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在第比利斯郊区,大多数街道没有名字,到处都是由苏联式高层建筑组成的街区,一个个街区又聚成小区,凯尔奇街就位于其中。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没有历史建筑,没有喷泉,也没有纪念社会最伟大成就的雕像,只有一栋栋高楼林立在街道两侧,偶尔有另一座建筑夹在其中:轻工业学院,它建在高地上,四周环绕着云杉树;幼儿园;市立中学;住房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一个小型购物中心;还有街道尽头的智障儿童寄宿学校,当地人称之为“白痴学校”。

没人能记得,是谁在1974年提议,以克里米亚半岛上一个城镇的名称为苏联格鲁吉亚的一条街道命名;1942年十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夏日的微风将黑海海水的温热气息吹进内陆时,纳粹军队对那个城镇的采石场发起闪电袭击,俘虏了数千人。不过,现在这里没有船只,也没有从海上吹来的微风。时值晚春,烈日当空,柏油路升腾起热气,高高的枫树被晒得蔫蔫的。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一条躺在附近的狗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汽车狂吠,直到汽车拐过弯去。狗百无聊赖,沮丧地看着汽车远去,然后转过身,回到尘土中打滚。

凯尔奇街没有英雄,不像它的名字来源。在纳粹军队包围凯尔奇市,包围犹太人和非犹太人时,一万名被围困的苏联勇士发起了勇敢而无私的抵抗。最终他们失败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战后苏联当局没有将凯尔奇评为“英雄城市”。当局的决定意味着这座城市将不会获得国家援助,只能依靠自己重建。直到1973年,凯尔奇才被授予“英雄城市”的称号。一年后,从第比利斯到提阿内蒂的道路的第一段改名为凯尔奇街。一个接一个,那些经历了伟大的卫国战争的当地人逝去了:在公共假日戴上勋章到街上散步的男人们;行动缓慢,神情庄严,挺起单薄的胸膛,在阳光下走来走去的男人们;把斯大林的照片挂在客厅墙上的男人们。当他们的时间到来时,他们把祖国托付给了他们的子孙,这些孩子今天仍然生活在凯尔奇街上或者凯尔奇街附近,穿梭于家庭、幼儿园、学校、商店和工作之间,他们的全部生活都包含在这个社区中。苏联解体后,他们的生活分崩离析。一些居民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其他人走出房子,在街角混时间,或者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参加集会或罢工。有些人把客厅墙上的斯大林照片取了下来,有些人干脆放弃了生命。

在晚春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在“白痴学校”的洗漱房里,莱拉站在喷流的热水下,低着头思考。

我必须杀了瓦诺……

莱拉一个月前刚满十八岁,还住在学校里。

我要杀了瓦诺,然后任他们处置。

莱拉关上水龙头,蒸汽从她纤瘦的身体上升起,她的脊柱在后背中央清晰可见,像一根扭曲的绳索,从她纤细的腰一路延伸到颈下。

我要杀了他,她一边想着,一边把手臂伸进卡其色衬衫的袖子里,扣上扣子。她旁边有一把学生椅,黄色木头受潮开裂,变软。椅子上有一些洗衣皂屑和一把缺了一半齿的梳子,衣服搭在椅背上。莱拉把腿伸进裤子里,衬衫塞紧,系紧皮带。

他们不会把我关起来,对吧?他们只会说我疯了,或者说我智力迟钝……最坏的情况,他们会把我送去疯人院。他们对塔里尔的孩子就是这么处理的,看看他现在,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她用手指梳了梳滴水的头发,像条落水狗一样甩了甩头。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莱拉看到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从蒸汽中出现。

“你在里面吗?”伊拉克利站在门口喊道。莱拉继续穿衣服,努力把湿漉漉的脚穿进袜子里。“达莉到处找你!”

