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铃
驴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阿草攥着牧九渊的袖角跳下车辕时，卖炊饼的货郎正挑着担子从镇口石碑旁经过。竹扁担两头挂着的青铜风铃叮当作响，刻着蟠蛇纹的铃铛在晨光里泛着油渍般的光。
“两位打尖还是住店？“蹲在石碑上啃炊饼的乞儿突然开口，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东头的悦来客栈刚吊死个逃单的客商，房钱便宜三成。“
牧九渊摸出两枚铜钱抛过去。乞儿接钱时袖口滑落半截，腕骨上玄冥教的刺青还没结痂。阿草突然拽了下他的衣摆——镇门旗杆上悬着的三具尸首随风打转，其中那个穿短打的汉子分明是昨日的货郎。
悦来客栈的幌子褪成了灰白色。柜台后打着算盘的掌柜头也不抬：“地字号房每日三十文，押金两钱银子。“他拨算珠的手指缺了无名指，断口处镶着青铜套子。
牧九渊将青铜虎符拍在柜台上。掌柜的独眼突然暴睁，算盘珠噼里啪啦乱跳：“客官打哪儿来？“
“青石村往北三十里，遇着山匪翻了车。“阿草突然插话，从包袱里掏出半块焦黑的炊饼，“掌柜的见过这种黍米饼么？我娘说白河镇的炊饼要裹槐花蜜......“
后厨的门帘突然掀起。店小二端着蒸笼踉跄而出，笼屉里码着十二个刻有牧氏徽记的馍。掌柜的独眼在牧九渊与馍之间来回扫视，断指突然敲了三下柜台暗格。
地字号房的霉味里混着檀香。牧九渊推开北窗，正对着当铺的黑漆招牌。穿堂风卷起桌上的黄历纸，某页用朱砂圈着的“七月初七“被刮到阿草脚边。
“我去打点热水。“少女解开发绳，脖颈后的玄阴纹在昏暗中泛青。她转身时香囊的系绳突然绷断，滚出的平安符正落在黄历的红圈上。
当铺的铜铃响了七声。牧九渊跨过门槛时，柜台后的朝奉正在擦拭一尊青铜人面像。那人面的眉眼与他梦中的罗刹女重叠，鼻梁处有道新鲜的裂痕。
“死当活当？“
“鉴宝。“牧九渊将青铜指环滑过台面。朝奉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烟杆的手背凸起青筋：“客官这物件......像是前朝镇北军的调兵符。“
后堂的帘子无风自动。牧九渊的余光瞥见博古架某格在微微震颤，架上摆着的青铜残片正与他怀中的产生共鸣。朝奉突然剧烈咳嗽，烟锅里蹦出的火星在账册上烧出个蟠蛇纹。
“此物凶煞，小店收不起。“朝奉推回指环时，袖口露出半截锁魂链，“不过东市刘铁匠接兵器开刃的活儿，客官不妨......“
街市上突然炸开锣声。牧九渊闪身避过冲进来的衙役，听见外头有人嘶喊：“镇守府的粮仓走水了！玄冥教的大人们正在拿人！“
阿草就是在此时抱着铜盆撞进当铺的。热水泼湿账册的刹那，牧九渊看见被水渍晕开的墨迹显出“牧九渊“三个字。少女慌慌张张去擦，手指却被朝奉的烟杆压住。
“姑娘这胎记生得稀奇。“朝奉的独眼在阿草脖颈处打转，“老朽年轻时走南闯北，只在罗刹国的圣女身上见过这般纹路......“
牧九渊突然掷出三枚铜钱。钱币嵌入房梁的瞬间，后堂博古架轰然倒塌。烟尘中窜出个灰影，怀里的青铜残片与牧九渊的指环同时鸣响。
追到西市粮仓时，灰影已经混入救火的人群。二十来个衙役正用木桶泼水，可那火舌泛着诡异的青紫色。牧九渊抓把焦土在指间捻开，土腥味里混着玄冥教惯用的尸油味。
“让让！玄冥教仙师作法了！“
