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民心未定,世道初移;铁面入世,风语纷然
新政突临春雨急,千家冷灶万户惊。
铁笔记事无温语,人心犹在旧时情。
晨风卷霜,吹过望川关巍峨的石壁,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冷,透骨如刀。远处白雪压枝,荒原苍茫,关外依旧荒凉静谧,仿佛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血战从未发生过。可每一个守在这里的将士心中都清楚,那一夜之后,一切都变了。
霍承岳立于校场高台之上,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目不斜视地望着下方列阵的士卒,目光在两列队伍之间缓缓移动——一边是帝国的边军老卒,戎装斑驳,面色冷峻;另一边,则是刚从京城调拨而来的智械兵,通体黑甲,面容冰冷如铁,双目之中泛着幽红的光泽,分毫不差地站在原地,仿佛天生便无情绪,无意志,无畏惧。
副将持卷而上,低声禀道:“将军,第一批智械兵已全数部署完毕,遵朝廷之命,协同我军作战。是否安排编入战阵?”
霍承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一列列冷漠的金属之躯上,眼神如霜。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平稳而冷淡:“让他们先协助粮秣转运,工事修筑,暂不入战阵。”
“……是。”副将顿了顿,终究不敢多言,退下去传令。
霍承岳依旧站着,纹丝不动,心中却翻涌起难以平息的波澜。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智械入军,是顺势而为还是乱政之始?他并非不能识大势之人,朝廷既已下令,他身为边将,无权违逆。但即便如此,他心中仍有一种莫名的压抑,一支没有情绪、没有恐惧、也没有忠诚的军队,真能成为帝国的长城?
他曾在战阵之间浴血千回,也曾见无数将士死守一隅,力竭而亡。那些人临死前的目光,有愤怒,有不甘,有忠诚,有热血。可这些智械——他看不到任何情绪,只看见一张张冰冷的“人脸”,看似无瑕,实则无魂。
这些仿生的金属士卒,每一寸肌肤下都是程式与钢骨。他们不会因兄弟倒下而愤怒,也不会因城破而悲恸。他们只会服从、执行、完成——简洁,高效,冷酷。
可战争真的是数字与指令的游戏吗?
一名校尉小步上前,躬身低声禀告:“将军,零境园派来的副统正送来一份战术计划,请求由智械参与前线指挥。”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封描金命函呈上。
霍承岳接过,看也未看,直接递给身旁副将:“交给参谋处评估。”
他没说不准,也没说许可,只是像往常一样,将一份来自庙堂的心思,丢入了冷静无声的军事流程中。可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冷。
“用智械理后勤尚可,若真让他们掌握战局……那将不再是兵法,而是算法。”
他在心中暗道,从不说出口。他不是文臣,不与庙堂辩理,只以胜败为名。但他明白,真正的战争,是血肉与意志之战,不是靠一个模型算出来的最佳路线,更不是由没有灵魂的金属决定胜负。
哪怕它们能精准射杀、能迅速判断、能连续作战百日不休……可当决胜一线的抉择来临,它们是否会明白什么是“救不该救者”,什么是“弃不可弃之人”?战争中的一将生死,往往不在于算术,而在于人的选择。而智械,不会选择,它们只会服从。
夜色将至,风更冷了。霍承岳收回目光,缓缓下了高台。他步入营帐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列整齐划一的智械军阵,忽然觉得,那不是战士,更像是某个庙堂之人手中的棋子,被打磨得光滑无瑕,随时可弃。
而他,不过是棋盘边缘那唯一尚有人性的守子罢了。
冷风自西而来,卷过京城坊巷,卷过雕满桃花的木格窗,也卷过赵六郎衣襟。他站在自家“顺成木作”的铺门口,裹着灰蓝色棉袄,手里一把新磨的刨子,却无处下刀。
时下已知戌时,街市还未完全静下,可他这铺子,从申时起便没再进一位客人。对面“和泰智工坊”却灯火通明,门前来往络绎不绝。红底金字的匾额在灯下熠熠生辉,那匾是新上的,就在昨日。
“这才开张几日,动静便闹得这般大。”赵六郎倚着自家铺门,低声嘀咕。