“她想干什么?”莱拉穿上鞋子,系紧鞋带。微风穿过敞开的门,吹散了蒸汽,她现在可以看清楚伊拉克利了,甚至能看见他的尖耳朵和大眼睛。他叹了口气。

“快点,好吗?达莉找你……他们又在玩蹦床了,不肯下来。”

莱拉系上另一只鞋子的鞋带,匆匆跟上他。

外面阳光明媚,暖洋洋的。他们跑过空荡荡的操场,操场一头是长长的单层洗漱房,另一头是宿舍楼。

莱拉打扮得像个男孩,乍看之下,她也的确像个男孩,特别是在她全速奔跑的时候。然而,凑近时,你可以看到她小巧的脸、细而淡的眉毛、深色的眼睛和皲裂的红红的嘴唇,还有衬衫下隆起的胸部。

“达莉赶不走他们。他们就在床垫上。”伊拉克利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一个跳跃,跨过门口的宽阔台阶,奔进大门。

瓷砖铺就的大大的门厅里永远有着凉爽的空气。墙上的陈列柜空着,旁边固定着一个红色的灭火器。

莱拉奔到顶层,跑进长长的走廊。她听到达莉的叫喊声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她冲进去,看到一大群孩子正在床垫上跳来跳去。

床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孩子们中间是一个矮胖的女人,一眼看去好像在和孩子们玩追逐游戏,却抓不住任何一个孩子。这就是达莉,这所学校的纪律主任,也是今天的监管员。她的头发染成红色,很稀疏,甚至可以看到她的头皮。这些头发向各个方向伸展,像圣人图像上的光环一样环绕着她的脑袋。实际上,她整天苦苦追着这些孩子,足以成为这所学校的殉道者了。

这所学校在几个月前才刚刚得到政府部门的“人道援助”,换来的是新的木制床铺。那些用了几十年的沉重的铁床被拆除,搬到了顶楼的一个房间里。孩子们过去还在那个房间里睡觉的时候,天花板就已经漏水了。建筑工人修好了天花板,没多久又漏了。他们第二次修,第三次修……但每次下雨,雨水都会渗进来,直到每个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一到下雨天,孩子们就会跑到房间里去看。地上放着各种用来接水的桶和罐子,这样可以把水倒出窗外。这个房间现在被称为蹦床房,无论达莉怎么做,都无法阻止孩子们进去:在弹簧床上跳跃,特别是在漏雨的时候,是学校里最快乐的事情。

最近,这个房间又多了一个吸引人的地方:毫无预兆地,房间的小阳台塌了,一块块混凝土砸在了地上,铁护栏和一些屋顶瓦片也掉了下去。现在,只剩下一根支撑梁从墙上伸出来。当时,操场上正有一群孩子在踢足球,但幸好没有人受伤。不用说,校方的第一反应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都来不及为阳台坍塌这件事恼怒。但几天后,小阳台的门,连带着门框,也不见了。拿走它的人可能是觉得,既然阳台已经不复存在,那也就没有人需要那扇通往阳台的门了。所以,现在蹦床房的一面墙上有一个门那么大的洞,在像今天这样的晴朗日子里,你可以透过这个洞,看到万里无云的蓝天、白杨树和隔壁的公寓楼。

“滚出去!滚,不然我就打你们的屁股!”达莉吼叫着,孩子们你追我赶,大笑着。她注意到了莱拉。“你看见了没?我用铁丝把门绑起来了,可他们还是进来了,瞧瞧,一团糟!”

莱拉发现瓦斯卡站在角落里。瓦斯卡是罗姆人,亚美尼亚吉卜赛人,十五岁,个头偏小。他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莱拉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他八岁,她十一岁。他是由他的叔叔带来的,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绿眼睛、毛发浓密、有文身的男人,吸着烟。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起初,瓦斯卡围着莱拉转,她保护他,让他免受其他孩子的伤害,因为对他们来说,新来者不过是新鲜的猎物。然后,当莱拉和瓦斯卡长大一点时,他们做了爱。他俩都没想到会这样。那是在洗漱房外面,在梨树下,一片积水的田地旁边。莱拉记得,那天晚上,操场突然空了。达莉正在看一部南美肥皂剧,讲一个年轻女子与她的婆婆关系不和的故事。达莉一集也没落下,甚至成功地让大多数孩子都迷上了这部剧。那晚,他们都走进屋子看电视了,只剩下莱拉和瓦斯卡在操场上。莱拉记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了。她记得他们走到了梨树下。她记得他们脱掉了衣服。这一次并不像之前那样疼痛。事实上,这一次感觉温柔而小心。他似乎温柔而小心……唯一让她不舒服的是他骨盆里的骨头。他们亲吻着对方的嘴唇。瓦斯卡已经知道如何使用舌头了。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第一次没说话,后来他们在梨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见面,也依旧不说话。莱拉不太记得事情是何时发生变化的。她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及为什么开始讨厌瓦斯卡,也不记得为什么开始打压他。他从来不反抗她,现在也是,只是面带微笑地接受。事实上,他一直在微笑。莱拉讨厌那种微笑,她恨不得扑到他身上,揍掉他脸上那抹粉红色的微笑。他总是在微笑。他刚来学校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更爱说话,从不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也不像现在一样盯着远方发呆。那时他的脸上也还没有这一抹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那抹微笑冷不丁地出现,模糊不清,略带轻蔑,让人不知道他是在自顾自地笑,还是在嘲笑你,或者根本没有在笑。

