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胡芦
被人握住胳膊,在解般看来是个很讲究的事。
许是远仲王一脉相传的习惯,解远意就很少让人碰到胳膊,在解远意看来,袭胸都没关系,只要不是被攻击到致命处,那么双膝双臂都能尽可能让自己脱离险境。但胳膊不一样,若是被钳制住了一只胳膊,不说那一手剑术要大打折扣,如果还误伤了自己的手,在日后战场上,就是失了半条命。
解般绷紧了胳膊的筋骨,常年习武的手臂在压力下冷硬如铁。
之所以她没果断挣开,一是她很有自知之明,在穆戍能生存下去还要仰仗这位皇子,不好意思把人给打了;二是虞授衣也很有自知之明,手指握得不紧不松,极为克制,手指的位置也根根恰到好处,让人感觉是被捧起的一枝花,而不是攥住的一根筋。
两个人都非常自知之明地走过冰路,却因为僵得太过,虞授衣手指很抽筋,解般胳膊很抽搐。
多年后说起穆帝与解将的第一次近距离肢体接触,解将军高深莫测:“我是不大记得我的感觉,但我可以担保陛下是作何感想。”
薛儒少有几次被挑起了兴趣,憋了整个早朝,忍不住去问:“你说说,陛下是如何想的?”
解将军说:“他一定觉得跟握董国公的感觉一样。”
薛儒:“……”
董国公者,身高八尺,腰围八尺,浑身肌肉虬结精壮如铁,沙场上如山岳般横冲直撞,人称“暴熊国公霹雳滚球”。
要去往奉烈关,还需要经过一座名叫胡芦的小城。也许是前方战事的气息,这小城的进出检查也严了许多,没有官府签发的行碟,一律扣押。
解般两手一拍衣服两侧,跟虞授衣示意道:“我无行碟,你看是从旁边荒山野岭绕过这城,还是我去办个假碟?”
虞授衣微微抬了下颌,目光平淡地看着胡芦城:“我随你。”
“你的地盘你做主,这时候不应该大人你拿主意么?”
“那用身份压过去。”
解般皱眉犹豫了一会,诚然,这个方法最是便利,但是这八皇子不被雄风老二忌惮的原因除了同胞还有就是不问世事,这样高调作威作福,难保不被参一本,到时候这八皇子倒了,自己被爆出来,怕是杀法要升级——譬如从百马踏变成千马踏。
于是她思虑片刻,还是很保险地摇头:“算了,你身份不稳,还是不要冒险。”
虞授衣听闻,敛着眉看向解般,疑道:“身份不稳?”
解般心想也不能说得太激,总要留点面子的,于是随意应了声嗯。
虞授衣轻轻垂了睫毛,眉梢却还稍微地蹙起,护额流转着冷清的光晕,锦带上绣着金色的窃曲纹,但也只在他垂眸时才令人注意到这些散出的浅薄光华。
“我没什么身份不稳的。”虞授衣最终略微抬眸,淡淡道,“一个小城而已,你进不去,就是在打我的脸。”
事实证明,没人敢打虞授衣的脸,特别是他拿出个金色小牌,更没人敢。
等守城的兵士恭送解般入了城,解般面上没显,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既然过意不去就要想办法还了这个情,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解般想来想去,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话说这位穆戍皇子跟我到底有什么旧呢……
解般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想不出来。
好在她不经常钻牛角尖,走在路上一心一意想不出来,解般面对饭菜三心二意更想不出来,于是她掰了筷子就认真吃饭,夹鲈鱼肉片的时候,筷子顿了顿,转了个方向,放到了虞授衣碗里。
虞授衣怔了一下。
本来正扒饭的解般忽然猛地一抬头,又伸了筷子道:“啊我忘了,我常年在外,皇室王室的礼仪我不熟……我夹回来。”
虞授衣抬手用自己的筷子架住了她的,抬了眼看她:“皇室王室有什么规矩?”
解般想了下,没理出个头绪,只道:“反正不能往别人碗里夹菜,特别是用自己的筷子……不过这好像不限于皇室或者王室,前些年我去庙里吃过斋,和尚们好像夹菜都是另用一双筷子……”
虞授衣看着她道:“你记混了,和尚夹菜是不能用同一双筷子,王室是可以的。”
解般:“有吗?”
虞授衣肯定:“有的。”又道,“穆戍礼官有记在礼册上。”
解般慢慢收回筷子:“……哦,那应该是真的,看来是我记混了。”
虞授衣动了动筷子,夹起那片鱼送入嘴中,细嚼慢咽后又道:“不过大黎皇室似乎无这个规矩,休衷,你在大黎过得很拘谨?”
解般咬着牛丸子:“不算,我十三岁之前无人管我,后上沙场,也只是二十一二岁回了都城受封,仅呆了一月左右。”
“十三岁上沙场?”
“是,虚岁十四被陛下赐名解般,封中郎将。”
虞授衣微沉了眼眸:“就因为是远仲王的女儿?”
“不全是,陛下将与质子府暴乱关联的人都发配去了边疆御敌。”解般说,“虽然我自己都没搞清我为什么会和质子府的人有关系,我想了很久,大约……是因为远仲王府跟质子府只差了一条街的缘故……”
“……”
虞授衣纵然自控力强大,依然控制不住心里渐渐蔓延开的灰暗失望——在解休衷的话中,孰轻孰重分得明确,一端是此生效忠的大黎帝王,另一端只是隔了一条街的质子……们,是啊,当年的他只是在偌大质子府中的一位质子,没有资格被单独拎出来看待。
纵然他隐忍数年,血战数年,谋算数年,依然无法改变最初的最初——那一条街的长度,像是无法翻越的天堑,被圈养的猪狗不能随意外出,更无资格在无事时向二字并肩王府递帖子求接见。
无法改变她心中对质子……们这一端看法,那么另一端的看法就必定要更改。
虞授衣握了筷子,却抬眼漫漫远眺向奉烈关,远处狼烟纷纷冲天,风沙扑面,在这风起浪涌的乱世,他低垂着眼盖却深沉如鸦色的瞳,缓慢勾起一个笑。
大黎的陛下……是么?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