他素来不惯在人前抛头露面,更不喜站在门前招揽,可今儿个实在是心烦,心里堵得慌。正想着进去继续修那半成的挂匾,却见对街“和泰智工坊”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下来一人,身着银青绸袍,眉目俊雅,正是白家少东白怀行。
赵六郎眼皮微跳,心下已有几分不安,白家老宅那座寿堂,便是他三年前亲手打造的,花了整整一月时日,梅花脊、藏金榫、悬纹灯架,每一刀每一凿都是他亲手下的,白老爷当年感动非常,言明赵六郎为“京西第一巧匠”。这几年白家若有红白事,皆由六郎承接。
谁知今日他竟是下车直奔“和泰”而去。赵六郎正迟疑间,却见白怀行忽又转身,朝他这边走来。
“六哥。”白怀行远远拱手,面上笑意不减,却隐有几分为难之色。
“白少东。”六郎回礼,心中却已明了几分,“可是你家老爷近日身子……”
白怀行点头,声音低了几分:“家父病重,恐不日将归仙,急需一套寿器……六哥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回实在仓促,和泰那边说三日便可交货,雕纹款式也算周全……”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像是怕伤人,又补了一句:“并非弃你之工,只是……实在为时急切。还望六哥勿怪。”
赵六郎听着,神色如常,只是那只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收紧,掌心一阵发凉。
“六哥技艺,白某向来敬重。”白怀行又道,“改日得空,定登门赔罪。”
说罢一揖,转身回到对街“和泰”,消失在那一地锃亮铜字之下。
赵六郎站在原地,半晌未动。他嘴角轻轻一抽,没说一句话,只转身进屋,将灶台边上用来引火的废纸挑了几张,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昨日才修好的图样信纸,缓缓揉成一团,扔进火盆。
火光跳起,将他脸上映得忽明忽暗。
“不是轻弃,倒像是轻弃。”他喃喃,“不是不怪,只是不知怪谁。”
这世道变得太快,从前讲究“慢工出细活”,如今却只讲“速成出形好”。那和泰智工坊里两具新进智械木工,一日之内便可完成两套家具,打磨、拼装、雕刻皆由程序自动生成,连纹饰都能以数据库中成百上千的模板一一匹配。
赵六郎手下呢?老徒一个,新徒一个,加自己,算是三个人,每天顶多出一柜一案,还得看木头风干、漆面回油。他曾自豪这些手艺传了三代,如今却成了累赘。
“将来怕是连小喜柜都没人愿意等三日了。”他自语,喉间发涩。
此时一名过路妇人牵着孩子走过门口,小娃探头探脑,嘴里喊着:“娘,那边亮堂堂的是不是能做会说话的桌子?”
妇人笑着点头:“就是那‘和泰’,你张叔家新灶台就是他们做的,还会唱歌哩。”
赵六郎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却无波,仿佛早已习惯。可那“会唱歌的桌子”六字落在耳中,却比寒风还重。
他将铺门缓缓掩上,扭头一看,徒弟小旺正蹲在角落里擦那把用了七八年的斧头,神色黯然。赵六郎欲言又止,终究只说了句:“走,歇息去。”
二人出了门,一路无语,穿过两条巷口,便到了“梨花楼”。
此处本是曲馆,后来改为酒肆,聚的是手艺人、杂行人、老百姓,不讲礼、不谈政,唯说人情事。六郎常来,今夜却带着几分异样心境。
他刚坐下不久,便有熟人唤他:“六哥,这边来坐。”
是做石雕的洪大力,还有摆摊画糖人的胡老尖,二人边喝边聊,桌上小菜一碟,烧酒两壶。
“今儿听说了没?”胡老尖朝他凑近,“和泰那两具智械今早做出个带琴音声控的八宝罗汉榻,才用了三个时辰!”
赵六郎一愣,眉毛不动,心里却发紧。
“三个时辰……”他默念,“我做那榻花了五日不止,还在床沿下藏了双转榫。”
洪大力咂嘴:“这活儿,咱们手下可做不来。不是活不好,而是咱没那机子快。”
胡老尖接道:“再这样下去,咱们这手艺人是不是都要去扫大街了?”
话一出口,几人先是一愣,继而自嘲一笑。
“扫街都快轮不到咱,街上那种清洁智械,两息可扫五丈,吸尘除湿带消毒,还不知疲倦。”洪大力语气低低,“就说了,咱这行当,活一天算一天了。”
赵六郎举杯,轻轻一饮,酒未下喉,心已微凉。他想着方才街边那妇人与孩童的对话,想着白怀行那客气而冷淡的话,想着那些如流水线般无情的智械双臂,竟觉鼻中发酸。
“要说这世道——”他低声开口,语带迟疑,“我知道变是好的,省人力、省时间,也许还能救命。可要是都靠那些铁皮壳子活着……那咱们活着,是不是就没了意思?”