“你怎么就知道站那儿傻笑?”莱拉厉声说道,“你不能帮帮达莉吗?”

瓦斯卡用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看着莱拉,脸上挂着那种微笑,轻声说了些什么。

莱拉走到原本是阳台的位置。两个孩子站在门槛上,还有一个新来的孩子,六岁的巴戈,穿着黑色短裤和印着米老鼠图案的T恤,笑着走到了铁梁上,像个走钢索的小人。“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莱拉突然大叫道,“我告诉过你们,不要来这里!”两个孩子跑开了。巴戈摇摇欲坠,但他张开手臂,恢复了平衡,然后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横梁往回退。在他退进门槛之前,莱拉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就让他悬在那里。

巴戈的脸皱起来,一下子没了血色。他的腿在半空中乱抖。

“我要松手吗?我要吗?”

莱拉摇了摇他。巴戈绝望地朝她伸手。

“我要让你掉下去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摔在地上,摔断脖子?”

莱拉把他拉了进来,松开了手。巴戈像一个发条甲壳虫玩具一样蹦跶着跑掉了。

“等我抓住你们,你们就别想好过!”莱拉喊道。

伊拉克利把孩子们赶出了房间。瓦斯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一个孩子斯特拉迈着弯曲的腿蹒跚而出,撅着屁股,只穿着一条厚厚的羊毛紧身裤,高领毛衣的下摆塞在裤腰里。莱拉、伊拉克利和达莉留了下来。达莉头上的光环散乱着,她一屁股坐到床架上,铁丝网被压得变了形,她差点摔到地上。伊拉克利抓住她挥舞的手,把她拉起来,扶她坐在床沿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伊拉克利,去找蒂尼科,问问她可不可以借给我那把挂锁,天知道她已经答应我多久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门锁上了,免得哪个孩子掉下楼去,到那时这把锁可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伊拉克利跑了出去。达莉在一桶雨水里弄湿双手,擦了擦额头。

“我受不了了,”她咕哝道,然后对伊拉克利喊,“如果你看到其他人,告诉他们直接去食堂!”莱拉站在空荡荡的阳台门口往下看。她想象自己将他推了出去:瓦诺,年迈的历史老师,现任副校长。这一推让他措手不及,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感受到了脚下的虚空……他望着莱拉,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却没有看到她脸上有丝毫担忧他从顶楼坠落的神情。他的脸也和巴戈的一样扭曲,他愤怒地望着她,莱拉却在咒骂:“去死吧,该死的混蛋!”他重重地砸在下面的混凝土堆里,嘶哑着呼出最后一口气。

“这是锁。”她听到伊拉克利说。她转过身去,但达莉已经走了。

“她说要让达莉锁好,把钥匙还给她。不过这把锁不好用。她从信箱上拆下来的……”莱拉从伊拉克利手中拿过小锁。

“这把锁谁也挡不住。”她说。

他们离开了房间。莱拉关上门,用小锁锁上,并把钥匙交给伊拉克利。她试着拉了拉门,用的力气和她觉得斯特拉会用的差不多。

他们并肩走过走廊。伊拉克利比莱拉矮一些。莱拉点了一支烟。斯特拉从某个房间里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马上去食堂!”伊拉克利说。斯特拉跑开了。

他们走下楼梯。

“你能带我去打电话吗?”伊拉克利问。

“你真是个白痴,知道吗?就别再纠缠了!别再让自己出洋相了!”