人群突然裂开条道。三个黑袍人抬着青铜鼎走来，鼎中沸腾的黑水里浮着颗人头——正是悦来客栈的掌柜。牧九渊感觉阿草在身后发抖，她的香囊不知何时渗出暗红血渍。
火场中央的灰袍修士突然睁眼：“妖人牧九渊在此！“他手中的招魂幡指向粮仓屋脊，那里蹲着个戴青铜面具的身影，腰间赫然悬着牧九渊的玄铁剑。
真正的混乱始于第一支冷箭。牧九渊揽着阿草滚进粮垛阴影时，看见“自己“正在屋脊上与灰袍人缠斗。那冒牌货的剑法路数竟与《九狱炼体诀》有七分相似，只是缺了脊骨金纹的威势。
“他们在逼你现身。“阿草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抹在牧九渊眉心，“我去引开......“
牧九渊捂住她的嘴。粮垛另一侧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正蹲在地上捡麦粒。他挽起的袖口下，小臂密密麻麻钉着青铜镇魂钉。
当假牧九渊的剑锋刺穿第三个灰袍人时，真身终于动了。牧九渊踏着粮袋跃起的身影惊飞了栖在檐角的乌鸦，指间的青铜虎符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光斑。那冒牌货突然僵住，面具下的瞳孔映出九窍星图的倒影。
“谁给你的剑？“牧九渊扣住对方喉骨。冒牌货的皮肤突然龟裂，藏在血肉下的青铜甲虫暴雨般倾泻而出。粮仓在此刻轰然倒塌，冲天火光中响起玄冥教的集结号。
救火的百姓化作四散奔逃的剪影。牧九渊在浓烟里抓住阿草的手腕，却被反拽进某条暗道。少女的掌心烫得惊人，玄阴纹已经蔓延到耳后：“往左拐，第三个岔口有口水井......“
井壁的青苔上留着新鲜指痕。牧九渊搂着阿草坠入井底时，怀中的青铜残片突然发烫。漆黑的水面下隐约可见青铜棺椁的轮廓，棺盖上牧氏骨针的数量比记忆中多了十二枚。
“这是三十年前的旧井。“阿草的嗓音突然变得空灵，“你父亲曾在这里......“
井口突然砸下燃烧的横梁。牧九渊挥掌劈开水面，露出底下丈许见方的密室。墙上火把自燃的瞬间，他看见供桌上摆着七盏本命灯——其中五盏已灭，剩余两盏的灯油里泡着悦来客栈掌柜和当铺朝奉的眼球。
阿草突然软倒在他怀里。少女的粗布衣裂开道口子，露出心口处新鲜的剑伤。牧九渊的指尖刚触及伤口，密室的暗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牧公子别来无恙。“举着火把的店小二笑得瘆人，他另一只手提着悦来客栈的幌子，“掌柜的托我捎句话，地字号房的押金该续了。“
牧九渊的剑锋抵住对方咽喉时，店小二突然撕开衣襟。他胸膛上钉着的青铜镜里，映出青石村祠堂燃烧的画面。老村长拄着断拐站在火中，手里攥着牧九渊抓周时的襁褓布。
“你们把村子怎么了？“
“是牧公子您把灾祸带回去的呀。“店小二咳出血沫，血珠在镜面凝成行字：七月初七，九窍归位。
井口传来重物落水声。牧九渊劈碎铜镜的刹那，密室突然地动山摇。阿草在他怀中睁开眼，瞳孔里流转着罗刹女的赤色纹路：“去东市......找卖黍米酒的婆婆......“
井水倒灌进密室的声响淹没了店小二的狂笑。牧九渊拽着阿草撞开暗门时，浑浊的水流裹着青铜甲虫涌进来。少女腕间的平安符突然自燃，蓝火映出墙上某道暗红色箭头一-指向东市的标记被水渍晕开，像极了罗刹女锁骨处的蟠蛇纹。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青石板路。牧九渊背着昏迷的阿草翻出废井，镇东的天空正泛起诡异的胭脂色。卖炊饼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经过，车斗里堆着刻牧氏徽记-的青铜器，在暮色里泛着湿漉漉的光。
