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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天气似乎永远都很晴朗,但其实,高原的天,善变得更让人措手不及。一天有四季,这是很多人对高原天气的感受,我们对这种频繁的变化并没有太多感觉,因为已经习以为常。
这不,下午太阳还明晃晃的,到了黄昏,空气就一下子冷冽起来。阿妈把牦牛赶回圈里,忧心忡忡地说:“大概会下雪啊。”我说:“下雪不是家常便饭嘛,有什么可担忧的呢?”阿妈望望远处,说:“下了雪,你阿爸回来的路不太好走啊,万一他再喝一点酒,更叫人担心呢。”
我的阿爸叫多布杰,他今年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脾气温和。平常的时候他风趣幽默,遇到事情的时候他又表现得勇敢坚毅。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只是偶尔有点贪杯,害阿妈担心。这次去县城,阿爸肯定会喝点酒的。姑父肯定会热情地把浓烈的青稞酒一次又一次地给阿爸斟满酒杯。阿爸自然不会拒绝。他喜欢烈酒,在家,没有人陪他喝酒,他常常觉得兴味索然,到了姑父家,自然是要喝个痛快的。阿妈不喜欢阿爸喝醉,但是,她也从来不为此责备他,毕竟,酒会让阿爸开心。开心起来的阿爸十分可爱,像个孩子,率真顽皮到极致,见到花儿会摘下来插到帽子上,见到羊羔会抱起来亲吻,我们还挺喜欢这样的阿爸的。
前天一早,阿爸就骑马去了县城。姑姑和姑父在县城开了一个百货小店。爷爷去年生病,为了方便他在县城就医,姑姑把爷爷接到她家照顾,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阿爸平均两个月会去一次——骑马去,偶尔也会绕一段远路到河对面的公路上拦个便车——送一些新鲜的牛奶和肉给姑姑。爷爷永远都无法习惯县城里那些装在各式各样纸盒里的牛奶,所以,阿爸每去一次,他都会觉得特别开心。阿爸从县城里回来的时候,还要带些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比如茶砖、青盐、面粉、土豆、砂糖之类,还有男人用来讨好女人而女人永远也不嫌多的装饰品。反正阿爸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给阿妈带礼物,琥珀项链啊,松石戒指啊,头巾啊,手套啊之类。阿妈也几乎会把他送的首饰全部戴在身上,她从来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嗔怪男人乱花钱。阿妈拿到礼物,无论那是什么,都会欢天喜地地道谢,不厌其烦地试穿试戴,让送礼者反复地欣赏。她会让送礼的人收获最大程度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这也是给予馈赠者的一种巨大的鼓舞,让他下次出手更加慷慨大方。我觉得阿妈又聪明又可爱,这大概也是阿爸乐此不疲地宠溺阿妈的重要原因吧。
在我们草原,角百灵大概是最先从梦中醒来的鸟儿,天还没有亮,它们就用清脆的叫声叫醒草原。我的好伙伴、好兄弟僧札进了帐篷,轻吠两声,它是在叫阿妈起床。阿妈听到大獒的轻唤,立即就起身,她忙碌的一天自此开始。阿妈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挤牛奶打酥油,然后匆匆地煮一点茶,拌了糌粑[1]吃了,就赶着牛走了。晾晒曲拉[2]、收拾牛粪和取水的事则交给我做。
爷爷生病后不能再跟阿爸一起照顾牛羊,阿爸就把家里的羊全部卖掉了,但牦牛是阿爸的心头肉,一只也舍不得卖。我家的牛群很大,黑压压一片,是我们家的财富,也是我们家的骄傲。但照顾这些牛,成了我们一家人最艰巨的一项工作。平时都是阿爸和我在放牧,阿妈一般留在家里,做打酥油、拾牛粪、背水和煮饭等等家务。
这几天,阿爸不在家,阿妈不仅要做家务,还要去放牧。我本应该跟着阿妈一起去放牧,有我在,阿妈就会轻松很多。但是,今天我得留在家里,因为昨天我们从山上捡回来了一只受伤的小黄羊,我得在家里守着它。
我说的黄羊其实是一种很美丽可爱的高原野生羚羊,它们还有一个学名叫作“藏原羚”。这个新鲜又陌生的名字是阿爸教给我的,阿爸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有两年连续去给一个高原野生动物考察小组做过向导,是那些人告诉他的。除了“藏原羚”,还有很多动物和植物的普通话名字阿爸都知道,他还会把这些念起来十分拗口又好笑的名字教给我,这也成了我和阿爸相处时的一种乐趣。藏原羚是一种极可爱的动物,它们身上长着润泽柔顺的黄褐色的毛,屁股上却长了一团白色的毛。这片白毛很有趣,看上去像颗心。它们四肢修长,跑起来轻盈灵动,是原野上可爱的精灵。
阿妈说:“你阿爸今天下午应该就会回家来。他回来的时候,如果醉酒了,你要给他安顿好马,煮茶给他喝。”
阿妈的话,我都一一牢记:照顾好阿爸,照顾好马,当然还要照顾好家。
我和好兄弟僧札送阿妈出门时,我感觉到点点凉寒钻进脖子。
啊,下雪了!