“可她说这周啊。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他们走出大楼,走进院子,那是一片宽敞的空地,铺了沥青,通常,体育老师奥拓会把他的浅蓝色货车停在那里。空地周围是未经铺设的地面,覆盖着云杉针叶。

他们穿过宿舍楼和行政楼之间的小片开阔地,走向食堂。行政楼是上课的地方,学校主任蒂尼科的办公室也在这里。这是一栋维护得还不错的两层建筑,有窗户,有阳台。

十岁的塞尔格从里面大踏步走出来,腋下夹着一件粉色的衣服。格利亚跟在他身后,拖着脚,摇头晃脑。你很难猜到格利亚的年纪;像是十岁,又像是十五岁。

莱拉心想,你可以看出格利亚有点迟钝。有时候可以看出来,有时候又看不出来。而塞尔格和伊拉克利就看不出来了。

“去食堂,马上!”伊拉克利喊道,“达莉说的!塞尔格!格利亚!”

塞尔格无视伊拉克利,但格利亚犹豫了一下,然后朝着食堂返回去了。

“你要去哪儿?”莱拉问塞尔格。

他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朝大门走去。“小卖部!”他说,头也不回。

“去干吗?”

“蒂尼科叫我把这条裙子退回去。”

他做了一个魔术师亮相的手势,从腋下抽出粉红色的衣服,转过身来给莱拉看。

她怀疑地看着他。塞尔格笑了。

“你不相信我?”他把裙子比在身上,“我穿着很好看,是吧?”

“是啊。小心别被人绑架!”莱拉笑着说道,然后继续朝食堂走去。

塞尔格耐心地把裙子叠好,然后跑出大门,去了扎伊拉的小卖部。蒂尼科不是第一次这样退衣服了。扎伊拉的嫂子从土耳其带来便宜的衣服,扎伊拉把这些衣服还有其他的小东西卖给顾客。

当伊拉克利和莱拉走近食堂时,炸土豆和洋葱的气味,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扑鼻而来。莱拉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然后,她听到街上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尖锐的刹车声,她转身看去。透过云杉树,她看到伊拉克利朝大门奔去。塔里尔,一个无论什么天气都穿着一件旧羊皮夹克的中年男子,瘸着腿走出大门口,他试图跑起来,但摔倒了。莱拉听到了哀号。她跑了出去。

一离开院子里的云杉树荫,街上的热浪就朝着莱拉扑来。正午的太阳在那些冒险走出去的人的脚下投下了细长、颤动的阴影。附近停着一辆车,一半车身在路肩上。一个男人走出来,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地匆忙离去,车门还开着。塔里尔和伊拉克利追了上去,莱拉跟在后面,她看见塞尔格被撞到了人行道边上,一动不动。另一辆车停了下来,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人快步走过柏油路。

塞尔格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人们七嘴八舌。“我当时正开着车……他突然冲到我的面前……”“我是医生……快叫救护车……”

塔里尔和伊拉克利轻轻地碰了碰塞尔格。“塞尔格!”伊拉克利大喊,“塞利奥冉!”[1]

他们给塞尔格翻身,他浑身是血。“塞利奥冉!”莱拉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一个陌生男子一把将她拽到一边,他跪在塞尔格身旁,两根脏兮兮的手指按在塞尔格柔软的脖子上,眼睛凝视着远方,一动不动。这个男人很臭,他的衬衫半敞开,露出发红发胀的肚子,这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莱拉想象他正把匕首架在塞尔格的脖子上,防止塞尔格泄露秘密。塞尔格一动不动。他不害怕匕首,也不害怕挤在周围的人们。这个男人的秘密与塞尔格无关。扎伊拉跑出她的小卖部,用拳头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每个人都有问题:“他是谁?”“谁让这个孩子出去的?”“发生了什么?”