几人闻言,不语。
梨花楼外,细雨初落。帘外灯影摇曳,帘内酒气微醺,一桌老手艺人就着些咸话,共度这寒夜一场旧曲。
舞台上,角儿唱着旧调:
“人生无定似浮萍,几度风雨几多情。”
赵六郎低头望着酒杯,指节轻敲桌面,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咱还能有个立足的角儿。”
无人回应,唯有戏文缓缓,一字一音,唱进心头。
正阳县春日连绵的细雨中,一辆银白色马车驶入县城。车身光滑如镜,无人驾驭,却平稳行进;两侧标着帝都徽章,尾部则绘有一枚冷峻赤金“智”字,引得街边百姓纷纷驻足。
“来了,来了,铁人也要来管咱们了。”
“听说连县令都要听它指挥,这世道真是活久见……”
市井巷尾,人声嘈杂,茶馆酒肆,皆言智械辅政已至。
县衙内,陆清和正立于堂前,他五官清癯,衣冠整饬,一双眼中带着书卷气,却藏不住连日疲惫。他望着雨中那辆徐徐停下的马车,指尖微紧。
十日前,朝廷下达旨意,正阳县为“智械辅政试点”之一,特派帝都智械署所制“丙等佐政智械”二具,分别执掌“文案调度”与“户籍税粮”两务。任命一到,县中风波骤起。
他原以为,不过是辅佐政务,未料这“辅”字,竟几近“主”。
第一日,智械“离恒”入职,直入文书房,通晓全县近五年案卷文牍,调阅速度之快,远非常人能及。县中历任书吏需十日处理的卷宗,它两炷香内已分类存档,并能迅速指出其中“常规用词错误”与“逻辑断章”。
书吏们初见尚觉神奇,几日后便人人自危。有老吏低声道:“它这般算法无情,岂不把我们全数替了?”
第二日,另一智械“纪棱”掌户籍田赋,将全县一万三千二百一十四户资料汇入其数网,精确至“亩均收成”“丁口变动”“赈灾登记”,竟当场指出十余处田籍重报与漏报。
这本是好事,却引发不小动荡——
镇北李家庄三年前失火,田亩归并未完,至今仍按旧户税收,如今被清算,须补税四百七十六钱;东城石屠户半生未登户籍,子孙却遍布数坊,被一一校对,勒令登记。
“可这些事,常人谁记得清清楚楚?”李家长孙当场怒摔户帖,“人还能讲情面,铁人只有算术!”
三日内,县中争讼之事骤起,堂前人影不绝,陆清和连断八案,心力交瘁。
第五日,智械进驻税房,将徭役换算算法一新,以“劳功均衡律”为据,重新核算徭丁之责。原本轮到秋徭的山西村,因人丁减少被提前,众村民闻讯夜半鼓噪,直围县衙门前,声言“机器人不懂春耕急,逼人荒田命”。
陆清和得讯,连夜出堂,与众人解释调度之理。天亮时分,脚步踉跄,回到书房,眉目如霜。
他不是不识新政之利——智械高效,规避冗弊,若步步推进,十年内县治定能翻新。可在此之前,百姓之怨如何消解?乡理之情如何取代?法条之外,还有千百温冷人心,岂是程序所能书?
“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叹然自语,“今却以沸汤浇之,焉得不焦?”
当年赴考之时,他曾在殿前应策,言“政以民为本,法以情为先”,今身居一县之主,却日日被这两端所困——
若顺民情,缓行新政,恐有“懒政之嫌”;若奉朝命,疾推铁律,又伤百姓之根。
“上不违圣旨,下不失民心。”他夜书八字,反复推敲,却仍觉苍白。
昨夜,一桩更令他困扰之事发生:文书房书吏赵籍在当值间自请辞任,理由只有一句——
“智械虽无心,却亦无情,小人无用,甘退。”
陆清和接到辞帖时,良久无语。赵籍是他亲自提拔,从案吏一路调至正本职,是县中最稳之人。如今连他也辞,余人岂不人心惶惶?
