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皇帝的亲戚们
一 皇帝的关系网
皇帝的亲戚有两个系统。一是内亲,即通过血缘派生出来的各种皇室成员,有皇帝的叔伯、兄弟、姐妹、子女等;二是外戚,即通过婚姻结成的各个嫔妃之家。就皇帝自身看,妃子多,孩子就多;就皇帝后代看,孩子多,亲戚就多。一般说来,每个皇帝都可能有数以十计的皇子和公主,亦即数以十计之数倍的王妃和驸马。是可知,皇帝亲戚的多少主要取决于外戚数量。就此言,外戚决定内亲。可以说,皇帝有多少嫔妃,就有多少个外戚之家。更重要的是,外戚本身也有亲戚。一个女人拉近了一个家族和皇帝的关系。于是,这个家族全都成为皇帝的亲戚。进言之,元春为妃,不仅贾府一家和皇帝结亲,和贾家相互联姻的王、史、薛三大家族也和皇帝有了某种沾亲带故的特殊关系。[1]一个女人嫁给皇帝,四大家族都成了皇帝的亲戚。某种意义上,这个亲属圈几乎可以无限地扩展下去。如此一来,不光理论上,实际上也是如此,皇帝的亲戚遍天下。于是,家天下由一家天下变成天下一家。这种过程和状态不完全是幻觉。它有着人情世故和家常伦理的深厚基础与广泛支持。
家使天下成为一体。家天下成为一种最理想的政治格局。人们从不怀疑家天下的正统性和道义性。家天下的每一家都以自身的存在支撑着家天下的秩序。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家天下只能让人看见天家,却看不清人家。二十四史作为“二十四姓家谱”,虽然让人看明白了两千多年中这二十四姓家里的门道,但溥天之下无数的小门小户和世家大族的日常生活和内部情况,人们却所知寥寥。所幸《红楼梦》以一种“无朝代年纪可考”[2]的方式,向人展示了一个普通皇亲的家族世界。[3]
贾政生日,元春被封贵妃。看似巧合,不无深意。因为在这天,贾政正式成了皇帝的岳父,至少是皇帝的岳父之一。这样,贾府已不限于公侯府邸一种身份,更有了皇亲国戚的特殊身份。皇帝的亲戚多得数不过来。从皇帝角度看,纳妃只是扩大自己亲戚圈的例行程序,小事一桩。从贾府角度看,却是欢天喜地的大事。
对贾宝玉来说,虽然已贵为皇帝的小舅子,也就是个小国舅,[4]但这个特殊身份并未给他的言行心态带来任何变化。因为,这个身份在他心中还不如秦钟的病情更重要。“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5]
国舅的身份,对王熙凤来说,或许也只是一种调侃,却很有意思。贾琏出差回来,凤姐看房内无外人,便调侃说:“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6]
人们心中不仅对皇帝充满了想象,而且对和皇帝有关系的人同样充满了想象。这种想象的本质在于,依据皇帝的态度来决定自己的行动。“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见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7]贾母死,“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8]可见,皇帝和贾府的关系远近,决定了人们对贾府的态度。这不光说明了人们的势利,更说明了皇权对家族兴衰的决定性影响。家族越大,和皇权的关系越深,对皇帝的依赖性越强。正所谓“一闻降旨,阖家如有所失;一闻喜信,阖家如有所得”。[9]
在百姓眼中,贾府和皇帝差不多就是一家人;但在贾府心中,家国终究有别,皇帝还是皇帝,贾家还是贾家。“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这说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10]周瑞老婆也给王熙凤说:“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是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11]遑论常人,就连冯紫英这样的豪门公子,也未能免俗,同样持有这种逻辑。一次,他给贾政带来四样宝贝,要价两万银子。“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说买不起。冯紫英问:“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的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12]
究其本质,人们对皇亲的想象,源于对皇帝的想象。但这种想象并非单纯的想象而已。首先,它有其观念性。民众对抗官府的有力武器,就是两条,花自己的钱,住皇上的地。这样,自己和皇帝之间就有了最为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任何人无法切断,就连官府也无能为力。在这种想象中,皇帝成为民众的挡箭牌。它客观上起到了保护民众免遭官府欺压的心理作用。至少民众内心相信,自己住在皇帝的地盘,自然就是皇帝的人,皇帝必然会保护自己。应该承认,这是民众生存的基本信念。这种信念有助于民众保持心理平衡,自我调节,应对生活。一次,倪二醉酒发疯,挡住了京兆尹贾雨村的轿子。
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13]