蒂尼科站在学校门口,像往常一样穿得很漂亮,黑色短裙,亮黑色高跟鞋,绿色的褶边衬衫。她迈着沉重的双腿飞快地赶来,一条黑色宝石项链在胸前上下摆动。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莱拉听到一些零散的对话:“救护车……心肺复苏……”“不知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正开车呢,他就冲出来了……”蒂尼科看着塞尔格和柏油路上的血。她的表情失去控制,五官扭成一团。粉色的针织裙掉在路上,皱巴巴的,被别人的脚踩住,沾满了血。

男人们检查着塞尔格的情况,其中一个人说他还有呼吸。一阵微风从附近的花园吹来,不知何故让人群平静了下来。莱拉听到有个男人在电话里给救护车司机指路。

人行道上渐渐聚满了人,仿佛他们一直藏在这条被遗忘了的、晒得酷热的街道的另一边,等待着像这样的事情把他们引诱出来。突然,一个苗条的女人发现扎伊拉晕倒了,她大声叫人拿水来。扎伊拉跌坐在人行道上,瘫软无力,双腿直直地朝前展开。体育老师奥拓用肩膀支撑着她的背。一个男人朝旁观者叫着,让他们让出一些空间。他们把塞尔格放在某个人的夹克上。

塔里尔告诉蒂尼科:“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

“噢,天啊……”蒂尼科面色苍白地说道,“他怎么样了?严重吗?”

“情况非常糟糕。”塔里尔说道,然后走回那些男人中间。

“别担心,小姐,”一个没有脖子、面颊通红的光头男子平静地说道,“没必要惊慌,他们正在照顾他。让我们往后退一点,给他们一些呼吸的空气。你要我们先照顾孩子还是她?”他朝着扎伊拉摆了摆头,此时扎伊拉正在恢复清醒,但仍然像醉汉一样倒在人行道上。

蒂尼科的脸和脖子都变得通红,她看起来像是得了麻疹。她向前迈了几步,弯下腰,迅速地把裙子叠起来,确保手上不会沾上血迹。她注意到莱拉正在看着她,赶紧走了过去。

“拿着这个,”她拉住莱拉的胳膊说道,“小心点!快去我的办公室,放到我的抽屉里。无论别人问你什么,都不要说话,知道吗?”

莱拉看了看蒂尼科满是汗水的脸,然后拿起裙子就跑,好像跑起来就能拯救塞尔格一样。她穿过院子里的云杉树林,看见达莉从食堂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他们都在拼命奔跑。达莉就像一位神父,正带领着一群信众,直到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她被人群吞没了。

莱拉走进行政楼。不像宿舍楼里的那些门,蒂尼科办公室的门上贴着软包皮革。莱拉打开抽屉,看见一块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她把染血的裙子塞进去,然后关上抽屉。蒂尼科的桌子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薄薄的圣乔治像,靠在笔筒上,还有一本登记册和一枝插在杯子里的植物。桌子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玻璃下面放着一张日历、一张格里高利·派克的黑白照片以及蒂尼科的两个儿子的护照照片。

莱拉回到街道上,救护车已经把塞尔格带走了,只剩下几个人围在一起说着话。地区警察毕鲁兹站在一边,他有一双深陷的悲伤的眼睛和一张对于警察来说过于和气的脸,他正在和那个汽车司机交谈。蒂尼科、达莉、塔里尔和其他几个当地人也在那里,还有一小群年轻人。其中就有科巴,他住在隔壁的楼房里,他的脸很瘦,鼻子很长,一脸烦躁。他也注意到了莱拉,但他们没有说话。一些学校的孩子在那里,生平第一次,他们听从了达莉的命令,因为她在哭泣。他们跟着她穿过马路,消失在院子里。

邻居们猜测,塞尔格趁着课间溜出学校去扎伊拉的小卖部买冰激凌,过马路时没有看路,这才被车撞了。瓦斯卡听着泪流满面的蒂尼科向围观的人们诉说。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

“我们告诉他们不要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蒂尼科说,“但我们人手不够,我们已经向教育部报告了……达莉怎么可能每秒钟都看着他们呢?我们需要人手!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处境,但他们置之不理!也许现在他们终于会派一些人来帮我们了……”

那天晚上,传来了塞尔格去世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整个学校异常安静。课程被取消了。

塞尔格的遗体从医院运了回来,他们将他放在体育室里。这个房间位于行政楼一楼,窗户上装着铁栅栏,除了几根固定在墙上的木制健身杠和一些旧的体育器材,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每一个字都像烟雾一样在体育室里弥漫开来,飘进空荡荡的角落。孩子们坐在靠墙的长长的矮凳上,说着唇语,凝视着奥拓的桌子,塞尔格裹着布,躺在那里。