这一夜,陆清和坐在案前,摊开“离恒”交来的“政务改良建议”,字字精准、句句明晰。可他却只觉眼眶发涩,仿佛那纸上的墨,不是笔写,而是人心血泪。
他仰头望窗,窗外雨停初歇,一缕阳光落在阶前。远远传来鼓声,乃衙后学舍晨读之音: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他闭眼听着这熟悉的八字,心头百感交集。
他知道,庙堂已落子,智械将不可逆地改造这世道。而他,作为这场变革的执行者,又何尝不是被裹挟之人?
但至少——在这一方县地,在这万户百姓之间,他尚有一口气,一张案,一支笔,可为人书情,可为政留魂。
“若无人心,此政便无根。”他低语,“我陆清和,便是要守这根。”
翌日春和景明,田畴初绿。可这暖风和日下,百姓心中却并不安稳。自从朝廷命下智械辅政,县令陆清和虽极力缓行,终究挡不住一场自上而下的“革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最先起波澜的是北乡三里铺。
三里铺原为旱地之地,年年靠天吃饭。往年耕种靠牛,一家两口人忙活三四日方能整完一亩薄田。而今县中推行“智械农辅”,送来了两架“春犁”智械,一架半人高,形似耕牛,尾部带旋翼,内藏能芯。由县吏统一调度,入村不到半日,便将整个三里铺四十亩春田耕完。
庄头李五原是最先叫好的。他拉着儿子站在田埂上,眼中满是惊喜:“这东西干活不带喘,地翻得匀,苗也不压,比牛还听话!”
可喜悦转瞬即逝。到了下旬,县里下通知,要将明年耕牛登记减半,若仍使用牲畜耕作,不仅不给种子补贴,还要额外收“牲畜保田税”。这条一出,村中炸了锅。
“牛咋就成了罪了?”老农徐石头拍着膝头道,“祖祖辈辈都靠这头牛活命,如今说换就换?”
更有乡民担忧:“这犁倒是快,可若哪日这铁货使不得了,咱这地还认得人不?”
除了农田,变化更明显的,是“春蕙女塾”。
春蕙是县中最负盛名的女塾,原本授蒙写字、教女红规矩。如今朝廷提倡“智教系统”,将新型智械“知典”配入县学之中。据说它不仅能背诵诸子百家、通解春秋,还能自订课程、考核问答,百问不厌、日夜不倦。
一些富户开始不再将女儿送往女塾,而是自请智械入府,一对一“智能教读”。春蕙塾中老教书钱先生,已至花甲,唏嘘不已:“讲的是礼义仁信,学的是知书达理,可若无情通人性,学得再多也不过是书匠。”
更引人议论的是婚丧喜事。
城中南街谢家嫁女,请来“智礼师”司仪主持大礼,一身白衣银面,举止有礼,咬字清晰,一板一眼地唱着红事吉辞,不失一字不差。可宾客之间,却无人欢笑。
谢家长辈低声感叹:“冷是冷了点,倒也规整。”却有人悄声道:“规整归规整,就是没那‘人情味’。”
葬礼更甚。县中有位高龄老儒过世,孙子不远千里从京中带来“智葬官”处理丧礼,仪程整肃,却让吊唁者如临公堂。有人祭拜时不慎打翻香炉,智械竟当场出声:“违礼程者,请改正。”
宾客愣住,堂中冷风阵阵,老者灵前,竟无人敢哭出声。
变革一浪接一浪,百姓虽未反抗,却也未心安。
茶肆之中常有议论:“再这样下去,咱们连老祖宗的规矩都要换了。”
也有人乐观:“铁人也好,总比那些贪吏强。不会吃喝,不受贿,还公道。”
声音两极,人心动荡。
某日清晨,县署门前张贴一纸公告:
“自本月起,智械协办婚育、税赋、学籍、田亩、工役诸务,有事可前往智务处登报。”
白纸黑字,字字清楚。县中小民望着,半晌不语。
有老者叹:“这是要让铁人管咱喽。”
风过街角,纸张微动,阳光洒落在字面上,映出一丝冰冷的光。
而在县署深处,陆清和伏案疾书,批阅新一轮智械送来的月报。纸上数据清晰,流程规范,每一栏都近乎完美。他望着这些数字,忽觉一阵空旷。
他缓缓起身,步至堂外,眺望着正阳县的街市——一如往常热闹,却又处处新异。他心中无声而问:
“这城……还是我记得的那座城吗?”
万象已动,人心未定。而这变革的潮水,仍在奔涌而来,毫不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