹挟着梧桐叶的气息，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丁禾晞抱着作文本，低头盯着鞋尖：“你理科那么好，老师都偏爱你。”
周临野闻言笑了，指尖转着篮球，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那必须的，我这么牛！”
他倒退着走路，校服被夜风吹得鼓胀如帆，“不过我记得有次我化学实验炸了蒸馏瓶，老张追着我骂了三条走廊——这算哪门子宠儿？“
丁禾晞盯着地上两人忽长忽短的影子：“可你...总是年级第一。“
“食堂的红烧肉也是第一啊！“少年突然转身，倒映着星光的眼睛亮得惊人，“上次你说爱吃糖醋小排，结果去晚了没抢到对吧？明天我给你...“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篮球“咚“地撞上宿舍铁门。
丁禾晞看着滚到脚边的篮球，突然发现侧边用马克笔画着歪扭的柴犬——和糖纸上一模一样。“其实你...“她喉咙发紧，“真的很厉害。“
“那当然！“周临野单脚踩住篮球，笑得像棵张扬的梧桐，
篮球在他掌心转了个圈，又稳稳接住，他侧头看她，眼里映着细碎的星光：“不过作文还是得靠丁老师拯救。”
丁禾晞抿唇，嘴角微微翘起，又很快压下去。
到了宿舍楼下，周临野单手插兜，冲她挥了挥手：“明天见，丁老师。”
丁禾晞点点头，转身走进宿舍楼，却在踏上台阶时忍不住回头——少年仍站在原地，见她回头，咧嘴一笑，路灯的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她飞快地转身上楼，心跳声大得仿佛整栋楼都能听见。
宿舍里，丁禾晞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她初中三年所有的优秀作文，以及几份获奖证书。她一篇篇检查，指尖抚过那些被老师用红笔圈出的句子，像是在触碰自己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到了教室，把整理好的作文集放在周临野桌上。
周临野踩着早读铃声冲进教室，头发还微微翘着，显然是刚睡醒。他看到桌上的作文本，愣了一下，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一张便签：
「希望能帮到你。——丁禾晞」
他抬头，目光越过教室嘈杂的人群，落在她身上。
“丁禾晞。”他喊她，声音不大，却让她指尖一颤。
“这...都是你的秘密武器？“他举起那本贴着“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金奖“的本子，封面蒲公英图案已经褪色。
丁禾晞低头擦眼镜：“重点看红笔批注...老师一般都不喜欢太压抑的叙事。“
周临野走过来，把一颗糖放在她桌上，是乌龙白桃味的。
“谢了。”他笑得肆意，眼里盛着晨光，“以后我作文要是拿奖了，分你一半功劳。”
丁禾晞低头，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她此刻藏不住的心跳。
上课铃炸响的瞬间，丁禾晞听见他轻声说：“昨天没说完的话——以后抢不到糖醋小排，我帮你留。“
晨光掠过少年翘起的发梢，在他睫毛上熔成细碎的金砂。丁禾晞望去，周临野正用红笔在《烟火里的守望》旁批注，晨光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上，恍惚间竟比获奖证书上的烫金还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