外面,那个司机和另外四个男人站在一起。他的脖子本来就短,因为那巨大的双下巴而显得更短了,在他的额头上,有一条鼓起的血管。他看起来好像一只被孩子用吸管吹大的不幸的蟾蜍,总有一天会过度膨胀,而后爆炸。

附近街区的一小群女人正看着这些男人,试图找出凶手。其中一个女人发现了他,用一种锋利的目光盯着他。其他女人也跟着盯了过去,带着几分敬意——虽然他撞了塞尔格,但他仍有足够的正直和勇气,站在这里接受众人的审视。

“我听说这并不是他的错,”一个女人说,“而且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家伙。他们本来要用便宜的锌做棺材,但他要求用木头!他还在操心墓地的事情。他们原本打算把那个男孩埋在穷人的墓地里,没有墓碑,什么都没有。换作是其他人,可能根本不会费工夫去了解他的情况!我的意思是,又不会有警察或者男孩的父母来找他的麻烦。”

学校工作人员手忙脚乱,他们原以为塞尔格的遗体会被直接从医院运到墓地去。瓦诺和蒂尼科走进体育室。蒂尼科仍然很紧张,不停地将手插进裙子口袋,然后又拿出来打着手势跟瓦诺说话。她紧张地瞥了一眼奥拓的桌子,好像那上面有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而不是塞尔格的遗体。

莱拉正和年幼的孩子们坐在一起。斯特拉把她那张脏兮兮、惊恐的脸紧贴在莱拉的手臂上,嚅动着嘴唇。

“塞尔格死了吗?”她睁大了眼睛问。

莱拉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是的,他死了。”伊拉克利、瓦斯卡、格利亚和其他几个人坐在长凳上,努力想听清楚瓦诺和蒂尼科在体育室另一头说了些什么。蒂尼科瞥了孩子们一眼,对瓦诺嘀咕了几句,便快步离开了体育室。瓦诺叫奥拓带孩子们出去。

“神父在路上,他到了以后我们就去墓地。”他说着,向门口走去。

瓦诺正焦躁着,一只瘪了一半的篮球不知怎么卡在了他的两脚之间。他想把球踢开,却差点摔倒。十一岁的雷瓦纳忍不住笑了起来。瓦诺生气地踢开了篮球,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孩子们,离开了。

雅克比神父穿着长长的黑袍来到学校。他留着浓密的黑胡子,眼神深邃坚毅。孩子们问起塞尔格会不会去地狱,会不会遭受恶魔的鞭子、藤条和红烙铁的折磨。达莉尽力安抚他们,告诉他们雅克比神父会举行必要的仪式,将塞尔格的灵魂送往天堂。

神父与蒂尼科和瓦诺一起走遍学校,用神圣的油在每扇大门上画上十字架,祝福建筑物。孩子们跟在他后面。当他们到达洗漱房时,神父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赋予它神的恩典,顺便拾起了长袍下摆从灌木丛里粘上的芒刺种子,仿佛是在拯救渴望救赎的小小的、毛茸茸的生物。

洗漱房祝圣后,孩子们聚集在院子里受洗。现场一片寂静,就连最小的孩子也知道这场仪式将拯救他们免于地狱之火。达莉一下子成了在场的所有孩子的教母。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精神振奋,很高兴担起这份新责任。雅克比神父向孩子们分发木十字架,他们找起细绳来,好把十字架挂在脖子上。

除了零星几个邻居,没有人来看塞尔格的遗体。

一辆装着小木棺材的车停了下来。学校里更加肃静。孩子们挤在门口,外面,撞了塞尔格的那个人正在指挥司机。

“这些孩子可能迟钝,但他们对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你看见了吧?”维内拉挽着儿子的手臂说。戈德兹四十岁了,仍然单身。他茫然地看了看孩子们,然后抽出自己的手臂,走到了男人们那里。

每个孩子都在那里看着塞尔格被放进棺材里运走。每个孩子都想站在最前面,最后再看他一眼。科巴来了,拿着两把小小的学生椅,架起塞尔格的棺材,让他能在自己度过童年的家一般的院子里再待上几分钟。达莉刻意压低的啜泣声打破了寂静。塞尔格躺在狭小的棺材里,身着为此时此刻特制的西装,手臂交叉在胸前,一块手帕塞在他僵硬的小手中,好像他说不定会想擦去一滴泪水似的。如果塞尔格还活着,雷瓦纳肯定会开他的玩笑,说说这身西装,或者这个不自然的姿势,但就连雷瓦纳现在也保持着沉默。警察拿着一个花环上了大巴。男人们轻轻地将棺材扛到肩上,就好像它根本没有重量一样。科巴踢翻两把椅子,有那么一刻,地上的椅子看起来就像是献祭的动物,是为了救赎塞尔格的死亡而被宰杀的。

老师们和其他成年人陆续登上大巴。

蒂尼科转身问莱拉:“你要来吗?”