“客官要黍米酒么?“
挑酒瓮的老妪佝偻着拦在巷口，豁口的陶碗盛着琥珀色液体。牧九渊嗅到酒香里混着尸油味，正要绕开，老妪突然掀开蒙酒瓮的粗布一-瓮中泡着颗人头，正是悦来客栈的掌柜。
“三更天敲七下井沿，能见着你想见的。“老妪的豁牙漏着风，递来半块青铜残片，“那丫头撑不过子时，除非....“
阿草突然在牧九渊背上抽搐。她脖颈后的玄阴纹蔓生出枝状血丝，发梢无风自动。老妪浑浊的眼珠突然暴睁，酒瓮里人头张开嘴，吐出黏着血丝的青铜钥匙。
更夫敲响二更时，牧九渊蹲在当铺屋顶。怀中的青铜残片与钥匙正在发烫，指引向镇守府的方向。阿草蜷缩在檐角阴影里，粗布衣裂口处渗出的不是血，而是泛着金光的粘稠液体。
“他们在用活人养棺。“少女突然开口，嗓音带着重音，“镇守府地窖里……咳咳…有口缠着锁魂链的副棺....“
牧九渊用指腹抹去她嘴角的金液，触感像熔化的青铜。白日里粮仓大火的焦糊味顺风飘来，混着某种祭祀用的龙涎香。他忽然捏碎掌心的残片，裂纹中渗出的金丝在空中交织成半幅星图一一缺失的部分正对应镇守府的方位。
子时的梆子卡在第三声。牧九渊抱着阿草跃下屋檐时，巡夜的官兵正拖着具尸体拐进暗巷。那尸体右手紧攥着半卷《九狱炼体诀》，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罗刹女的指甲。
镇守府后墙的狗洞结着冰霜。牧九渊以指环为刃切开铁栅，发现墙砖缝隙里嵌满青铜甲虫的尸骸。阿草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丈许外的古槐--树皮皲裂处渗出黑雾，凝成个穿官服的无头鬼影。
“往生者……退散…“鬼影的腹部发出闷响，腰间玉佩刻着“白河镇守李“的字样。牧九渊挥掌震碎鬼影的刹那，玉佩坠地裂开，露出里头蜷缩的青铜婴孩像。
地窖入口藏在马厩草料堆下。牧九渊移开第三块青砖时，怀中的钥匙突然发出蜂鸣。锁孔里渗出的不是铁锈，而是粘稠的金色液体，与阿草伤口渗出的如出一辙。
台阶延伸向地底三十丈处。牧九渊的靴底沾满湿滑的青苔，墙壁上的火把每隔七步就有一盏熄灭。当最后一缕火光消失时，阿草突然在他耳边低语:“左转七步，有口倒悬的棺。“
青铜副棺被八条锁魂链吊在穹顶，棺盖上钉着九百九十九枚牧氏骨针。牧九渊的脊骨金纹突然暴亮，针尾的牧氏徽记齐齐转向他，在棺面投下扭曲的星图倒影。
“开棺会死。“阿草突然攥紧他的衣襟，“但不开棺…….“
地窖突然剧烈震颤。牧九渊挥剑斩断两条锁链时，听见头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玄冥教的蟠蛇幡刺破黑暗，灰袍修士的冷笑在石壁间回荡:“多谢牧公子替我们破除最后一道封印!“
阿草突然推开牧九渊。少女心口的剑伤迸发金光，玄阴纹如活物般爬满全身。她跃上棺椁的姿势让牧九渊想起罗刹女踏碎岩层的那幕，三千青丝在罡风中化作雪白
“带她走……“阿草的声音混着重音，掌心按在棺盖的凹槽处，“去北邙山找……“
副棺在此刻开启。喷涌而出的不是煞气，而是粘稠的金色血雨。牧九渊在强光中看见棺内景象，棺缝里喷出的不是煞气，而是粘稠的金色雾霭。阿草突然挣脱他的怀抱，赤足踏在棺盖上，白发如瀑垂落。