作为京城的最高地方长官,贾雨村说京城地界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都应怕他、敬他。这完全符合贾雨村的观念逻辑。但倪二搬出皇帝,对抗贾雨村。言外之意,除了皇帝,谁也管不着。这是一种典型的“皇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所以倪二才敢借酒发疯,大呼“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虽然醉话未必当真,但有时醉话最真,因为它反映出来的是最质朴的社会常识。尽管它面对官府产生的实际效力有限,甚至可能毫无效用。其次,不容否认的是,对皇帝的想象确有实际的作用,并能发生真实的联系。因为,皇权秩序中存在一种关系延长线。在这条延长线上,皇帝和农妇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也就隔着三四层。以刘姥姥为例。刘姥姥的女婿狗儿祖父姓王,做过小京官,曾与王夫人之父连宗,认作侄儿。[14]刘姥姥借此由头,来到贾府,和贾府重新接上关系。王夫人之女贾元春贵为皇妃。如此,刘姥姥和皇帝之间也就有了某种关系。这种关系就是典型的延长线关系。所谓延长线关系是一种循环性的近乎无限的关系网络。它蜿蜒曲折,重叠交织,盘根错节,层层叠加,构成了皇权秩序中的复杂关系网。
一个社会关系越复杂,人际关系就越密切,人与人之间交往或发生联系的可能性就越大。在中国这样一个典型的关系社会(何况古代中国人数比现在少得多),运用“六度空间”(又称“六度分隔”)理论,[15]可以说,经过三四度,每个老百姓都能和皇帝建立联系。比如,刘姥姥经过狗儿→王夫人→元春就和皇帝建立了联系,中间隔了三层。古人也有“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之说。可见“三”并非笼统言之,似乎有其定数。不妨说,“六度空间”在中国古代很可能只有“三度空间”。是可知,“天高皇帝近”原理确乎有着某种现代科学理论的有力支持。
皇亲不等于皇权,却象征着皇权。这样,贾府便成为皇权的象征。在贾府这条皇权延长线上,有两个人具有标志性意义,一个是贾雨村,一个是刘姥姥。二人构成了皇权延长线上方向不同的两个线头。贾雨村此前虽然当过官,但和皇帝之间并未有直接联系。只有通过贾府,贾雨村才算真正接近了皇帝。至于刘姥姥和皇帝的关系,则通过一种貌似虚拟实则真实的方式将皇权延伸至民间。[16]刘姥姥进入荣国府,等于进入了皇帝的视线;刘姥姥和贾府发生联系,等于和皇帝有了关系。这样,便有了“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的民谚。
王熙凤对刘姥姥说道:“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17]所谓“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这种现象绝不会在西方历史上出现,即西方绝无“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这种事。俗语说,“皇帝也有穷亲戚”,“皇帝家还有几门穷亲戚”,这些皆可视为“天高皇帝近”的通俗说法。某种意义上,刘姥姥和贾府的关系正可视作“天高皇帝近”的初级版本。一个乡村老妪,仅凭八竿子够得着的早年社会关系,再加上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沧桑阅历,就能七拐八拐地走进贾府,进而和贾府当家人之间建立起不容回绝的“亲情”关系。
“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之所以成为“天高皇帝近”的另一种更为生活化的生动表述,是因为,某种意义上,全国百姓不仅是皇帝的子民,还是皇帝的亲戚。这种皇帝的亲戚固然有其虚拟性和想象性,但同样也是真实的。因为它符合“天下一家”的传统观念和深刻心理。尽管天下一家只是家天下的观念投影和倒置,但它产生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使人们得以分享天下的荣耀和皇家的光彩。天下一家人的说法,把天下人无远近、无亲疏、无差别地拉到了一家,从而自然地将全体民众由皇帝的子民合理转换为皇帝的亲戚。子民略显空泛,亲戚就很实在。不过,从子民到亲戚,并不存在任何过渡,它是一种高度重合的话语循环,换一个说法表达同一个意思。无论是子民还是亲戚,都是一大家子。在大家庭的表述和想象中,以皇帝为大家长的天下一家人的感觉就显得非常亲切和温馨。
贾家是皇亲,贾家和乡下财主结亲,某种意义上,就是将皇亲从贾府延伸到乡下。凤姐对巧姐说:“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走到跟前,刘姥姥笑道:“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像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说:“你说去,我愿意就给。”[18]国舅的女儿嫁到农家,乡野村妇和皇帝也就有了关系。
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刘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19]
贾琏对贾政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也说:“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打发人请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20]
其实,在此之前,贾府对刘姥姥生活上的救济帮衬,也可以视作皇权秩序的正当扩展。在这个过程中,刘姥姥和贾府不仅有了联系,而且有了感情。这种感情充满了乡野的朴素。所以,当王熙凤问“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姥姥便指着青儿,千恩万谢地说:
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吓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吓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