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5章 灯火阑珊处(6)
王安石眼睛通红。
“可我已经罢免所有官职了,我对你已经没有威胁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敢保证官家不会再用你吗?”
王安石皱了皱眉头。
司马光站了起来,神情近乎狰狞。
“你已经从朝廷离开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把大宋朝给搅得天翻地覆?!你口口声声变法变法,祖宗之法是可以轻变的吗?一百年三代人了,根深蒂固的东西,是说变就可以变的吗?一个要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办成的事情,你竟然口称几年之内就能做到,滑天下之大稽!”
总算说出心里话了。
王安石神情复杂,头却轻轻靠在了椅子靠背上,凝视着站起来的司马光。
“真宗朝,大宋跟辽国和议,每年给辽国输送岁币。仁宗朝,又跟西夏和议,每年给西夏输送岁赐。这两项开支,每年就要几十万甚至百万。饶是如此,他们尚且野心勃勃,亡我之心不死。
宗亲势力庞大,官员多而冗杂,既要赡养宗亲,又要高薪养廉,还要应酬各项开支,远超国家税收,每年国家都要亏空几百万甚至千万!
土地兼并猖獗,士绅地主躲避赋税。流民落草为寇,小则打家劫舍,重则占山为王,为祸一方。
读书士子,只知功名利禄,朝廷官员,一心贪墨敛财。
强敌环伺,军不知战,入不敷出,吏治腐败,党争成风,这就是你说的祖宗成法带来的后果!
我问你,今时今日的大宋朝,不快马加鞭竟十年之功,还有什么路可走?难道等着北边的鞑子打进中原,把国家亡了,再后悔当年吗?!”
王安石拍案而起,愤怒地看着司马光。
“为什么,为什么真正想让国家变好的人,被骂成独夫民贼,偏偏那些只顾自己,袖手旁观的却被供在庙堂成了君子?你告诉我,为什么?!”
看着无话可言的司马光,王安石也对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这样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王安石,也从来不是低头服软的人。
“王方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可我告诉你,到底谁才是乱臣贼子,将来史笔如铁,后人心中自有分晓。”
珠帘哗啦一声扯开,看着王安石愤怒离开的背影,司马光脸色铁青,拿起桌上那份辞呈,哗啦一声扯得粉碎。
突然一声闪电划破长空,阴暗的书房内,顿时亮如白昼,十分刺眼。
他与王安石,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
雨势越来越大了,天上黑压压的,把人给压得喘不上气来。
王安石一个人走在汴京城中,不要人跟,也不要打伞,尽管浑身已经被雨水湿透,也好像没有感觉似的,只是踱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他真想指着老天爷破口大骂,骂他瞎了眼,把他生在这么一个忠良不能说话,不能做事的时代里。把他生在一个内忧外患,苍生疾苦的时代里。把他生在一个吃人的时代里。
暴雨下的汴京城,没有了往日的繁华,连空气中,都透着几分肃杀。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汴京城,是灰暗的,阴沉的,压抑的,血腥的。
一场雨可能又多了几首华丽诗篇,也可能又多了几场家破人亡。
这里楼上公子王孙把酒言欢,那边虹桥平民百姓却还要在为生计奔波。寺庙里菩萨金装玉相,街巷的乞丐却衣不蔽体。有钱人死了,自有得道高人超度,穷人死了,却只能一捧黄土了事。佛祖慈悲,看的是金银多少。苦海无边,却也只渡有钱之人。
人人歌颂的太平盛世,圣主仁王,哪个脚下不是踩着堆堆尸骨。
怪只能怪王安石,怪所有人命不好,生在了一个注定人分三六九等,要生存就只能去吃人的世界里。
怪他们投胎成了人。
“啊!!!”
王安石朝天大吼了一声,但声音随即就消失在了雨中风中。
没办法,他们的力量太大了,他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捏死一个王安石,如同捏死蝼蚁一般。
以血补天,好似蚍蜉撼树。
王安石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倒要看看,这块天,究竟有多难补。
——
虽然被软禁在绛红居,但实际上,王方与赵顼已经达成了某种同盟,彼此各取所需。所谓的软禁,也不过是表面样子而已。
赵顼决定要在王安石做宰相变法之前彻底进行一次的洗牌,因此前朝一直都在由他操控。
看起来他操控得不错,最开始朝中一致群情激愤,要杀王方而称快。但很快,朝中就出现了另一种声音,王方不仅情有可原,而且那些主张杀王方的正人君子们,诸如贪墨,渎职以及作风问题,全部被人揭发出来了。
短短几天时间内,在王安石的指使,吕惠卿等党羽的具体实施下,赵顼已经罢了包括三法司在内的各个部门共二十几个官员,宗亲里不少王爷国公被降爵停俸,同时,一些开缺出来的官职,也由一些年轻官员上来补位。
今日朝中臣,明日狱中鬼,朝廷一时间,人心惶惶。对王氏父子群起而攻之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因为大家都明白了,谁主张杀王方,皇帝就要杀谁。
但那几个关键性的人物,赵顼却迟迟没有动。
他动不了,王安石也动不了,只有一个人能动。
——
离中元节还有两天了,作为祭祀鬼神的节日,宫中素来对此颇为隆重。
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鬼。
在这一天,最重要的一个流程,就是放孔明灯来祭奠亡魂。
就在中元节的这天晚上,深夜时分,正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赵顼尚且在景灵宫,与太皇太后,太后,还有三十六宫妃嫔跪在这里,听那些道士和尚诵经超度亡魂。
等这项流程完毕,放完孔明灯,中元节就算是过完了。
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就在这时,绛红居的宋用臣,冒死闯进景灵宫,告诉赵顼说。
王方疯了!
赵顼莫名其妙,还以为宋用臣在说什么胡话,但架不住宋用臣一个劲儿哀求,赵顼无奈,只好前往绛红居去一探究竟。
“官家!”
张茂则此时表现出了难得的忠勇。
“且不说王方是真疯假疯,中元节下,难保不会撞见什么。为了官家龙体,就让奴婢替官家去吧!”
赵顼连连点头,
“也好,只是要小心些。”
张茂则毅然决然跟着宋用臣出去,赵顼接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曹太后道:“皇帝身子可有不适?”
赵顼有些疲惫。
“近日偶感风寒,大概是凉着了。”
曹氏叹道:“年轻人不知保养,三灾八病的可怎么好。你今日也是累着了,节下不干净,赶紧回去歇着吧。”
“诵经未完,祖母和母后都在这里,孙儿怎好先去。”
曹氏却无所谓。
“年年如此,有什么要紧。石得一,服侍皇帝回去歇下吧。”
“既如此,孙儿告退。”
赵顼说着,又打了个喷嚏,在石得一搀扶下,起身离开景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