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白蛇郎君
嗓音不高,却透着股子阴沉劲儿。
这声一起,场中方才还乱哄哄、叫骂推搡的一众泼皮无赖,竟是瞬间没了声息。
就连跟前那几个练家子,也是眼神微变,不约而同地停了动作,场面蓦然一静。
人潮往两侧悄然一分,让出条道来。
便见一人白衣胜雪,手持折扇,自那分开的人隙中,缓步踱来。
面色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清白,身形也略显单薄。
瞧这模样,若非周遭那些泼皮,一个个噤若寒蝉、眼神躲闪。
任谁见了,怕不都得当成个体弱多病的白面书生。
姜仁足下踏着的黄皮汉子,本已经放弃了挣扎。
骤然听见这一道声音,像是见着了救星,挣扎着便要探头爬将出去,嘶声力竭地嚷道:
“白二哥!救我!剐了这不长眼的小杂种……”
嚷声未绝,却骤然变了调,仿佛喉咙被无形的手猛地扼住,只余下“嗬嗬”的漏风声响。
姜仁眉梢微动,目光垂落。
只见那汉子脖颈间,不知何时已是红肿一片,鼓胀如拳,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来。
姜仁道行不够,瞧不出深浅。
身侧的徐永盛,却是不声不响往前踏了半步,隐隐将姜仁护在了身后些许。
口中沉声喝问:
“白蛇郎君,莫非你也想掂量掂量我六合武馆的拳脚?”
话音依旧带着硬气,可听那腔调,却比方才沉了几分,显是忌惮得紧。
“徐师傅放宽心,今日非是寻你们武馆。”
那白衣书生闻言,手中折扇轻轻一展,面上带笑,似浑不在意:
“再者,贵馆主远游未归,单凭几位,怕是也拦不住白某。”
语声平缓温润,透着股子斯文气。
可不知怎地,姜仁听在耳中,却无端觉着一股阴冷,像是被什么凶毒之物给盯上了。
徐永盛身形未动,眼神依旧沉凝如水,却终究是抿紧了唇,未再开口。
瞧这模样,心底已是默认了那白衣书生的话。
那白衣书生倒也不紧逼,目光一转,落在了姜仁身上,面上笑容和煦依旧:
“想来这位便是小姜先生了?说来惭愧,同住一条街,竟还未及登门道贺,失礼,失礼。”
姜仁闻听此言,目光陡然一凝,心头瞬间雪亮。
琅琊城中,“先生”二字,除了授业的夫子,便只惯用在海师身上。
对方一口道破“先生”之称,显是已然知晓自己通过了钦海司试炼、得授海师职衔之事。
就连自个本人,都是昨夜将近子时,方才在钦海司登名画卯。
而眼下,日头怕是还未升过三竿。
这消息传递之快……
足见那海蛇帮,绝非等闲地痞流氓,怕是在那守备森严的镇海司里头,也自有其耳目与门道。
檐下微风,吹不动那白衣书生半分衣角。
目光落在姜仁脸上,语声仍旧温和如初:
“说起来,小姜先生府上,与我海蛇帮这点微末营生,本也算有些渊源。”
姜仁眼帘微抬,未置可否。
那边厢,白衣书生似是浑不在意,只朝身侧略一偏头。
自有那精干随从,自怀中摸索一阵,递过一纸物事。
“令尊当年手头不宽裕,寻我们帮里拆借些许,周转开了。”
“我们呢,也图个安稳利钱,本是街坊邻里,互通有无的好事,这些年下来,倒也和气。”
顿了顿,目光扫过姜仁脚下狼狈的身影:
“如今却生出这般不痛快,这里头,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音方落未落,姜仁脚下那黄皮汉子,身子又是一阵猛烈扭动,喉间“嗬嗬”作响。
偏生口中断续不清,只余些无意义的嘶鸣。
姜仁垂目,看着脚下那张憋得发紫的脸,心头已是了然。
前身爹娘借钱不假,契书大约也是真的。
只是这五百两的数目……怕是这汉子贪心不足,私下之举。
见姜仁默然,那白衣书生也不追问,只将那纸条递还回去。
身后随从眼疾手快,双手接了,不等吩咐,已是踏前一步,气息沉凝如铁。
徐永盛在旁眼皮一跳,暗中扯了扯姜仁衣袖。
那随从却不管这些,径直将纸条凑到姜仁眼前,让他瞧清楚上面的画押。
姜仁刚看清个名字,纸条已被那随从倏然收回。
两指一捻,揉作一团,旋即俯下身去,看也不看那汉子的惨状,只将纸团塞入其口中。
“呜…呜哇…”
黄脸汉子双目圆睁,徒劳挣扎几下,喉头滚动,终究是囫囵咽了下去。
“些许陈年旧账,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白衣书生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
“今日权当是我海蛇帮,送与小姜先生的贺礼罢。”
微微一笑,意态悠然:
“此间事了,前尘两清,小姜先生以为如何?”
姜仁面上沉静,眼底却似有波澜微兴,只一霎便复归平寂。
默然片刻,终是足尖微挪,缓缓撤开了力道。
他这边一松劲,檐下那几条一直紧绷着的汉子,立时如得了赦令,呼啦一声拥上。
七手八脚将那瘫软的黄脸汉子搀起,护着便朝后街退去,动作倒是麻利得很。
见得事了。
那白衣书生折扇“啪”地一收,冲着这边厢含笑点了点头,步履不见半分迟滞,转身便施施然去了。
正主都走了,街面上那些个泼皮闲汉,立时便如受惊的雀儿,呼啦啦作鸟兽散。
只余下空落落的街面,仿佛方才那场对峙,不过是南柯一梦。
武馆门口那几位悬着心的教习,也才各自暗松了口长气。
就连一旁的徐永盛,一直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肩背都仿佛松泛了几分。
显见方才那看似温文的书生,实则予了他不小的压迫。
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姜仁脸上。
见少年面上,犹带着几分未散的郁结,不由得摇头轻笑,语带几分过来人的揶揄:
“怎么,小子,心头还不忿呐?”
顿了顿,下巴微抬,带着点江湖上的糙理儿:
“待你哪日拳头比他硬了,什么道理都好说,什么气儿也就都顺了。”
言罢,不再多说,转身便朝武馆内走去。
行出两步,察觉身后没动静。
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只沉声喝道:
“傻站着作甚,给你备下的汤药,早都浸润妥当了,误了时辰效力减半,馆里可不兴退还银钱!”
姜仁闻言,脸上那点子紧绷之意倏然散去。
连忙应了一声,抬步紧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