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南半球过夏天
拉黑方南的第十七天，我在浴室里发现手臂内侧布满月牙形的血痕。那些伤痕像是一串未完成的省略号，记录着所有没能说出口的质问。指甲缝里残留的血丝证明，这是我在翻看那个夏天聊天记录时无意识留下的。
疼痛来得迟钝而模糊。我用指尖按压那些伤痕，直到血珠渗出，才确认这具身体还属于我。距离我们相识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三个月，但我的灵魂似乎永远困在了八月的热浪里。
手机屏幕亮起，是心理咨询师的预约提醒。我机械地穿上长袖衬衫遮住伤痕，像具行尸走肉般准时出现在诊所。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还放不下吗？“王医生推了推眼镜。
没有很久，才十七天。
我盯着诊室角落的绿植，叶子边缘已经发黄。“我们只认识了一个夏天，“我说，“但那个夏天偷走了我所有的季节。“
王医生叹了口气，在处方笺上写下新的药名。我接过处方，礼貌地道谢，然后在离开诊所的第一个垃圾桶前把它撕得粉碎。
我不要药物带来的麻木，我要清醒地记住他声音里的每一个频率，那是比任何药物都有效的毒药。
回到宿舍，刘源的消息跳出来：“又在看和他的的聊天记录？“
“嗯。“我回复。
“出来喝酒。“
“不去。“
“怂包。“他发来语音，声音里带着熟悉的嘲讽。
“三个月了还走不出来？我们认识的时间都比你们长。“
我关掉对话框。刘源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唯一知道那段夏日痴迷的人。
他自己也走不出前女友的阴影，我们像两个溃烂的伤口互相撒盐——他嘲笑我沉迷一段三个月的虚拟恋情，我讽刺他五年感情换来的只有绿帽。
晚上九点，我准时打开抖音。方南的直播间亮着“直播中“的红点，我的手指悬在空中，最终还是没有点进去。
我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收听——将手机放在枕边，调低音量，让他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样流淌。这样既不会出现在观众列表里，又能听见他说的每一句话。
“今天有点感冒。“他的声音比往常沙哑，背景音里有玻璃杯碰撞的声响。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被单。
在那个夏天，他第一次感冒时，我曾隔着电话给他念《小王子》。现在是谁在照顾他？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
直播中途他去倒水，我听见模糊的脚步声。通过这些细碎的声响，我能在脑海中精确还原他公寓的布局——虽然我从未真正去过。
那个夏天，我们曾计划九月初见面，但秋天还没来，故事就结束了。
“有人问为什么我的ID叫淤雾。“他回到麦克风前，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的呼吸停滞了。
这是属于那个夏天的秘密。七月的某个深夜，他告诉我这个名字的由来——童年时他总在起雾的早晨迷路，雾气淤积在肺里般的窒息感，像极了无法言说的孤独。
“就是随便取的。“他说。
谎言。
我的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皮肉。他抹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痕迹，仿佛那个夏天从未存在过。
直播结束后，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他的主页。新发布的视频里，他穿着我没见过的黑色毛衣。我们相识的夏天里，他只穿浅色T恤，领口总是微微汗湿。
现在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只有喉结上的那颗小痣提醒着我，这确实是那个曾与我彻夜连麦的人。
我关掉手机，从抽屉深处摸出那个天鹅绒盒子。银质的小狗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内侧刻着“FN“——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五十三天我拥有的，那时夏至刚过，白昼开始变短，而我们却以为来日方长。
我戴上它，冰凉的金属贴紧锁骨处的皮肤。三秒后，我粗暴地扯下它，链条在颈后擦出一道红痕。再戴上，再扯下。重复这个动作直到皮肤红肿渗血。
身体的疼痛奇妙地缓解了心脏的绞痛，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虐才能证明那个夏天真实存在过。
凌晨三点，刘源打来电话：“我在你楼下。“
他的声音异常清醒，显然也没睡。我披上外套下楼，看见他坐在花坛边，脚边堆着七八个空啤酒罐。