“别看......“她嗓音里混着金属摩擦的颤音，玄阴纹已经爬上眼尾，“棺里有牧氏......“
棺盖滑开的刹那，牧九渊嗅到浓烈的药香。这味道让他想起青石村晒药的老槐树，但眼前的景象却是陌生的——金雾凝成个青衣人的虚影，正在丹炉前掐诀。炉中跳跃的火焰呈现青铜色，煅烧的竟是一块九窍灵石。
“牧家炼器术首重血契。“虚影突然转头，眉眼与牧九渊父亲重合，“取心头血三滴，混北海冰魄......“
记忆碎片如钢针刺入脑海。牧九渊踉跄扶住棺椁，指腹触到棺内冰凉的器物——是尊巴掌大的青铜药鼎，鼎身刻着《九转煅灵诀》的蝇头小楷。鼎中药渣尚温，分明是三千年前某位先祖开炉时的残渣。
“接着！“
阿草突然抛来半卷焦黄的《百草经》，书页间夹着片冰晶般的叶子。牧九渊接住的瞬间，叶片在他掌心融化成水，浮现出北邙山某处山洞的全息投影——洞中石台上摆着九尊药鼎，鼎下地火凝成莲花状。
玄冥教修士的符咒在此刻击穿地窖顶棚。牧九渊将药鼎塞入怀中，揽住阿草滚向暗角。坍塌的砖石间露出半截青铜碑，碑文记载着某位牧氏先祖以丹道救济灾民的往事：“......大疫三年，煅清心丹十万枚，分文不取......“
“抓住那丫头！“灰袍修士的蟠蛇幡指向阿草，“她的玄阴血能炼......“
牧九渊抄起棺中青铜杵掷出。法器破空时自发演化三式《九狱炼体诀》，将修士钉在残碑上。碑文沾血的刹那，牧九渊突然通晓了清心丹的配方——决明子三钱、百年槐花蜜一两、需佐以金纹血为引。
阿草的白发缠住他手腕：“棺底暗格......“
牧九渊踹翻副棺，露出底部阴刻的星图。当他将药鼎嵌入某个凹槽时，暗格弹出一套炼器工具：陨铁锤带着地火余温，砧板刻着《千锻谱》口诀，淬火用的玉瓶还残留着龙髓液的气息。
“走水道的暗门！“阿草撕开染血的衣襟，玄阴纹在胸口交织成地图。牧九渊瞥见某个标记着丹炉图案的暗河支流，突然挥锤砸向地窖东墙——青砖碎裂处涌出腥臭的河水，正是白日粮仓灭火用的那条水道。
两人跃入暗河的瞬间，副棺中飞出一道金光。牧九渊反手接住，是个装满青铜沙漏的布袋，细沙在漏颈处凝成小字：“每粒沙可抵丹火三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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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出口在镇外乱葬岗。牧九渊背着昏迷的阿草爬上岸时，怀中药鼎突然发烫。鼎盖自发掀开，里头躺着三颗浑圆的清心丹——竟是逃亡途中自动炼成的。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血正顺着衣襟滴入鼎中，与残留的药渣发生反应。
“客官要买棺木么？“
守墓人的破草棚下挂着盏绿灯笼。老者脚下堆着刻牧氏徽记的青铜钉，手里正在雕琢的桃木剑突然指向西北：“往前十里有个鬼市，每月初一开炼器材料的黑盘。“
阿草在牧九渊背上动了动。她的白发正在褪回青丝，指尖却凝出朵冰晶莲花：“我梦见......你在鬼市支了个丹炉......“
子时的梆子声从镇内飘来。牧九渊掰开清心丹，发现丹芯嵌着粒青铜沙。当他将沙粒弹向守墓人的灯笼时，火光骤然大盛，映出西北方天空的星图——天枢位亮着药鼎状光斑，正是鬼市的方向。