酝酿了一夜,雪,终于在清晨飘落了。
冰清玉洁的雪花,迅速在空中密密地绽放开来。
“下雪,你也不用担心,晚上雪大我就会赶着牛去后山我们的那个旧牛圈暂住,那里还有我们以前用过的炉子和剩下的干牛粪。如果你阿爸今天回来,他要找我,就让他去那里。”说完,阿妈望望天,回屋里又拿了一袋糌粑和一块干肉,装到她驮在牛背上的褡裢里,转身离开了。
僧札送了阿妈一程,又回来了。我知道一定是阿妈让它回来的,我一个人在家阿妈不放心,有僧札陪我,她才踏实。我虽然比僧札大几岁,但生日却是同一天,巧得很。阿爸说这只像小狮子一样的獒犬会成为我最忠诚的朋友、最真挚的兄弟。果然,僧札没有辜负阿爸,天生跟我就有亲近感,除了不会说话,它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样。它聪明,忠诚,友善,最重要的是特别帅,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只獒犬都英武俊美。它一身黑色的长毛又柔软又顺滑,鼻子两侧的脸颊是金铜色的,同色的还有四只脚爪,我的僧札看上去像是穿了四只金铜战靴、戴了金铜面具的斗士。僧札最有灵气的当然是它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明亮,藏在丰茂的长毛里,闪着纯洁又热烈的光芒。
雪,越来越大,雪花侵染了整个原野。
僧札在雪地里跑了一圈,回来时,黑色的长毛里藏了雪花,它摇动着身子,把雪花抖落,像只快乐的小狮子。
我也喜欢这洁白的世界,但我不能像僧札那样贪玩,有好多活儿要干呢!首先要把从牛奶里分离出来的酥油按阿妈嘱咐的那样储进皮口袋里,再把曲拉均匀地铺在氆氇[3]上,晾开,等雪停了放到太阳底下晒干。
圈里的牛粪也要清理,那可是一项大工程。不过,晚点再做,还是先给受伤的小黄羊看看伤口吧。
小黄羊受伤的部位恰就在它的心形屁股上。我们并不知道它是怎么受的伤,遇到它的时候,它可怜兮兮地倒在一片水洼旁边,屁股上的白毛染了鲜血,它努力想要站起来,但两条后腿都不给力。我和阿妈把它带回了家。回到家,阿妈查看了它的伤口,判断是被狼或者其他动物咬伤的。阿妈细心地给它清理了伤口,把草药嚼碎给它敷在伤口上,还缠上一片布条。
小黄羊虚弱地躺在毯子上,阿妈嘱咐我暂时不要动它,只需要守护着它,尤其要防备着僧札靠近,万不能惊吓到它。我按阿妈交代的那样,并没有过多打扰它,只是在它身边放了牛奶和青草,只希望它有了一点精神之后,可以吃点东西,增加一点体力,尽快好起来。
看过小黄羊,我拖着僧札去牛圈里收拾牛粪。僧札当然不能帮我干活啦,但我还是要把它带在身边,主要是害怕我不在的时候它粗声笨气地搞出动静来,吓到小黄羊。
我来到牛圈里。今天早晨的牛粪不太多,而且牛儿们也很乖,基本在固定的位置排便。我把双手和上半身从袍子里褪出来,两只袍袖系到腰上。平时若不下雪,我只需要拾起整坨的牛粪,使一点力气抛出去,牛粪坨就变成了牛粪饼子。就地这样晾晒,天气好的话,牛粪饼晒上两三天,就可以垒到牛粪垛子上了。我家的牛粪垛子就在我家帐篷的左边,很整齐,那是阿妈勤劳的证明。今天下雪,就不能把牛粪直接抛在地上,要整坨地捡起来,一个一个整齐地拍到牛圈南边的那片石头墙上。
牛粪是我们草原人家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件东西,烧茶煮肉取暖都离不开它。牛粪有时还会成为别人判断一户人家的日子是否过得红火、女主人是否持家有方的标准,牛粪垛子越大越整齐的人家,越能够得到别人的赞美和敬重。有一些人家的女主人,为了得到别人的赞美,还会用牛粪摆出一些特别的造型,或者给牛粪垛子刷上一些有颜色的图案。当然,那都是家里人多、有富余劳动力的人家,像我家的状况,是肯定做不到的。
草原外的很多人觉得牛粪很脏,但是我们却觉得牛粪很干净,它是鲜美的青草变成的,怎么会脏呢?牛粪不仅不脏,反倒令人对它充满爱意和敬意,它们燃烧自己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便利,它们燃烧后冒出来的烟对我们来说都是有贡献的。我们住的黑牛毛帐篷,从屋里向外看时,会从细小的缝隙里看到阳光,但如果外面下雨,屋里完全不会漏雨。有的人还专门来研究我们的黑牛毛帐篷,他们说牦牛毛疏水,纤维还会膨胀,所以不漏雨。我们草原上的人却有另外一种说法,那就是我们常年在帐篷里燃起的牛粪火冒出的烟会生出一种叫作“烟渍”的东西,长年累月的烟渍在帐篷内侧形成一层重要的保护膜,防雨防潮,但又保持着透气和透光,简直妙不可言。