“她又发朋友圈了，“他没头没尾地说，递给我一罐啤酒，“和新男友在巴厘岛。“
我接过，沉默地喝了一口。刘源的前女友上个月刚分手，现在已经在热带岛屿上拥吻新欢，这种速度让我们这两个困在过去的人显得更加可笑。
“我今天去他们公司楼下了，“刘源盯着远处的路灯，“就站在马路对面，像个变态一样等了四小时。“
“见到她了？“
“嗯。她晒黑了。“他苦笑一声，“我他妈居然还在想她涂的防晒霜是不是我去年送的那瓶。“
我们沉默地喝酒，各自沉浸在不堪的回忆里。最后刘源说：“你比我更惨，至少我和她有过五年。你呢？连一个完整的夏天都没撑到。“
“闭嘴。“我把空易拉罐捏扁，金属边缘割破了手指。
“夏日限定舔狗。“他嗤笑。
“全年无休绿帽侠。“
我们相视而笑，笑容比哭还难看。
十二月初，我的自残行为升级了。那些抓痕已经不能满足我，我开始用小狗牌的边缘在手臂上刻字。
第一次是无意识的——听着方南直播时，他在读一首关于夏天的诗：“我们相爱时，所有星星都落在海面上。“
金属尖端划破皮肤时，我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快感。血珠渗出，形成歪歪扭扭的“夏“。看着这个数字以这种方式永远留在我的皮肤上，我哭了又笑，像个真正的疯子。
第二天，王医生发现了我袖口下的秘密。她坚持要联系我的辅导员，我以毕业压力为由搪塞过去，承诺会按时服药。
走出诊室，我把药片全部冲进马桶。我需要这种疼痛，它是我与那个夏天之间最后的联系。
圣诞节那天，方南的直播间装饰了圣诞树和小彩灯。有观众问他怎么过节，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一个人过。“
我的心跳加速。去年此时我们还不认识，但今年夏天，我们曾约定要一起过圣诞。他笑着说要教我滑冰，我说要给他织条围巾。现在围巾织了一半，躺在我的衣柜深处，像具未完成的木乃伊。
“其实...“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今年夏天有人答应给我织围巾。“
我的手指死死掐住大腿。
“估计早就忘了吧。“他轻笑一声，“夏天的事谁会当真。“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疯狂地翻找聊天记录，找到七月二十三日的对话——我发给他各种毛线颜色的照片，他回复：“灰色吧，和老师眼睛的颜色一样。“
我再也无法忍受，第一次在拉黑后主动点进了直播间。画面加载的那一秒，我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然而出现在屏幕上的不是熟悉的房间背景，而是一条提示：“主播暂时离开，请稍候...“
我如遭雷击，仓皇退出。三分钟后，我收到刘源的消息：“你疯了？他看见你进直播间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他妈一直在监视他的直播间，怕你干蠢事！“刘源发来截图，方南的直播间讨论区有人问：“刚才那个'SY'是不是夏天经常给你刷礼花的？“
方南的回复只有三个字：“不记得了。“
跨年夜，我吞下了积攒一个月的安眠药。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想看看在生死边缘，会不会想起那个夏天更细微的片段。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我仿佛看见方南在叫我“老师“，背景是六月直播间里那片虚拟的星空。
醒来时是在医院，刘源守在床边，眼睛布满血丝。“就为了三个月的网恋？“他的声音哽咽了，“那个夏天到底有什么魔力？“
我转头看向窗外。雪还在下，覆盖了所有关于夏日的记忆。有什么魔力？也许是六月他第一次叫我“老师“时的停顿，也许是七月暴雨夜他隔着电话为我弹的吉他，也许是八月十二日凌晨四点，我们同时看见那颗流星时，他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而我却在心里默念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不要结束。
出院后，我换掉了所有社交账号，唯独保留了那个只关注方南的小号。我开始认真接受治疗，按时吃药，在手臂的伤疤上纹了一朵小小的昙花——朝生暮死，恰如我们的夏日恋情。
立春那天，方南停播了。他的最后一条动态是张机场照片，配文：“去南半球过夏天。“
我摩挲着手机屏幕，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要去追赶夏天，而我永远留在了夏天的废墟里。银质小狗牌最终被我扔进了长江。在它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我想起方南曾说过的一句话：“夏天永远会再来，只是陪你看海的人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