伊拉克利紧紧地贴在莱拉的身边。

“我去,”莱拉回答说,“但小家伙们也想去……”

蒂尼科想了一会儿,然后跟达莉商量。达莉打量了一下孩子们,把一些年幼和行动不便的孩子从队伍中拉出来,指着剩下的孩子们说:“你们上车吧,但要保持安静,规矩点。”

孩子们上车了,他们更像是兴奋的游客,而非哀伤的悼念者。

在大巴上,莱拉透过后窗向外望去。达莉站在大门口,身边有一小群孩子:格利亚、斯特拉、巴戈和其他几个孩子。其中几个正在哭,紧紧抱住她的腿。大巴缓缓启动,冒着黑烟,跟在送塞尔格最后一程的小汽车后面。车缓缓行驶,就像被人托举着前行。

大巴停在阿夫查拉公墓外。阳光火辣辣的。

古尔纳拉是实践课教师,她叮嘱莱拉多留意孩子们。他们排成长队,像苏联学校里做行军操的孩子们一样前后摆动着胳膊,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上走。莱拉在想,是只有正常人才能来这里,还是白痴也可以来。

男人们把棺材放在挖好的墓穴旁。神父对着塞尔格的遗体念念有词。老师们看起来很疲惫。烈日下,墓地被晒得滚烫,尘土飞扬。

公墓旁边有一条小路,小路的那头有一栋长条形的九层楼房,右半边几乎已经完全坍圮,只剩下外墙,一个黑乎乎的空壳子。莱拉的视线可以穿透整栋楼房。这栋楼乍一看像是废弃了,但她看到还有人住在另外半边楼里:阳台上挂着衣服,一串串洋葱、大蒜和藏红花,还有旧的连裤袜,里面装满了还没去壳的榛子。整栋楼似乎正在倾斜,仿佛因承载剩余居民的重量而缓缓沉入地面。

雅克比神父仍在祈祷。掘墓人小心地掀开裹尸布,露出塞尔格的上半身。他就躺在那里,穿着灰色的西装,双臂交叉在胸前,眼睛紧闭,脸部变形,皮肤暗淡,布满了斑点。孩子们凝视着他。

神父完成了祷告。掘墓人停下来,让人们道别,但古尔纳拉只是点了点头,当裹尸布再次盖在塞尔格的脸上时,她发出一声深沉的低吟。

尽管莱拉知道塞尔格已经死了,但她仍期望他会抗议。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即使棺材盖子盖上了,即使干燥的土块哗啦啦落在棺材盖上。老师和孩子们开始下坡,把塞尔格跟两个工人和一个掘墓人留在那里,这些陌生人把他的遗体埋入地下,葬在阿夫查拉的山坡上。

“不要回头!”古尔纳拉大喊着,紧紧抓住一座坟墓的栅栏,以免失足滑倒。

“为什么不行,老师?”伊拉克利问道。

“这是传统。”她回答着,身体失去控制,摇晃着滑下陡坡。奥拓站在下面,伸出一只强壮的、毛茸茸的手臂让古尔纳拉抓住。

“你们听到了吗?不要回头!”莱拉对着在墓碑之间穿行的孩子们喊道。

“为什么不行,莱拉?”伊拉克利再次问道。

“我不太清楚。”莱拉说着,小跑着下了一个小坡。

“是啊,没错。”雷瓦纳确认道,“你不能回头。一旦你把他们埋葬了,你就让他们安息吧。也不要再哭了。”

大巴司机坐在半塌的楼房投下的阴凉里,静静地吸着烟,等待着悼念的人们归来。

注释

[1]塞尔格是塞利奥冉的昵称。——译注(本书注释均为译注,后文不再一一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