收拾完牛粪,我又去帐篷后面的那个小河里背了一趟水。
有时候,我们也从布曲取水,但家后的那条小河更纯净,它不是从雪山来的,它是从草丛里冒出来的,清澈明亮。阿爸选择在这里搭帐篷,也跟这眼地下泉有关系,虽然它比布曲远那么一点,但,阿妈更喜欢从这里取水。
今天我把水背回来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因为下雪,还因为僧札总不听话,我怕它贪玩跑远。
做了这半天的家务活,倒也不觉得累,但是很饿。
我们的食物品种并不丰富,糌粑、奶、茶和肉,有时还有面饼和土豆,几乎日日重复。
我把干牛粪丢进炉子里,点着。放上茶壶,加水,敲一块茶砖,煮茶。茶烧开,捏一撮青盐丢进去,加入新鲜牛奶,等沸,一壶香喷喷的奶茶就煮好了。
我一边喝烫烫的奶茶,一边重新在炉子上放一口铜锅,锅里加上刚取来的水,再把昨天煮熟的牛肋巴放进去重新煮热。嗯,一个人也要吃点肉啊,阿妈每天都会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地吃东西。
牛粪在炉子里燃烧,蓝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这一炉美丽的火,仿佛就是牛粪繁茂的枝叶,诗一样在这盛夏的雪天散发着独有的美丽。
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开始唱歌,牛肋巴在滚水里轻快地跳起舞来,肉的香味弥漫在孤单的黑帐篷里。
我取出暗褐色的木碗,放进半碗糌粑和一小块酥油,提起茶壶倒上一点奶茶,又捏了一撮白砂糖和曲拉,一手执碗一手在碗里抓拌。拌好后,抓起一小把,手掌轻轻一握,一只香甜的小菱角样的酥油糌粑就成形啦。把锅里的肉捞出来,我开始享用美味的食物。
阿爸阿妈同时不在家的时候并不太多,但我还是很习惯地做着这一切。雪山原野之间长大的孩子,学到的第一个本事就是照顾自己,然后才学习怎么放牧牛羊。
好兄弟僧札也凑过来,因为我也给它的食盆盛满了肉汤,并把厚厚的烤饼掰碎泡进汤里,当然还有美味的肉骨头。
“吃吧,僧札!”其实还没有等我招呼,僧札已经把那颗巨大的头颅凑过去了,吧嗒吧嗒吃得欢实极了。它这吃东西吧嗒嘴的习惯可不好,可是它永远也改不了,我只得原谅它。
我把受伤的小黄羊和它身下的毯子拉到炉子旁边,这样会暖和一点。此时它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依然一副很孱弱的样子,但是它不发抖了。它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僧札吃东西那吧嗒吧嗒的动静都会让它发抖。我相信阿妈的判断,这小家伙肯定是被狼或者大鹰追过,显然受到过比伤口更致命的惊吓。
我把糌粑掰成小块,放在小黄羊嘴边上,那里还有一些新鲜的草,但这香喷喷的美食并没有唤起小黄羊的食欲,它依然蜷缩着没有动一下。“吃点东西吧,可怜的小家伙。”我无限怜爱地抚着小黄羊的脊背,轻声地说。
吃过饭,僧札和我都有点犯困,炉子里的火还燃烧着,整个帐篷里都很暖和。我把那张巨大的皮褥子盖在自己和小黄羊的身上,稍稍眯起眼睛,倚着僧札粗壮的身体小憩了一会儿。
当我睡醒,走出帐篷,帐篷外面的世界却变了样,山和原野被雪覆盖,绿色的原野已经变成了白色。
我透过不明朗的空气,看着这个孤旷的世界。
雪花像一只只玉蝶漫天飞舞,布曲仍然唱着歌儿流向他自己选择的方向,河对岸那条孤单公路依然那样忙碌,从南向北或者从北向南的汽车,仿佛永远也没有想要稍稍停留的意思。公路更远处是常年积雪的大山,大山更远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有去过。
不过,阿爸说了,等他这次回来,就要重新送我去城里的姑姑家,在那里等到九月,我就要读一年级了。云丹群培老师说过,即使是草原的孩子,也应该到学校里去,读书,才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