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街头的见闻
马车缓缓前行,木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当马车驶过正阳门城楼时,这声响愈发清晰,仿佛是历史的车轮在岁月的轨道上滚动。我坐在车内,心情忐忑,攥着绣金车帘的手指微微发颤,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向外望去,乾隆五十七年的北京城,宛如一幅褪色的古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让道!和珅大人府上车驾!”侍卫的呼喝声如同一记惊雷,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鸽子。鸽子扑腾着翅膀,慌乱地飞向天空。我看见那些穿着补丁短打的挑夫们,神色慌张,慌忙退至街边。扁担上挂着的腌菜坛子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有个跛脚老汉躲避不及,竹筐里的木炭滚落一地,黑黢黢的碎块沾满雪泥,像极了丰绅殷德昨夜教我辨认的徽墨残渣,透着一股质朴与沧桑。
“停车。”丰绅殷德的声音从前方枣红骏马上传来,沉稳而有力。他今日身着石青缂丝蟒袍,马蹄袖口的金线在冬阳下闪烁着冷光,衬得他执缰的手愈发苍白。当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摘下麂皮手套时,我注意到他拇指内侧有块暗红疤痕,那是三日前替我挡下滚烫茶盏时烫伤的。这道伤疤,如同一个温暖的印记,让我心中涌起一丝感动。
“老丈且慢。”他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而优雅。镶东珠的暖帽不慎扫落了路边摊的草编蝈蝈笼,蝈蝈笼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那摊主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冻硬的泥地上,声音颤抖地说道:“小人该死!冲撞了贵人...”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仿佛大祸临头。
我看着丰绅殷德弯腰扶起老人,他的玄狐大氅的银鼠风毛扫过老人炭黑的手指。当那锭足色纹银被塞进老人生满冻疮的掌心时,卖炭翁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出奇异光彩,像是将熄的炭火遇上松脂,噼啪炸开几星卑微的欢喜。这一瞬间的温暖,让我看到了丰绅殷德内心的善良。
“公子仁善,可这炭...”我忍不住掀帘出声,然而,在瞥见丰绅殷德骤然紧绷的下颌线时,我立刻噤声。他转身时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将我未尽的谏言生生截断。我突然意识到,此刻路边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和珅长子的一举一动,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可能引发轩然大波。
马车重新启程,车轮的滚动声再次响起。我坐在车内,在袖中摩挲着温热的玉佩,心中思绪万千。方才那幕不断在眼前闪回:丰绅殷德赠银时,斜对面茶楼二层分明有戴瓜皮帽的书生执笔疾书;胭脂铺前的蓝呢轿帘微动,露出半截织金马面裙;更不必说巷口那几个装作斗鹌鹑的褐衣汉子,他们拇指上的铁扳指可不像寻常百姓之物。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不安,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姑娘快看!糖葫芦!”丫鬟翠缕突然扯我衣袖,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顺着她指尖望去,稻草把子上插着的冰糖山楂红得透亮,宛如一颗颗红宝石。几个总角小儿围着货郎蹦跳,他们的粗布棉袄袖口都短了寸许,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货郎见我们车驾华贵,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忙不迭举着糖靶子凑过来讨赏。翠缕正要掏荷包,却见那破袄小儿中最大的突然扑上来抢夺,货郎见状,抬脚就踹:“小兔崽子!这是贵人的...”孩子像断线纸鸢般跌进雪堆,怀里死死护着半根糖葫芦,暗红糖衣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仿佛是他破碎的梦想。
“住手!”我急切地喝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丰绅殷德的马鞭破空声与我的呼喊同时响起,货郎举到半空的扁担被鞭梢卷着甩出三丈远。那孩子趁机爬起来要跑,却被侍卫拎着后颈提到马车前,他冻皴的小脸上糊满糖渣与污泥,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求贵人饶命!我娘病着...”孩子嘶哑的哭喊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我发间颤动的点翠步摇。那是今晨公主赏的,说是教习嬷嬷见我“举止粗鄙”,需用三斤重的头面压着学规矩。这华丽的步摇,此刻却成了孩子恐惧的源头。
丰绅殷德用马鞭抬起孩子下颌,目光扫过他颈间长命锁:“汉军旗的?”锁片上“长命百岁”四字已模糊不清,边缘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我猛然想起史书记载:去年京郊汉军坟地遭八旗子弟纵马践踏,那些残缺的墓碑,是否也刻着类似祝祷?这一联想,让我心中充满了悲哀。
“主子,按律当送兵马司。”侍卫的请示让我浑身发冷,仿佛坠入了冰窖。怀里的玉佩突然变得滚烫,仿佛在嘲笑我这些时日苦心孤诣的筹谋。说什么要改变历史,却连个孩子都救不了,我感到无比的挫败和无力。
“且慢。”我攥紧车帘,指甲几乎掐进檀木窗框,心中充满了挣扎。“公子可记得《御制人臣儆心录》?”这是乾隆训诫臣属的圣谕,此刻引用最是稳妥。果然,丰绅殷德握鞭的手顿了顿,侍卫们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圣上尝言‘仁政之本,在恤鳏寡’。”我强压着颤抖的尾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今日若为串糖葫芦闹出人命,传出去怕是有损公子清誉。”话出口才惊觉僭越,公主那日掷碎茶盏的脆响犹在耳畔:“贱婢也配谈仁政?”我心中一阵惶恐,担心自己的言辞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丰绅殷德忽然轻笑出声,笑声中带着一丝玩味。他摆手示意侍卫松手,从怀中掏出个鎏金鼻烟壶扔给货郎:“够买十靶子糖葫芦了。”转头却对我说:“兰姑娘熟读圣训,不妨说说《劝善要言》里如何论偷盗?”他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深意,让我捉摸不透。
我如坠冰窟,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那孩子趁机挣脱桎梏,却将抢来的糖葫芦猛地砸向马车。暗红糖块在帘幔上炸开斑驳痕迹,像极了抄家那日飞溅的血珠。史载和珅倒台时,丰绅殷德最宠爱的侍妾被乱棍打死在汉白玉阶前,这悲惨的结局让我不寒而栗。
“当啷”一声,玉佩坠地。我俯身去捡时,瞥见丰绅殷德绣着仙鹤补子的下摆近在咫尺。他屈尊降贵地半跪着,气息拂过我耳边:“兰姑娘可知,你方才救的不是孩童,而是嘉庆帝的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